29 玩得就是心跳

池雲非上了送林氏來軍營的車裏,關上門後他冷冷道:“去銅鑼鼓後巷。”

銅鑼鼓前巷是個正經的集市,後巷則充斥着各種賭坊、窯-子和大煙室,司機一聽就道:“池少爺,将軍說了後巷正在集中清掃……”

“我說去銅鑼鼓後巷。”池雲非打斷他的話,“去不去?”

司機不敢同這位混世魔王多話,立時點頭“去、去”。他又往窗外看了看,遲疑道:“可是二奶奶……”

“軍營裏有人送她回去,趕緊走。”

司機感覺到池雲非心情不佳,一路不敢吭聲将人送到了後巷口,灰牆內往外探出幾支開得正好的梅花,幽香沁人心脾,但池雲非這會兒卻沒有賞花的心思。

他拍了拍車門:“在這兒等我,馬上出來。”

“是。”

池雲非穿着單薄的衣服,臉上貼着紗布,大步流星走在冬日的後巷裏簡直格格不入。

快傍晚了,夕陽的餘晖灑在長滿了青苔的屋頂上,有的老舊屋檐上開着小小的野花,迎風搖曳,街上已開始熱鬧起來。

大煙室裏傳出濃濃的煙味,每個進出的人都瘦弱憔悴,頂着濃濃的黑眼圈,臉色白裏發青,走路晃晃悠悠,混不似個人樣。

隔壁的幾家窯-子點上了燈籠,紅彤彤的燈籠照亮了檐下一點土地,二樓憑欄上依着打哈欠的年輕女子。她們披散長發,衣着暴露,大冷天裏倒是比衣着單薄的池雲非還要不怕冷。

池雲非對這裏熟得不能再熟了,每一塊縫隙裏長出青苔的石板他都認識。

“池爺!”樓上有人跟他打招呼,“店裏進了新的骰子,來玩兩把嗎?”

池雲非冷着臉默不作聲,匆匆走過,衣擺卷起一陣小小的冷風,樓上人奇怪地嘀咕道:“喲,池爺生氣了?可真是難得。”

繞過一家釀酒坊,簫棠的賭坊就在拐角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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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頭支棱着半截灰牆,剛好擋住了他的店門,要往裏再走幾步才能看見一塊歪斜的小破木板,上書“棠坊”,聽着像是什麽酒樓、茶館的名字,那字還挺俊秀好看。

這巷子裏誰人不認識池爺?早有識趣地通知了簫棠,于是池雲非剛拐過拐角,簫棠便已帶人在門口等着了。

“怎麽了這是?”簫棠直覺不對,這人早上才拿了藥走,這會兒又帶着一股冷氣找來,明顯有事。

池雲非使了個眼色,簫棠将周圍的人揮退,帶他去了灰牆和賭坊中間隔出來的僻靜處。

“白煌出事了。”池雲非簡單将事情說了一遍,咬牙切齒,“剛出事就有白家的人來接,這根本不合理,還有林子清,前兩天她都放着孩子不管,營裏出事她就來了,這麽巧的嗎?”

同一時間,軍營裏。

林子清見溫信陽臉色黑沉,自以為這回能将池雲非徹底拉下馬了,抿着唇笑得含蓄又帶着點小得意:“将軍,我也是為了溫家,為了您好,要我說不如……”

“你是怎麽得到消息的?”

“……啊?”

溫信陽站起身,冷冷注視她:“你是怎麽知道白煌出事的?城北大營距城內有十幾公裏,事情發生不到一個時辰,你是怎麽知道的?”

林子清鎮定道:“我不知道呀,将軍,我是來接孩子的,進了軍營才聽人說的。”

“你撒謊。”溫信陽手負在身後,筆直的制服将他襯托得威嚴又冷硬,一字一句道,“你是跟着白家的車一起來的,消息是白家人告訴你的。對不對?”

林子清吞咽了一下,無意識抱緊了孩子:“也、也就聽了那麽一兩句,進了軍營我才知道發生了什麽……”

“那他們又是怎麽知道的?”溫信陽無機質的黑眸一眨不眨地觀察她的表情,“孩子來了兩天你不聞不問,聽到白家出事的消息知道這是落井下石的最好機會,所以來了,對嗎?”

“我……”

“你一進門就斥責雲非讓炀炀陷入了最危險的境地……”溫信陽将話含在嘴裏,仿佛來回琢磨嗅聞其中陰謀似的,“‘最危險’?你就聽了旁人一兩句話,如何知道是最危險?因為你來之前就知道白煌被襲擊了,對嗎?”

林子清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尖聲道:“我不知道!我是進了軍營才……”

“是為了溫家,還是為了你自己?”

“……池雲非一個男人,他是不會真心對我的孩子,真心對您的!”林子清咬住下唇,聲音不自覺提高了,為自己分辨道,“是,我是特意趕來的,但我真是進了軍營才知道白煌出了事,可我也是為了溫家!他遲早會惹出麻煩!這次的事就最好的例子!若不是他,白家的少爺怎麽會來這裏?也就不會遇到這種事情了!”

“這完全是一場意外,雲非沒有任何錯。”溫信陽冷聲道,“來人。”

新調來的護衛立刻掀簾而入:“将軍!”

“派兩個人把孩子送回溫家,親自交到我娘手裏。”溫信陽轉過身,看也不看林子清慘白的臉色,“将林氏帶去保衛科,我要親自審問。”

“是!”

銅鑼鼓後巷。

簫棠跟着池雲非一起上了車,輕聲道:“現在去白家?”

“我要親自去看看,他們到底在搞什麽鬼。”

簫棠乍一聽白煌死了,也是目瞪口呆,在他的記憶力,那小子常纏着池雲非擡杠,雖總顯得很不識趣,又有纨绔子弟骨子裏倨傲自負的劣根性,但卻不是個壞人。

何況池雲非同對方亦敵亦友,關系看起來很差但其實彼此都挺在意對方,好歹也是青梅竹馬長大的,池雲非向來又重情義,這事自然對他打擊甚大。

簫棠偷偷看池雲非的臉色,舔了下嘴唇,小聲道:“你……冷靜點。”

池雲非沒說話。

簫棠嘆了口氣,只得從懷裏摸出一份小冊子,塞給池雲非道:“你托我的事還沒辦完,這裏只有部分名單,你先拿着吧。”

池雲非神色這才一松,拿過冊子迅速翻看起來。

車輪壓過颠簸不平的石子路,車窗發出輕微地“哐哐”聲,路上人太多,小車時不時就得停下來長按喇叭,催促人群讓開。

喇叭聲混合着窗外的嘈雜,很好地遮擋了後座兩人的竊竊私語,司機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只能看見池雲非同簫棠挨得很近,手裏不知拿着什麽翻看讨論着。

司機是個鋼鐵直男,并不能理解東家娶男妻的做法。

他這會兒看着挨得極近的兩人,心裏就想:這算不算“紅杏出牆”?既然嫁給了将軍,是不是不該和別的男人靠這麽近?

先前去的地方還是銅鑼鼓後巷……他要不要同東家秉明情況?

司機一路糾結,等到了白家門前,池雲非已經将冊子看得差不多了。

“把目标從營地裏撤出來。”池雲非下車,擡頭看着白家門匾,對簫棠道,“去查岳城所有的商戶,包括池家在內。”

“啊?”簫棠為難,“這可不太好查。”

“價錢翻倍。”

“成交!”

簫棠跟在他身後上了石階,道:“可你查這些人有什麽用呢?你也動不了他們啊?”

“動不動得了是之後的事,我得先确定是哪些人當我,當将軍是傻子,認為可以拿捏在手裏随意玩弄。”池雲非眉宇間迸發出從不被馴服的野性,涼涼道,“真當我混世魔王的名頭只是喊着玩?”

簫棠勸道:“這是他們溫家的事,指不定溫司令和将軍心裏有數呢。”

“他們怎麽打算是他們的事,我說過了,我的人我自己護着。”池雲非叩響大門,道,“從我答應嫁給他那天,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簫棠默默給他比了個大拇指。

白家很快來人将池雲非迎了進去,下人們看着他的面色不善,幾個少爺小姐躲在一邊哭,見了他來就罵:“你還有臉來!若不是你!阿煌何至于跑去營地受這種苦?!”

池雲非問:“白老爺呢?”

“沒人願意見你!你滾!”

簫棠豎眉:“嘿,不願意見一開始就別讓我們進,你們……”

池雲非擡手阻攔了一下,神色不變:“白老爺呢?”

幾個少爺小姐還要罵,管家匆匆趕來,道:“池少爺,老爺在書房等您。”

池雲非帶着簫棠匆匆進了書房,白老爺坐在書房裏看着窗外發呆。

白煌是他長子的孩子,是他的孫兒,也是同輩的這群孩子裏最聰明能幹的一個。他像極了年輕時候不服輸,倔強又孤傲的自己,因此白老爺一直很寵愛他。

池雲非進門行禮,渾身的戾氣也跟着收斂不少:“白老爺。”

“唔,來了。”白老爺點了下頭,目光依然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麽,好一會兒才道,“你知道阿煌為什麽要去營地嗎?”

池雲非下颚繃緊成一條弧線:“知道。”

“你怎麽想?”

“……”池雲非沉默片刻,道,“我一直當他是兄弟。”

白老爺回頭看他,不辨喜怒:“他為了你吃了這麽大的苦,甚至還……這樣你也不動心?”

“我很感激他。”池雲非道,“以後白家的事就是我的事,他的兄弟姐妹我都會照拂,但我不能騙我自己,也不能騙他。這樣對他太不尊重。”

白老爺挑起眉,好一會兒才道:“好,好,是個好孩子。”

他想了想又苦笑:“我那孫兒是一根筋,不知變通……”

架發出“砰”地悶聲,窗戶前兩只鳥兒被驚飛,白老爺抹了下胡子,不易察覺地轉了話題道:“你來做什麽?”

“白老爺。”池雲非道,“雲非不想無禮,但有些事必須問個明白,之後若多有冒犯,還請白老爺恕罪。”

白老爺哼了一聲,語氣意味不明:“你這孩子,從小到大冒犯的人和事還少了嗎?”

池雲非挺直了脊背,就當白老爺是答應了,直接道:“營裏剛出事,白家就派人拉走了白煌,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難不成白家有未蔔先知的能力?”

白老爺嚯了一聲:“你倒是不客氣。”

池雲非緊緊盯着白老爺的神色,眼也不眨。

“這只是趕巧了。”白老爺道,“那孩子一心要去營地,我們知道他在廚房幫工,他爹不忍他受這個苦,專程派了人去接他回來。”

池雲非不為所動:“可是林氏進營地時仿佛已經知道出事的消息了,這又如何解釋?她應該是跟着白家一起去的。”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白老爺一推二五六,“白家只是趕巧,至于林氏打得什麽主意……後院的事,誰說得清呢?”

白老爺道:“她有兒子,砝碼比你多,她如何甘心?”

簫棠一直在後方偷偷觀察架莫名發出響動他就一直有意無意地往那兒瞟。

此時聽白老爺的意思,他轉回眼來,心說:林氏一向主張自己和白家這個遠房的關系不親近,可現在看來,并不是這樣嘛。連放權給長子後不問世事的白老爺子都知道林氏的小心思,估計白家其他人只會知道的比老爺子更多。

簫棠敏銳地眯起眼,就聽池雲非道:“既然老爺子說是趕巧,那就是趕巧吧。雲非沒什麽可問的了,告辭。”

白老爺子讓管家送二人出去,簫棠一路不吭聲地四下觀察,終于發現了一點不對勁。

等出了大門,下了石階,池雲非才道:“有問題。”

簫棠點頭:“這麽大的事,白煌的爹娘都不在,府裏看着也不像是要做白事……那可是老爺子最疼的孫兒,委屈了誰都不會委屈了白煌。”

“老爺子精神好着呢。”池雲非沉吟道,“我觀察他半天了,我趕來的速度這麽快,如此短的時間內他不可能把情緒收得分毫不露。眼眶都沒紅一下。”

還有,一來居然就問他怎麽看待白煌的心思。

那不可能是痛失愛孫會有的反應,亂棍把他揍出去都算好的,氣急了當場打斷他的腿也有可能。

畢竟是一條人命啊。

簫棠覺得匪夷所思,悄聲道:“你的意思是……?”

“白煌沒死。”池雲非閉上眼,回想了一下所有事情發生的經過,“我沒看到他的屍體,在事情沒查明之前,将軍也不可能讓白家輕易把人拉走,那是破壞證據。”

除非這是溫信陽首肯過的,溫信陽知情。

那他知情到哪一步?那個兇手他認識嗎?白煌是這局中布好的一環嗎?

不可能……哪怕是溫信陽,也不可能做到這一步,他更傾向這是溫信陽的将計就計。

池雲非邁步朝旁邊的小路走去,繞到了白家後院,他脫了鞋子搓了搓手,活動了一下筋骨,眼睛盯着從後院探出來的一顆古樹——這棵樹從白家建宅之前就有了,小時候池雲非就常在這兒等白煌從樹上翻下來,兩人偷跑出去玩。

雖然玩到一半經常以互毆為結局,彼此罵罵咧咧各回各家,但等不了多久,白煌又會去找池雲非,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你幹什麽?哎!”簫棠震驚之下,還沒來得及阻攔,池雲非已助跑狠狠一蹬上牆,抓着古樹的藤蔓猴子似地翻了過去。

他從樹幹後探出腦袋,小聲道:“你幫我望風,我很快出來!”

簫棠:“……”

跟着池少爺,玩得就是個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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