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謀殺
出了十五,街上又熱鬧喧嘩起來,許多關門的店家都營業了,市井裏是一片和樂融融的氣氛,連往日脾氣不好的街頭糕餅大叔,臉色也和緩了許多,整日坐在店前的石階上抽着葉子煙看一群小孩兒打打鬧鬧。
池雲非帶着炀炀路過,也看到了前頭一群小孩兒在扯着嗓子吆喝,說得話還挺好笑。
“我是司令!”一小孩兒拿着馬鞭,站在最前頭,“三省十一城都是我的!誰敢不聽命令?!”
“我是溫子淵!”另一小孩兒舉着把木劍,氣勢洶洶地,“金蛟營騎兵隊由我統管!我是金蛟營立功最多的功臣!”
“那有什麽的?”一個拿着糖葫蘆趾高氣昂的小子道,“我是騎兵隊副官上官季,我爹可是威名赫赫的上官大統領,我家世代從武,還有免死金牌……”
“他都出家啦!”旁邊的小孩兒紛紛起哄,“免死金牌不管用啦!”
“我是斥候隊溫現鋒!”一個左邊眼睛蒙了塊黑布的小子道,“我能隐身!”
“噫……”其他小孩兒紛紛不信,“不可能!你撒謊!”
“溫現鋒就是能隐身!打仗他才是最厲害的!”
自稱是溫現鋒的“獨眼”男孩轉身豎起手指嘴裏一陣亂念:媽咪媽咪哄——
然後他一跺腳一低頭……就撞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哎!”池雲非已經看了他們好一會兒了,覺得有些稀奇,他在岳城活了這麽多年,還從未見過小孩子在街上學溫家人做什麽。他小時候那會兒流行得還是學三國呢。
他扶住小孩身子道:“小心別摔了。”
那“獨眼”男孩擡眼卻先看到了池雲非身邊跟着的一個小娃娃,穿得一身錦衣華服,袖口和衣擺都縫了金線,長袍外罩了禦寒的小馬褂,袖口和領口紋了一圈毛邊,襯得那小臉肉乎乎圓嘟嘟的,像剝了殼的雞蛋一樣白皙幹淨。
小娃娃正好奇地打量他們,手裏還握着一個撥浪鼓。
“獨眼”小孩兒往後退了幾步,有些局促地拍了下衣服,生怕自己太髒了惹了對方不喜,心說:這娃娃長得好好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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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擡頭去看牽着娃娃的大人,年輕男人眼睛彎彎,笑出一點酒窩,看起來很好說話的樣子。
“對不起。”小孩撓了下脖頸,又去偷看小娃娃,道,“那個,他,他叫什麽呀?”
“你問他嗎?”池雲非有些意外,低頭看炀炀,“炀炀,小哥哥問你呢,該怎麽回答?”
溫念炀晃了幾下撥浪鼓,掃了眼面前幾個小孩兒,奶聲奶氣地道:“我叫,溫念炀。”
他又禮貌地問:“你叫什麽?”
“虎……虎子……”那小孩兒紅了臉,半晌又回過神來,“溫念炀?溫?”
先前扮演“司令”的男孩走了過來,問:“你姓溫,溫司令是你什麽人啊!”
溫念炀眨巴一下眼,老實道:“是我爺爺。”
“哇——!”
衆小孩兒頓時露出了羨慕的眼神,想靠近他又不太敢。
扮演“司令”的男孩看看池雲非,又看溫念炀,激動道:“我們家都說要打仗了,是真的嗎?司令要上前線嗎?他帶他的‘閻羅鞭’嗎?你見過那鞭子嗎?他們都說是用金箔包起來的,可好看了!”
池雲非:“……”
溫念炀沒聽懂他說什麽,有些無措地仰頭看池雲非,池雲非摸了摸他的腦袋,對那群孩子道:“鞭子不會用金箔包起來的,否則怎麽抽人?抽一次掉一塊金箔啊?被抽的人豈不得樂死了?”
小孩兒們面面相觑,又問他:“你又是誰?”
“我是他哥。”池雲非擡了擡下颚,“溫司令是我爹。”
衆小孩:“……”
年紀最大的男孩扳着指頭算了半天:“不對啊,司令是他爺爺,你是他哥,為什麽司令是你爹?”
“你應該是他叔叔。”小孩猜測道,“你也姓溫嗎?”
“我姓池。”池雲非說得理所當然。
衆小孩:“……”
“哦我知道了!”小孩道,“你是溫将軍新娶的男妻!”
“啊!男妻!”
“迎親那天我還撿了好多糖……”
眼看小孩兒們的話題瞬間歪了,池雲非笑着道:“你們知道的倒是不少,來來,跟我說說,家裏大人都怎麽跟你們說的啊?為什麽說要打仗了?”
年紀最大的男孩得意道:“我爹什麽都知道!他是賣煙的,什麽地方都去,聽得多見得多!”
他又看其他孩子,挺起小胸脯驕傲道:“哈德門知道嗎?全岳城只有幾個地方有賣,我爹就是其中之一!他那兒還有大前門和老刀!”
池雲非挑了下眉,拉回小孩兒炫耀的心思,道:“那他都說什麽了?”
“他說最近買煙的人變多啦。”小孩兒其實并不知道這話的意思,只是重複道,“買煙的人多了,就是要打仗啦。”
其他小孩兒都聽不懂,池雲非卻是微微變了臉色:“還有呢?”
“還有……還有……”小孩兒撓了撓頭,“還有什麽呀?”
“都是什麽人去買煙?”池雲非從兜裏掏出錢來,分給幾個孩子,“哥哥請你們吃糖,你跟我說說,你爹平日在哪兒賣煙?”
岳城賣煙是有規矩的,不是人人都能賣,得辦專門的證件,定期還有人檢查。
但煙的銷路近幾年越發好了,于是許多人扛個箱子大街小巷的亂竄,警察就專門逮這樣的人,這種叫“走-私煙”。
那小孩兒的爹就是這樣一個走-私-販-子,除了各種香煙,箱子的夾層裏還藏了一些大煙。
這也是警察一定要追捕這些走-私-販-子的原因之一。
小孩兒的爹姓馬,常找他買煙的人會叫他一聲馬爺。
年前他把自己的貨都賣空了,賺了一大筆,出了十五後他去了一趟外地進了一些高級貨回來,正蹲在岳城一處居民區的牆根下兜售。而再往不遠處,就是岳城專門給洋人劃分的居住地了,那條街叫做“興洋長街”,從長街到外面,有一條明顯的分界線。
岳城沒有租界,洋人在這裏的待遇同普通百姓沒什麽不同,只是這些白皮金毛洋人并不知足,自己花錢翻修了“興洋長街”的路,鋪着用雨花石和地磚混合的路面,同外頭老舊的石板路不同,五彩斑斓的,看着十分顯眼。
整條街的路燈也和外面不同,打更人平日也不去那裏,街邊還修了供人坐的長椅,種了不少綠植,有些家裏有錢從國外留洋回來的年輕人,也會在這裏買下一間公寓居住。
從他們的窗戶裏飄出來的從來不是什麽戲曲、廣播,只有唱片機上偶爾傳出的法國女人低吟的“LA VIE EN ROSE”。在新春的上午,那聲音仿佛是玫瑰上帶着的露珠,令人不由駐足傾聽。
馬爺靠在自己的煙箱上,看着不遠處洋人的小高樓還有那些琉璃窗戶,心想自己要存夠多少錢,才能搬到那裏去,再不濟,能買下一棟四合院,讓孩子能去私塾念書,穿那一身漂亮的西服也行啊。啧,想想就心裏美。
他正發呆,身後的院牆就突然傳來奇怪的聲音。像是碎石砸落在地上。
馬爺做這個行當,警惕心自然很強,立刻渾身戒備起來,一把抱起煙箱背在身上,頭也不回就準備先離開。
只是還沒等他跑路,院牆上方飛速翻過一個人來,那人穿着黑色警服,沒戴帽子,從牆上直接撲向馬爺,将人按翻在地,抓了個正着。
“跑啊!再跑!老子追了你幾天了……”那人氣喘籲籲,拿铐子将人拷上,推了一把,“走!有人要見你!”
馬爺喪氣道:“官爺,這才剛出大年,至于嗎?”
“至于。”那警察道,“別廢話趕緊走!”
馬爺唉聲嘆氣,一邊走一邊問:“誰要見我啊?”
“你小子攤上大事了。”警察道,“見你的人可不是什麽小人物,說吧,怎麽惹上人家的?”
“我怎麽知道?”馬爺皺眉,耷拉的眼皮掀起來,滿臉疑惑不安,“怎麽了到底?您給我透個底,別讓我心裏不踏實啊。”
馬爺心裏七上八下,剛走出街口,就見租界那邊來了熟客。那是個俄國人,高鼻深目,體格健碩,手裏還提着個公文包,像是要去上班。
他看了眼馬爺,挑眉擡手,攔住了警察的去路:“這位先生。”他用不太流利的中文道,“馬先生是犯了什麽事嗎?”
“是,犯事了。”岳城和其他城不一樣,沒人對這些白皮洋人卑躬屈膝,警察不耐煩道,“警察辦案,別擋路啊。”
那俄國人掏出錢包,道:“我常在他這兒買煙,今天還沒買呢。可以先讓我買包煙嗎?”
“他犯得事就是賣煙!”警察道,“要買去正規店裏買!”
“原來是這樣。”對方恍然大悟,“哦抱歉,我不知道這個。他常在這一帶,我只是圖方便。”
他拿錢包拍了下馬爺的手和肩膀,道:“馬先生,好好改造,有緣再見。”
馬爺:“……”
馬爺莫名其妙,見俄國人走了,回頭跟警察說:“這些洋人撒謊不打草稿的,興洋街裏不知道多少賣煙的,何至于跑我這來圖方便?我跟你說,最近上我這兒買煙的洋人多了不少,最喜歡拿老刀,偶爾一包,偶爾兩包……嗐,當我看不出來呢?我馬爺年輕時候走南闖北,什麽事沒見過?這絕對是在對暗……”
馬爺話音未落,突然站住了,警察本沒注意他在念叨什麽,這會兒皺眉側頭看他:“繼續走啊,你……”
馬爺說不出話來,喉嚨很快發紫鼓脹,雙眼凸起,嘴唇發抖,随即嘴角流了大片的白沫。
“喂!”警察一看不好,以為他突然發了什麽病,忙去扶他,“你怎麽了?喂!你等等,堅持住,我去叫大夫!你堅持住啊!”
警察忙不疊轉身就跑,讓旁邊的路人幫忙照看,馬爺卻是再站不住,直接砸倒在地,只是片刻功夫,就停止了呼吸。
“死了?”
警察局裏,炀炀正在玩手铐,池雲非坐在負責人辦公室裏喝茶,聞言眉頭一蹙。
局裏的負責人拿手指戳警察的肩膀,氣急敗壞:“怎麽就死了?怎麽會死的?!你給我說清楚!”
“屍、屍體拉停屍房了。”警察一頭汗,道,“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好好的突然就……已經申請了驗屍,但前面還排着隊呢,得等等……”
池雲非默不作聲,那負責人理着漂亮的小胡子,剃了個光頭,嘴裏罵了一聲,轉頭讨好道:“夫人……不是,池少爺,您看這……我給您加個塞兒,讓法醫先驗這姓馬的,消息一出來就送府上去,行嗎?”
“就這麽辦吧。”想起白天見過的那個小孩兒,池雲非心有不忍,皺了皺眉道,“給他家裏送一筆撫恤金,這錢我出,确保大人孩子能好好過日子。”
“行,行。”
“要是讓我知道誰吞了這筆錢。”池雲非擡眼,比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眼神帶着警告。
那負責人立刻背脊一涼,忙不疊點頭:“絕不可能!我親自去送!您放心!”
池雲非看向那警察:“整個過程是怎麽樣的,你仔細說來,所有的細節都不能放過。”
待那警察事無巨細說完事情經過後,連那負責人都聽出不對來了。
“你是說,那男人走後他就出事了?”
“是。”
“你……嗨呀!”那負責人反應過來,拍了下桌子,“你怎麽回事!這是蓄意謀殺!你、你……愚蠢!”
“我也不知道啊!”那警察委屈極了,“他好好的,謀殺一個賣煙的做什麽?誰會想到啊?”
池雲非眯眼:“你說人死之前,跟你說最近買煙的洋人變多了,而且還總買老刀?”
“是啊,話沒說完呢,就……”警察這會兒也知道這事是出簍子了,背脊冒出一層冷汗,生怕被追究責任。
“去!”負責人當機立斷,“岳城所有走-私-煙草的都給我抓來!一個都別放過!”
“是!”
“那些正規店家,也都派人去問話!做好筆錄!”
“是!”
“全城警力出動!你,協助辦公室發布通緝令!多畫幾張畫像,去興洋長街挨家挨戶問!”
“是!”
“他奶奶的……”負責人摸了下光頭,心裏生出了不好的預感。
只是他還沒來得及理清這裏頭的頭緒,門被推開了。
“報!”一個小警察戰戰兢兢道,“溫将軍的車到門口了!人已經下車了!”
“什……誰?!”負責人忙不疊去拿警帽,扣在頭上,又将領扣全部扣齊了,“你跟我報個屁!快請啊!”
炀炀拿着手铐沖了出去:“爹!”
池雲非起身,有些意外,就見外頭溫信陽大步流星走了進來,先是抱起炀炀親了一口,随即看向池雲非。
他顯然是剛從營地回來,戴着軍帽,鐵灰色制服外系着披風,軍靴将修長的雙腿包裹得十分好看修長,皮帶将腰身勒出勁瘦性感的弧度,背脊筆直,眼神冰冷,氣勢威嚴。
只有視線同池雲非相遇時,那冰冷的眸子才稍微軟化,他沒在外人面前斥責池雲非又惹了什麽麻煩,只低聲問:“出什麽事了?”
池雲非簡單地說了事情經過,溫信陽立刻轉頭對那光頭負責人道:“撤銷命令!讓所有人回來!”
“啊?”
“你這是在打草驚蛇!”溫信陽面容冷冽,威懾的氣魄壓得負責人喘不過氣來。
“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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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