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媳婦兒丢啦
年後金福班正式開園,高朋滿座,魚鱗青瓦在月下帶出歲月厚沉的美感,臘梅從院牆內探出,點點暗香飄散,複又同窗戶裏蕩出的酒香混合在一處,鑼鼓喧天,唱曲清亮,掌聲如雷。
“好——!”
“唱得好!”
“小寧兒!這是爺賞你的!”
戲臺上被扔滿了賞賜,寧婉香下了臺,還有小厮抱着小巧木盒躬身雙手捧上,在一片鼓噪裏道:“寧爺,洪老爺想請您明晚去給咱們老太太祝壽,這是訂金。”
那木盒邊緣鑲金,挂着刻有洪家标識的金鎖,盒面上雕着繁複的金桂映月,美不勝收。
寧婉香最愛金桂,這家人算是用了心。
寧婉香穿着戲服,袖口遮掩了修長手指。他朝旁邊的下人點了下頭,對方走上前來打開鎖為寧婉香翻起盒蓋,就見裏頭是堆得滿滿的銀票,印着岳城銀行的紅章。
“岳城無人不知洪老爺是出了名的孝子。”寧婉香揮了下手,下人将盒子收了,“回去告訴洪老爺,我明晚定準時赴約。”
“是。”
臺上這會兒在過渡,一個說單口的打着快板兒,一身灰布長衫,剃了光頭逗得觀衆哈哈大笑。
寧婉香轉身去了二樓包廂,推門而入的瞬間,就察覺氣氛不太對。
包廂很大,憑欄邊挂着白紗,屋裏擺放着書架和博古架,架上堆着不少精致瓷器,牆上挂着一把古琴,角落擺着盆栽;正中間則是一張大圓桌,這會兒擺滿了吃食和上好的女兒紅,而桌前圍滿了人,都是岳城知名的纨绔少爺。
按理說,這種場面早該不醉不歸,一群人鬧個天翻地覆,滿地是摔碎的瓷器都不足為奇。
可眼下房間裏卻靜悄悄的,氣氛幾乎凝滞了。
寧婉香一頭問號,再看向坐在憑欄邊一邊吃桔子一邊聽單口的兩人,心下瞬間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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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忍不住彎了下嘴角,躬身行禮:“婉香見過将軍和各位少爺。”
桌前如坐針氈的衆人終于看到了救星,一個個就要放下筷子起身,道:“寧爺剛才唱得太好了!來來!你坐!”
“這屋裏有些熱,正好了我出去透透氣……”
“池少不是最喜歡聽寧爺唱曲兒了嗎?寧爺來了,讓他單獨給你唱一個!我、我去個茅廁。”
“要沒酒了,我去喊人上酒!”
池雲非懶洋洋回頭看了衆纨绔一眼,腮幫子鼓了鼓,将嘴裏的桔子吞了下去,拖長了聲調老佛爺似地道:“都坐下。”
“……”
衆人敢怒不敢言,只得硬着頭皮又坐了回去。
寧婉香去了憑欄邊,問道:“今天的戲怎麽樣?”
“好聽!”池雲非将剝得完美的桔皮倒過來扣在憑欄上,一手托腮看他道,“下一幕什麽時候上?”
“多演幾場再說,看看觀衆反應。”寧婉香道,“這還是我頭一回參與戲本編寫,前朝時這戲已經很經典了,再改的空間不大。但我總覺得兩個主角在這裏頭的反應……”
池雲非喜歡聽戲,兩人便就這麽聊了起來。溫信陽坐在一邊,手邊放着杯熱茶,手裏拿着一本書,在這鑼鼓喧天裏坐得是四平八穩,偶爾張嘴吃媳婦兒投喂的桔子,從進屋到現在,連多一眼都沒賞給桌前那群纨绔少爺。
池雲非難得出門可以不帶炀炀,溫信陽允他邀請狐朋狗友,也默認了他可以喝酒。池雲非憋了好幾天的心情終于放松不少,同寧婉香聊夠了,又不滿地瞪向桌前那群食不知味的家夥。
“吃個飯跟奔喪似的!”池雲非翻了個白眼,“以後不叫你們出來了!沒勁!”
衆少爺真是有冤沒處說,哪兒有人約狐朋狗友出來花天酒地,還帶着家屬的?
這才叫沒勁吧?!
溫信陽是什麽人?他們什麽都不敢說,什麽都不敢做,生怕說錯一句就要被将軍拖出去仗刑——他們可都知道那章旭之是什麽下場!
幾位少爺坐立不安,一場戲也沒聽進去多少,只想着趕緊結束各回各家。平生頭一回,幾人居然生出了早早回家洗漱睡覺的念頭。
最好夢裏也別出現池雲非和他的溫将軍,同他們坐在一起吃飯聽戲,仿佛是活在鬼片裏。
一人讪讪道:“池少,我們是怕驚擾了将軍。”
溫信陽頭也不擡,将書翻過一頁:“你們聊你們的,不用管我。”
“……”誰他媽敢啊?!
池雲非道:“你們別怕他啊,他又不吃人。來來,誰帶骰子了?我好久沒玩了,來幾把?老規矩!”
衆人面面相觑,偷眼去看溫信陽,見溫信陽确實沒什麽反應,仿佛一個世外高人——身在紅塵中,心在塵世外似的。
衆人遲疑一下,終于慢慢放開了些,有人拿出骰子道:“我帶了。”
其餘人則搬開椅子,給池雲非留出空來,又推開碗盤,将所有酒杯排成排,挨個滿上。
“老規矩。”一人道,“輸了喝一杯,連輸則依次遞增。”
池雲非興致勃勃,挽起袖子:“來!”
寧婉香看了溫将軍一眼,也跟着坐了過去,一開始大家還壓着點聲音,不敢太放肆,慢慢地就玩開了,聲音漸大,将桌子拍得是震天響。
“連輸三回!罰三杯!”衆人哈哈大笑,“池少今兒個運氣不好啊!”
“啧。”池雲非眉頭都不皺一下,高傲地揚起下巴,“三杯而已!誰怕誰!來!給爺造勢!”
“喝喝喝——!”
衆少爺拍桌的拍桌,拿筷子敲盤的敲盤,一時起哄的、大笑的吵得人腦仁疼。
溫信陽眉頭抽了抽,從書後擡眼,就見媳婦兒一腳踩在椅子上,一手叉腰,外套也脫了,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白皙的肌膚,仰頭閉眼就灌。
連着三杯,不帶停的。
溫信陽:“……”
“好——!”
“不愧是池少!”
“我就喜歡池少這幹脆勁兒!”
“還以為你嫁人之後……”說話的人一頓,小心壓低了聲音,“池少還是那個池少,我們就放心了!”
池雲非擡手一抹嘴唇,笑得輕浮:“區區三杯酒,看把你們能的!再來!”
寧婉香陪着玩了幾把,喝了點酒就坐去了憑欄邊,離着溫信陽很近。
溫信陽從剛才起就沒看進一個字,雖拿着書卻一直盯着自家媳婦兒。幾次想去阻止,又擔心掃了對方的興,畢竟是自己親口答應的。
他有點後悔了。
正想着,寧婉香開口道:“将軍不和他們一起玩嗎?”
溫信陽淡淡道:“我不擅這些。”
“傳聞将軍自小嚴以律己,文武雙全,頗有早些年溫家猛将‘溫從林’的風骨。如今看來,确實如此。”
“謬贊了。”
“我其實一直很敬仰您。溫家家世深厚,每一代後人都将溫家名譽視為生命,一代代傳承至此才有如今威望,外人輕易無法動搖。也難怪南北兩位大總統都想方設法地拉攏溫家。”寧婉香道,“當年若不是因為鄭其鴻救了溫司令一命,想必以溫司令的為人,也不會答應替他鎮守邊關,最終卻落得如此下場。”
溫信陽皺眉:“寧爺知道得倒是不少。”
“這有何難?”寧婉香一笑,“說書的都這麽說,再則功高蓋主,歷來如此。”
溫信陽點了下頭,并無繼續交談的意思。
可寧婉香今日卻難得多話,伸手在果盤裏拿了個桔子,一點點剝開,道:“溫家家世淵源,從後人的名字便可見一斑。據說溫家後人的名字都是按金木水火土來排的,是嗎?”
他想了想:“您是晖字輩,最後一個字是深,是水。溫家小少爺是念字輩,最後一個字是炀,是火。”
他看了眼溫信陽古井無波的神色,道:“您的堂弟,金蛟營斥候隊裏被稱為‘隐形人’的溫現鋒,他名晖钰,字現鋒,是金。乃珍寶現世,鋒不可當之意。還有您的叔叔,金蛟營騎兵隊統領溫子淵,他名成澤,字子淵,也是水。更別提您的父親,現如今溫家當家人,金蛟營掌權人,溫司令……”
溫信陽終于放下書,朝寧婉香看去。
只那麽一眼,仿佛能讓酷夏轉為深冬,将深冬冰凍在深淵之下,永遠無法迎來春天似的。他無機質的黑眸在燈光下也透不出半點暖意,同看池雲非時的眼神完全不同,令人下意識心生恐懼,只想立刻逃離現場。
但寧婉香是見過大世面的,他只僵了一瞬,便溫和道:“您的父親,溫成煌,字耀光,是火。光是他這個名字,仿佛就注定了他不會是一般人。将軍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說,溫家之所以走到這一步,除開金蛟營這個香饽饽被無數人觊觎外,您有沒有想過,一個手握兵權,家世深厚,受萬人敬仰的這樣一個人物,名字裏居然還帶了‘煌’字……這給了敵人多少打壓溫家的借口嗎?”
溫信陽道:“所以呢?寧爺是想勸我爹改名換姓?”
“不敢。”寧婉香雙手遞過剝好的桔子,恭敬道,“我只是想說,任何事任何人都可以被當做借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溫家無論家世地位、名譽威望都遠勝鄭家,又何必一直委曲求全……”
溫信陽掃了一眼他的手:“我不愛吃桔子。”
“……”寧婉香一愣,他方才分明看到池雲非喂了溫信陽好些。
溫信陽複又低頭看書,意味深長道:“寧爺憂國憂民,堪當大任,倒不像是出自小小戲院的戲子。是溫某看走眼了。”
寧婉香神色一頓,收回手起身道:“同為岳城人,應該的。不打擾将軍了,婉香告辭。”
待人走了,溫信陽才放下書,擰眉看向門口方向,心裏隐隐升起了某種預感。
他手指在書脊上輕敲,回想着寧婉香方才那些話,試圖找出他話中真正隐藏的意思。正這時,一張臉猛地湊到了他面前。
溫信陽下意識一個後仰,才看清杵到面前通紅的大臉是自家媳婦。
溫信陽:“……”
池雲非醉醺醺道:“你跟他嘀咕什麽呢?我看你們好久了,你都沒注意到我!”
溫信陽:“……沒什麽。”
“說!”池雲非窩進他懷裏,環住他的脖子,“他比我好看,是不?”
“……不是。”
“他說話比我好聽,是不?”
“……”
“他會唱戲會識字,能自己編寫戲本,比我有文化!”池雲非可憐兮兮地,“我是文盲!你不喜歡,是不是?”
“……不是。”溫信陽哭笑不得,扶着他道,“你喝醉了。”
“我沒醉!”池雲非道,“這樣的,再來三壇我也……嗝……可以!”
随後他表情一頓,扁着嘴目光空洞地發了會兒呆。
溫信陽遲疑地看他:“……怎麽了?”
池雲非張口,幹嘔了一聲。
溫信陽:“……”
池雲非模糊地說出“要吐”兩個字,就捂着嘴沖了出去。
溫信陽只得跟上,臨走前道:“賬單我結了,諸位慢用。我和雲非就先告辭了。”
衆少爺哪兒敢多話,忙點頭抱拳行禮:“将軍慢走!”
待溫信陽結賬出門,卻哪裏還能看到池雲非的影子?
他們今天出來也沒帶其他下人,池雲非一轉眼就跑不見了,這讓溫信陽是萬萬沒想到。
他在門口抓住迎客的小二道:“你看見池雲非從這兒出去了嗎?”
岳城沒人不認識溫信陽和池雲非,小二一見是溫将軍,忙低頭恭敬道:“回将軍話!小的沒看見!”
沒出來?
溫信陽只得又回去,一路找人問,最後被一個小丫頭引到了金福班後門,從後門出去,正對着銅鑼鼓前巷的街口。
“回将軍的話。”小丫頭戰戰兢兢道,“小的看見池少爺從這裏出去了,別的就不知道了。”
溫信陽:“……”
大半夜的,前巷的集市早就關門收攤了,四下安靜得很,偶爾有巡邏隊路過,還不到宵禁的時候,衆人見了溫信陽都忙停步敬禮:“将軍!”
溫信陽心急如焚,他那麽大個媳婦說不見就不見了,哪裏有空理會。他揮了揮手讓人繼續巡邏,快步穿過前巷,去了後巷。
後巷這個點正是熱鬧時候,窯子、賭坊大開,之前被清剿的大煙室都關了門,大紅燈籠照在青石板路上,高空屋檐之間也橫挂着無數小燈籠,将整條街照得亮如白晝,連青石板上的紋理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溫信陽額角抽了抽,一路找過去,簫棠一身女裝正在街口跟人聊天,見了溫将軍忙招呼道:“将軍怎麽有空過來……啊!”
簫棠忙捂住嘴,左右看看,朝溫信陽擠了擠眼:“都是男人,我懂我懂。放心我嘴很嚴,不會告訴雲非,這是我倆的秘密!”
溫信陽看着“她”,莫名其妙:“我在找人,看見池雲非了嗎?”
簫棠:“……”
什麽情況,池雲非居然出來偷腥?他這兄弟是飄了啊?這是要被捉-奸的節奏?
簫棠眼珠子一轉,立刻準備為好兄弟遮掩,義正言辭搖頭道:“池雲非?哈哈哈哈,将軍說笑了,自從他成婚就幾乎不來這裏了……不,我是說他成婚前也不怎麽來。您一定是誤會了。要麽您去外頭金福班看看?指不定聽戲……”
溫信陽毫無耐心,語氣煩躁:“到底見沒見到?”
簫棠:“……沒。”
溫信陽繞開“她”往前走,簫棠跟在他後面道:“你們吵架了?”
簫棠語氣理所當然,令溫信陽心裏十分疑惑。他蹙眉看“她”片刻,終于在那美人尖上找回了點熟悉的痕跡:“……簫棠?”
簫棠:“……”不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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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