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此路是我開

兩日後,通往秦城的山間小道裏,一個身量極高的大漢肩上扛着一把砍刀,帶着一群胖瘦高矮不一的小弟杵在小道中間,氣勢洶洶道:“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話不用說完了吧?該知道我們是幹什麽的了吧?”

池雲非:“……”

簫棠:“……”

那大漢見二人不吭聲,往他們坐得板車上看了眼:“有什麽就拿什麽,放心,我也不做絕了,會給你們留點路上的盤纏和幹糧。”

池雲非:“……”

簫棠斜眼睨了池雲非一眼,小聲道:“給他們?”

“給屁。”池雲非咬牙,“像以前一樣,你吸引他們注意力,我幹翻那個傻大個。”

“……祖宗。”簫棠嘴唇不動,聲音從齒縫裏擠出來,笑得比哭還難看,“這跟岳城裏那些人可不一樣,人家是正經山匪,帶刀的!”

池雲非面無表情道:“東西都給了他們,之後咱們怎麽辦?”

池少爺對出遠門沒什麽概念,東西也是自己收拾的,出了門才發現自己丢三落四,思慮不周的毛病有多坑人。

天冷,換洗的衣服沒帶夠也就算了,暖手爐落家裏了,水也沒帶夠,幹糧都是些炸糕、芝麻餅和油酥雞,這才過了一天一夜,東西就沒法吃了——糕餅硬得能把牙給崩下來,油酥雞黏糊糊的,肉也幹透了,口感極差。

簫棠就更絕了,帶了骰子和茶葉,還有上好的茶壺茶杯,衣服倒是帶了不少,甚至還有許多姑娘家的裙子和香囊。

真不知道他和自己到底哪個才是養尊處優的少爺。

當池雲非打開簫棠的大包小包時,差點沒忍住要拿那襖裙勒死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

原本他們計劃等到了岳山腳下再買點幹糧——池少爺缺什麽也是不缺錢的。

可這要是都給了面前這群家夥,他們還沒到岳山就得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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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了。”池雲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大漢,道,“擒賊先擒王,只要我抓住那個傻大個,其他人就不敢動了。”

簫棠:“……”

簫棠深吸口氣,道:“行吧,拼了……我他媽就不該心軟答應你一起出來。”

池雲非勾了下嘴角,随即深吸口氣,朝那大漢甜甜一笑,狀若無辜道:“幾位大哥,有話好說,我們兄弟倆也沒別的東西……這裏有些茶葉和炸糕,不嫌棄就都拿去吧?還有這些衣服……”

他邊說,邊抱了一堆衣物然後主動朝那大漢走過去,袖口裏則翻出一把匕首來:“只求幾位大哥放我們兄弟一馬!如果還有其他看上的東西,大哥直說就是,小弟定然雙手奉上……”

這密林之中光線昏暗,太陽又快下山了,不遠處隐隐有烏鴉的鳴叫,聽起來很不吉利。

池雲非走近那大漢時,才發現對方個頭很高,比溫信陽還要高出不少,整個人肩寬臂粗,渾身都是肌肉,滿臉絡腮胡,一雙黝黑的眼睛毫不客氣地上下打量池雲非,将肩上那巨大的砍刀随意紮進地裏,帶起一陣瘆人的涼風。

“倒是個知趣的……等等。”男人沒讓池雲非走近,更沒接他手裏的東西,只随意一掃,睨着池雲非道,“你先跟我說說,你二人看着年紀不大……”

他往池雲非身後看了一眼,黝黑的眸子裏閃過一絲譏嘲:“坐這麽一個馬拉得板車,但車上一沒貨物,二沒果腹的幹糧和水囊,你倆的包袱卻有一堆,看這些衣服的料子也不是尋常人買得起的。”

男人微微俯身,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笑得高深莫測:“你倆從哪兒來?做什麽去?該不會是官府的通緝犯吧?”

池雲非:……居然不是個空有滿身肌肉的傻大個。

“大哥!”身後有小弟不屑道,“瞧他們長得細皮嫩肉的,一看就不是窮苦人家出來的,指不定還真是通緝犯!”

“要麽就是哪家沒落富戶的小少爺。”另一人啧啧道,“估計是逃避仇家追捕吧?跟他們廢話這麽多做什麽?這種有錢人,有一個算一個,剝光了綁林子裏管他們去死!”

池雲非臉色一變,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那大漢伸手比了個“停”的手勢。

身後的小弟們訓練有素,立刻止住了話音。

四周重新安靜下來,池雲非看着男人握在手裏的砍刀,背後漸漸冒出了冷汗。

“說吧。”男人擡了擡下颚,“從哪兒來的?要去哪兒?家裏做什麽的?”

“……”池雲非只得順着對方的話胡說八道,“從岳城來的,要去秦城投奔親戚。我叫……天寶,他是我弟弟,天棠。我們也不算什麽富戶,家中是做……布匹生意的,我們是被同行陷害,父母俱被官府扣押,只有我二人逃了出來,要去秦城找親戚想辦法救人。”

簫棠:“???”神他媽天堂,你怎麽不叫地獄呢?而且明明是我年紀更大,這種時候還惦記占我便宜呢!

池雲非反應已是極快,但男人打劫經驗豐富,什麽人沒見過?他眼光毒辣,自然是不會這麽容易輕信的。

他不知想到什麽,摸了摸下巴,突然笑了:“要找人幫忙是嗎?不用去秦城那麽遠,我也能幫你啊。”

池雲非一愣。

“這樣。”男人往前走了幾步,倨傲地捏起池雲非下巴,左右打量他,“我幫你劫獄,你拿你的家産換你爹娘的命,如何?很劃算吧?”

池雲非一時無語:“你休想騙我,岳城乃溫家地盤,你們怎麽可能進得去?更別說是劫獄……”

“哎。”那山匪一擺手,“今日不同往日。那岳城很快就要不是溫家的地盤了,實不相瞞,你如今逃出來倒是正好了,指不定能躲過一場大劫。”

山匪嘿嘿一笑:“你我在此相遇也算是一種緣分,看你二人年紀小,哥哥我就幫你們這一次。你我各取所需,豈不兩全其美?”

池雲非皺眉,回頭和簫棠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裏的驚疑不定。

池雲非想問他怎麽知道岳城會出事,可眼下明顯不是多話的時候,若是說得多了,指不定會被對方懷疑。

可他也不能答應對方回岳城去,此時岳城附近定然都是搜尋他的人。他要是被抓回去,再想跑就難了。

見池雲非眼珠轉動,就是不說話,那人冷哼一聲,道:“想騙老子?沒那麽容易!說!你們到底是何人?!”

說着話,那刀身眼看就要比上池雲非脖頸。

簫棠忙往前沖了幾步,笑顏如花,拿出了掏空賭客錢包的耐心,脾氣極好地道:“諸位大哥息怒!我們确是兩兄弟沒錯,這點不敢欺瞞。只是……你們要什麽拿便是了,何必探尋我二人的根底?人生在世,誰還沒有一點秘密了?咱們那點秘密又傷不了您分毫,大哥不用浪費時間……”

“你少不看不起人!做人做事都得有原則!有規矩!我熊烈向來有三不劫!”自稱熊烈的山匪頭子哼道,“老弱婦孺不劫,貧苦人家不劫,廉潔為民的好官不劫!”

熊烈道:“你們若不說清楚,我如何判斷?!”

簫棠:“……”

簫棠一時瞠目結舌,但轉頭一想便欣喜若狂,立刻道:“熊大哥有大義!既如此,我也沒什麽好隐瞞的了!我和大哥其實是被官家迫害至此,岳城是溫家地盤,這你們總該知道?”

“知道啊。”衆人嚷嚷。

“我大哥。”簫棠伸手一指池雲非,悲壯道,“他被溫家大少爺看上,要被搶去做男妾,我家不答應,最後被迫害得只剩我和大哥二人,我們是拼了命才逃出城來的……”

簫棠從小在賭坊、窯子、大煙室一條街長大,什麽人間苦情戲沒見識過?立時見鬼說鬼話,眼睛通紅,情真意切地哀痛道:“我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也沒能帶走什麽東西,只有店裏的這些衣服了。請諸位大哥行行好,放我們一條生路吧!我大哥、我大哥他太難了……”

池雲非:“……”

池雲非在心裏跟溫司令、溫太太以及溫信陽道了無數個歉,垂下眸子道:“諸位大哥若不信,可去岳城附近看看。溫家正派人四處找尋我們的下落。”

熊烈這回倒是愣了一下,仔細看他:“搶你做男妾?”

“……是。”

熊烈拿刀柄擡起池雲非下颚,仔細查看:“唔,确實有幾分姿色,看着跟個小丫頭似的。”

池雲非:“……”

簫棠深知這是池雲非的逆鱗,生怕他忍不住就要跟人現場打起來,立刻上前一步側擋在池雲非身前,道:“大哥,您行行好,別為難我兄弟二人行嗎?您的大恩大德,我們沒齒難忘!”

熊烈沒說話,只打量二人,許久後道:“你倆長得不太像。”

簫棠:“……同父異母。”

熊烈鼻子裏發出意義不明地哼笑,猛地揮手:“去個人探清楚情況。”

“是!”

“至于你倆,”熊烈道,“先跟我們回一趟山寨,等情況探明後再做決斷。”

簫棠:“……”

池雲非忍着脾氣道:“倘若你不放我們離開怎麽辦?我們如何能信任你?”

“我說話自然算話!”熊烈怒道,“你倆形跡可疑,我得讓人去探明了情況才行!不願意就格殺勿論!自己選!”

池雲非:“……”操。

池雲非頂着之前在板車上蹭來得一頭幹草屑,模樣不可謂不狼狽,就這麽和簫棠一起被拉去了山寨。

那山寨還不小,深藏在密林深處,寨子裏男女老少皆有,還有圈養的雞鴨等,衆人剛一進門,便聽得犬吠聲不止,小孩兒赤着腳沖出來,圍着池雲非和簫棠好奇打轉。

還有那調皮的,拿手“啪”一下打在池雲非屁股上,也不知是跟哪家大人學的,笑嘻嘻道:“小娘子長得不錯呀!”

那聲音還奶脆奶脆的,說話的調調卻已有九成的猥瑣樣了,聽得池雲非一臉黑線,心裏暗罵:這群崽子比炀炀差遠了!簡直就是天上地下!果然是什麽樣的人教什麽樣的崽!

簫棠擠開那小孩兒,對池雲非低聲道:“我看那熊烈像是個有仁義的,我在賭坊見過得無賴多了去了,你信我,他應該能說話算話。你先忍忍,等那邊的人探到了情況,我們就能走了。”

池雲非瞪眼:“你出得馊主意,若對方打聽到我是溫家明媒正娶的呢?”

“……應該不會吧?”簫棠遲疑道,“他們怎麽可能湊近了打聽?那不擎等着被溫家抓個現行?你放心,他們頂多在外圍看一圈,不敢靠近的。”

池雲非咬牙:“最好是這樣。”

“我也是沒辦法啊。”簫棠道,“人一看就是有經驗的,我不那樣說,他只會更懷疑我們。俗話說得好,最好的謊言就是真假參半啊。”

池雲非:“……”

大冷天的,池雲非将幾件衣衫一起裹在身上,褲腳随着走動露出一截沾滿了污泥的腳踝。為了趕路他兩天沒洗澡了,本就煩着呢,此刻擡眼瞪向那熊烈的背影,很不能将人扒皮抽筋了洩憤。

熊烈将人帶到一處柴房前,道:“前幾日才剛抓了幾個,這又來兩個。你們當我熊烈是真傻還是怎麽的?一個個都不安好心,當我瞎呢?不過甭管你們到底打得什麽主意,到了我的地界,那就別想輕易逃出去。”

熊烈将池雲非和簫棠的包袱搶過來,扔給旁邊的小弟,道:“拿去分了。”

“哎!”

小弟們興高采烈地跑走了,還有人嚷嚷道:“這麽好的料子,可以給我家媳婦兒做一身冬衣了!”

“別想都占了去!見者有份!”

人群聲遠了,池雲非眼底盛着一點冰冷,聞言也沒什麽反應,冷漠道:“都是身外物,給誰都行,但熊大哥若是不講道上規矩,我也不是那麽好欺負的。”

“嚯。”熊烈低頭看他兩眼,笑道,“這脾氣倒是比剛才裝乖的時候有意思多了。”

他說着讓人将柴房門上的鎖打開,偏了下頭:“自己進去,飯菜晚上會給你們送來的。放心,不會餓着你們。”

池雲非抿了下唇,同簫棠一起進了柴房,身後的門轟然關上,屋裏瞬間黑沉下來。

兩人站在門前,能嗅到柴房裏濃濃的黴味和說不清是什麽東西混雜在一起的味道,說不上惡臭難聞,但也不怎麽令人愉快。

外頭熊烈走了,幾個小孩兒扒着旁邊的窗戶往裏看,嘴裏道:“敢威脅我們老大!你死定了!”

“兩個大男人,長得這麽娘!”

“惡心!醜八怪!”

“給他點好看!”

說着熊孩子們便解了褲帶,朝窗下尿尿。池雲非哪裏見過這種陣仗,整個人眼睛都瞪圓了,下意識往後退了好幾步,急速遠離那窗戶。

簫棠倒是無所謂,從地上撿了石頭正要扔出去,就聽那黑黢黢的柴房深處傳來了悉悉索索的動靜。

有人從裏面走了出來,腳步沉穩,氣息低沉,帶着一種不緊不慢的威懾氣質,人未到,就讓窗戶邊的小孩兒們吓破了膽,尖叫着跑了。

池雲非皺着眉轉頭,就見那模糊人影在黑暗和光線的交界處停下了,他能察覺到對方的視線牢牢落在自己身上,讓人有一種被窺視的緊張感。

“誰?”池雲非眯了下眼,道,“躲躲藏藏的做什麽?”

簫棠将手裏的石頭轉了個方向,握在手心裏,随時準備砸人。

片刻後,那詭異沉默的黑暗裏傳出令池雲非朝思暮想的聲音:“你怎麽在這裏?”

池雲非一愣,随即臉上閃過狂喜,徑直撲了過去:“深哥!”

溫信陽終于從黑暗裏走了出來,身後還跟着兩人,一個是跟着溫信陽一起出城的封影,一個則是……劉慶川?

溫信陽一把接住撲過來的媳婦兒,臉上浮現的卻是怒氣:“我在問你話!”

“……”池雲非這時候才後知後覺地感到了心虛,他本是想偷偷跟着溫信陽的,哪裏知道會在這裏偶遇了?

可是不對啊,憑溫信陽的本事,怎麽可能輕易被一群山匪給抓來了?

難不成其中還有內情?

池雲非一時想歪了,忙抓着溫信陽上下打量:“深哥,你怎麽會在這兒?你受傷了嗎?還是哪裏不舒服?”

溫信陽壓下眼中諸多洶湧情緒,對封影使了個眼色,封影和劉慶川便将簫棠帶到一邊,為二人創造出單獨相處的狹小空間來。

溫信陽一把将池雲非打橫抱起,進了柴房深處——這屋子裏居然還很大,裏面有床鋪,有桌子椅子,除了外間捆好的木柴,裏面還有一些高高低低的貨架,擺着不少東西。看樣子像是劫來的戰利品。

溫信陽将人抵到牆邊角落,兩人的身形剛好被貨架遮擋,溫信陽沉着臉道:“你什麽時候跟來的?說!”

“……你走了的……幾天後。”池雲非想動,卻被溫信陽箍得很緊,只得放棄掙紮,垂眼可憐巴巴道,“我就是擔心你……”

“我走的時候說過什麽?!轉頭你就不記得了?!”

“……你讓我乖乖等你回來。”池雲非倔強道,“可我沒答應啊。”

溫信陽登時一滞。

他回憶了一下,當日臨走前的吩咐,包括娘親說會照看好池雲非的時候,這人都沒給任何回應。

原來是在這兒等着呢!

溫信陽簡直要被氣笑了:“這麽說,倒是我冤枉你了?”

“深哥你別生氣,我不是……”

“我會說服熊烈,你和簫棠立刻回去。”

“……不。”

溫信陽怒道:“池雲非!”

“小聲點!”池雲非一把捂住他的嘴,又讨好地親了上去,道,“我現在叫天寶,簫棠是我兄弟,叫天棠,記住了嗎?可別說漏嘴了。”

溫信陽偏頭躲開池雲非的吻,眼眸深處怒火翻湧:“你不想回去也得回去,我親自送你回去!”

“會耽誤你的行程!”

“你也知道?若是因為你的原因誤了大事,記住,這是你的錯。”溫信陽沉沉地看他,“軍令如山,我現在不是在跟你商量,是在命令你。你回不回?”

池雲非一時沒了話說,嘴唇緊抿,手指握拳,眼眶慢慢紅了。

“我沒想打擾你,也沒想……耽誤你的正事。你就當看不見我,我只悄悄跟着你也不行嗎?”

“……不行。”

池雲非急促地喘了幾下,一把推開溫信陽道:“好,我不敢耽誤你的大事,若出了問題,我就是豁出這條命也不夠賠的。我……我會回去。”

溫信陽看着池雲非離開的背影,許久沒說話,片刻後一拳砸在斑駁的牆上,臉上頭一次露出了懊惱動搖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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