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紙條

“池哥。”溫念炀趴在池雲非懷裏,看着窗外,一雙大眼裏盛滿了好奇,脆生生地道,“爹什麽時候來?”

“快了。”池雲非抱着炀炀,打了個哈欠,這些天他們一直在趕路,眉眼裏都是掩飾不住的疲憊,他哄孩子道,“難得出遠門,咱敞開了玩,別老惦記別的。嗯?”

“嗯!”溫念炀只當是被帶出來郊游,他還是頭一回出岳城,激動得不行,又去看隔壁坐着的寧婉香,“要是茉莉也來就好了。”

寧婉香淡淡一笑,還是那副溫潤模樣:“茉莉得勤練功,這行不比別的,時時刻刻都不能松懈。”

“是啊。”池雲非嘲弄道,“這行腳下踩着鋼絲,下頭就是刀山火海,可不是不能松懈嘛。”

寧婉香看他一眼,并不反駁,權當沒聽見。

炀炀聽不懂,便轉臉繼續看窗外。

封城,他知道外公外婆家在這邊,卻是從未來過。繞過綿延大山,進了城裏,四下人聲喧鬧,同岳城的繁華又有不同。封城有租界,來來往往洋人頗多,金發碧眼,西服領帶,拄着紳士的手杖,見人脫帽致意,一口鳥語唱歌似的,聽不懂說什麽。

池雲非也看着窗外,拉車的、街邊茶館、伺候人的活計都是黃皮膚黑眼睛,那些趾高氣昂的,生怕皮鞋上沾了半點灰塵的,都是白皮金毛,看着就讓人不舒坦。池雲非眉頭皺了個死緊。

寧婉香道:“看不出來,池少爺整日風流潇灑,卻是藏着一顆赤子之心。”

“看不出來。”池雲非懶洋洋道,“你平日将國恨家仇唱在嘴邊,那詞都能倒背如流,卻在幹着引狼入室的叛國買賣。”

寧婉香說不過池雲非一張開了光似的嘴,翻個白眼不想計較,只吩咐司機:“找處便宜的旅館先住着,別太張揚。”

“是。”

車拐過長街,進了小巷,左右兩邊藏着賭-博、窯-子的暗門,美麗的姑娘傍着金發碧眼的老外,斜陽從魚鱗瓦上落下,在青石路上潑灑漸變的餘晖,脂粉味、酒味、煙味熏滿了窄巷。可大煙室裏絕看不到那些白皮家夥的蹤跡,他們慣會将糟蹋人的東西帶去他國,自己賺得盆滿缽滿,踩在別人的土地上耀武揚威,還偏覺理所當然。

可若是黃皮膚黑眼睛的人在他們那裏得了好處,将生意做得四海皆知,便會被說成“老奸巨猾”、“別有圖謀”,總歸是明裏一套暗裏一套,見不得他人好,只許自己肆意妄為。

池雲非還聽說,在那遙遠的國度,對方還擅于将人以膚色劃分三六九等,白皮的便是什麽神的使者;黃皮的專會騙人,性格狡詐陰險;黑皮的便天生暴戾兇狠,素質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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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是奇了怪了,這看顏色還能分出個誰對誰錯來?憑啥那白皮的就能定這種規矩了?他們是長了六只眼兒還是八條腿兒?

若是将那白皮的扔進染缸裏洗上幾回,染他個五顏六色,色彩斑斓,那又是個啥玩意兒?

俗話說,一白遮三醜,那些白皮金毛遮得就是黑漆漆的肚腸,百轉千回的,還自以為別人不知道。這片土地上下五千年歷史,什麽大場面沒見識過?他們又算老幾?池雲非自覺自己不擅念書,腦袋空空,但也知道回轉來去,歷史總是驚人相似,山水輪流轉的道理。今日遇不見,明日也得遇見。

那白皮金毛的地盤兒總共才多少年?大江大河順流而下,總歸會進入同一片海。看吧,那地界上的白皮東西且還得熬着呢。

車停在一處偏僻巷子裏,司機進門付了賬,定了三間房,司機同那斷臂男人一間,寧婉香獨自一間,炀炀則跟着池雲非一間。

進了旅館,要了飯食,池雲非上下打量,這旅館簡陋陳舊,梁上留着空空的燕窩,地上鋪着舊磚,大廳裏只有幾張桌椅,樓上房間不多,小二肩上搭着毛巾,沒精打采的,見了客人也不怎麽打招呼,眼下挂着黑眼圈,皮膚帶着死人般的青灰,不停地打哈欠。

這一看,便是大煙吸多了的。

池雲非皺眉,将炀炀往後護了護,上了樓屋裏四處是灰,不期望小二能來打掃,只得自己挽起袖子清掃一遍。嗆得不停咳嗽噴嚏。

炀炀推開窗戶踮着腳往外看,小巷裏安安靜靜的,那司機又下去找地方停車了,免得将小路堵住。

打掃了房間,吃過飯,寧婉香便讓司機和斷臂男人去打探消息。

封城自然也有他們的人,他們得先聯絡上,但又不能讓對方知道自己的來意,免得被平白占了功勞。

池雲非縮在屋裏不吭聲,想着之後要怎麽辦。

他其實也不确定把人引來會不會給溫信陽添麻煩,若是攪合了大事,兩邊亂起來這事要如何收拾?

可他也實在找不出別的辦法,總不能讓人真把炀炀拿來做人質,生死拿捏在別人手裏?他的死活倒不要緊,可炀炀何錯之有?就因為生在溫家,就非得遭這個罪?

他自己耀武揚威在岳城橫行十幾年,又遇見了喜歡的人,說得灑脫些,算是夠本了。可炀炀才四歲,他還有許多事都不知道呢。

池少爺真是愁斷了腸,偏偏又不能露出痕跡來,還得端着架子。

這會兒好不容易能獨自待着了,便疲憊地靠在椅子裏,将炀炀抱在懷中,哀嘆自己可能是遭了報應——誰讓他前十幾年胡作非為呢?

“池哥。”炀炀道,“我想出去玩。”

池雲非發了會兒呆,腦子裏一團亂,也想不出別的了,心說:來都來了,也不能坐着等死,還是得主動出門探聽點消息。

于是深吸口氣,抹了把臉,将自己一臉哀愁吞回肚子裏,抱着孩子去隔壁敲門。

寧婉香站在門後,換了身簡單的衣衫看他:“怎麽?”

“炀炀要出去玩。”

寧婉香道:“忍着。”

“小孩兒怎麽忍?都說好了是帶他出來玩的,總不能老困在屋裏?”池雲非道,“要是他煩了哭鬧,惹來旁人懷疑怎麽辦?”

寧婉香煩不勝煩,進屋拿了荷包,又戴上一頂帽子,拄着手杖,搖身一變成了個這城裏四處都能瞧見的英俊紳士,哪裏看得出半分戲子姿态?他關上門道:“我陪你們一起,走罷。”

三人上了街,炀炀左手糖葫蘆右手提着草編的螞蚱,小胖腿走得飛快,還要兩個大人追在後頭。池雲非不動聲色地記着路,看着周圍景色,尋思着大哥之前住哪兒,在哪兒上班,周圍是否有認識的人……

池家大哥池雲茂先前帶着全家回岳城了,走得自然是敞亮的官道,兩方人馬因此錯過也是情理之中。

這樣也好,免得牽累大哥一家。

池雲非默默想着,從長街這頭逛到那頭,街上買賣跟岳城差不多,只是洋人的店鋪要多了不少,尋常百姓被擠到角落,彼此匆匆而過,面無表情,眼神呆滞,沒有岳城那般松快自然。

到了租界口,池雲非往裏張望,寧婉香道:“池爺還沒見過租界吧?”

這處同岳城的興洋長街完全不同,中間立着碑,兩邊有洋人的警察守着,租界裏盡是西洋景,比興洋長街繁華多了,也熱鬧許多,來來往往車水馬龍,人力車都沒處可待。

打着傘的金發姑娘,百褶裙荷葉袖,西裝革履的男人胸前挂着懷表,戴着貓眼兒袖扣,華貴得很。

那餐廳大門是旋轉的,開門迎接的都是黃皮膚黑眼睛的自家人,門口坐着讨飯的,被洋人唾一口沫子,還得磕頭道謝。

池雲非面露不快,看了一會兒轉頭就走,炀炀好奇道:“那裏好漂亮。”

池雲非道:“再漂亮,人心是黑的,也髒得很。”

溫念炀不解其意,頻頻回頭,池雲非便道:“炀炀記住,咱們地大物博,來者不拒,不似那群白皮小肚雞腸,裝模作樣。若來得是客人,有好酒,來得是敵人,有獵槍。”

溫念炀懵懂點頭,見有小販賣糖人便被吸引了注意力,寧婉香掏錢,池雲非站着發呆,突然被人從背後撞了一下,回頭,一個穿着粗布衣衫的男人戴着藏藍色破舊帽子,看不清眉眼,只低頭道歉,匆匆走過,身上帶了點嗆人煙味。

池雲非拍了下衣服,沒當一回事,待逛完回去,換衣服洗澡時,才發現皮帶縫隙裏落出一張紙條。

池雲非心如擂鼓,慌忙撿起打開,就見裏頭草草寫着:溫已入城,靜觀其變。

他喜不自勝,這“溫”字必然指得是溫信陽,沒想到對方速度竟不慢,居然追在他們屁股後頭進了城,甚至還找到了他。

既如此,定然也找到他們的落腳地了。

池雲非捏着那紙條翻來覆去地看,心裏那些憂愁無措登時都煙消雲散,一口氣落進了肚子裏,一下有了底氣般,開心得不行。

這一瞬他似乎什麽也不怕了,在床上滾了個來回,又抱着炀炀親了一口,随即拿燭火來将紙條燒幹淨,又溶進茶水裏潑到角落盆栽中。

炀炀已困了,池雲非便将那草編的螞蚱挂在窗戶下,以示自己的位置所在。

然後抱着炀炀洗了個澡,哄着對方睡下。

待夜深了,司機和斷臂男人回來,進了寧婉香的屋子嘀咕着計劃。

池雲非卻毫無睡意,心裏砰砰直跳,隐約有種直覺,便滅了燈火坐在窗旁,托腮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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