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請安

小時候的姜初照就是這樣,總會誇我各種地方漂亮,之前誇過的就有眼睛,鼻子,耳垂,手指,頭發,裙子,繡鞋……這些還算正常,如今他對着一顆痣也能誇出漂亮,我都有些驚訝。

于是擡頭問他:“是怎麽個漂亮法?”

他想了會兒,有板有眼地給我介紹:“像糯米糕上的一粒黑芝麻,也像白綢緞上的一粒墨色珠,鮮明,生動,叫人一眼就記住。是這樣的漂亮。”

我被他誇得都有些遺憾了:“可惜我自己看不到。”

穿着姜初照的龍紋紅袍回到家,本來還在院子裏教育府丁、讓他們以後看住我的喬正堂整個都傻了。

他張了好幾次口才指着大門口的我,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你就站這兒,先別動。”

我有些不知所措,一邊捏着過長的衣袍不讓它沾地上,一邊看着喬正堂前廳後堂跑來跑去地喚人。半刻鐘後,大哥二哥,大嫂二嫂,丫鬟府丁,廚夫庭掃,都被他集中到了院子裏。連後院的灰毛小狗都跟了過來。

喬正堂就這樣帶領家裏一衆老小,對我俯身跪拜,認真磕頭,放聲大呼:“太子殿下,萬福金安,千秋聖壽!”

一家老小跟着大呼:“殿下萬福金安,千秋聖壽!”

我那時還不曉得見龍紋袍如見本人這一套規矩,被喬正堂和家裏人的這番陣仗驚得魂飛魄散,尤其是回頭看了好幾遭,也沒見到姜初照人影的時候。

“勞煩……”喬正堂擡頭看着我的臉,咬着後槽牙吩咐大嫂道,“帶着喬不厭,把……把太子殿下的尊袍換下來,”頓了頓,捂住胸口補了一句,“要快。”

後來,我換下了姜初照的龍紋紅袍,穿上了自己的衣裙,喬正堂坐在前廳的官帽椅上,接受了我磕的三十個頭。這還不算完,他帶着我給全家老小把頭一一磕了回來,連後院的灰毛小狗都沒有放過。

我覺得自己太虧了,也跟喬正堂提議過,能不能把一家老小集中一下,這樣我可以只磕一次。

顯然,他拒絕了。

甚至在給一家老小一一磕完後,又把我帶去祖宗牌位前,邊監督我磕頭,邊給我講道理,說龍袍這種東西不能随便穿,更不能帶進家裏,不止如此,以後見到龍紋就得跪拜,這是規矩。

我給祖宗磕完一百個頭,脖子都要斷掉,委屈地問他:“阿照說不讓我給他跪拜,你卻說讓我跪拜,我到底是聽侍郎的,還是聽太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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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正堂陷入沉默。

好像沒有想出好的答案,于是氣急敗壞道:“再磕一百個!”

因為我娘親過世早,兄嫂們輩分不高,所以那龍紋衣袍,是喬正堂親手洗了親手晾曬的,晾幹後還把褶子都一一燙平了,最後雙手捧着送還到了皇宮。

整個過程,像是進行儀式那樣謹慎、隆重且端莊。

此時此刻。

我躺在床上,側目看着林果兒捧着的疊得整齊的衣袍,便生出一些惆悵來。也不知道是為了少年事,還是為了喬正堂。

“還是送到成安殿吧,上面有龍紋,放在哀家這裏怕是不妥,”我仔細囑咐,“再檢查一遍是不是真的洗幹淨了,褶子也記得燙一遍。至于陛下收到之後如何處置,便随他的想法來。”

即便是燒了,也不關哀家的事了。

因為本身就有寒症,所以每次月事對我來說便如遭了一場病,連躺了五六天,才勉強能坐起來。

各宮的妃子都知道我病了,紛紛表示想來探望,但都被姜初照這龜兒子給擋了回去,甚至他還下了口谕,若是私自去找太後請安,一律降品三級,美人這一品階的則直接回家去。

這道口谕把我氣得牙癢,蘇得意來給我送多寶新出的點心的時候,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他:“哀家現在已經能坐起來了,你回去要記得提醒陛下,接受兒媳的請安是歷朝歷代傳下來的規矩,他不能說不要就不要了。哀家一向尊禮,即便是生了病咬着牙,也一定把祖宗的規矩放在前頭。”

蘇得意點頭:“奴才知道了。”

我看他今天格外淡定,不像是知道的樣子,于是攥緊了手爐,又囑咐道:“務必轉告陛下,哀家能行。”

也不知道蘇得意是怎麽轉告的。哀家等了半天,沒等到花枝招展的兒媳們,卻等到了下朝歸來的姜初照。

五月初了,因為我月事駭冷的緣故,鳳頤宮的地火還燒着。他穿着裏華麗厚重的衮服進來,當即被熱到額角冒汗。

我想起上一世這時候來給我請安、被地火燙得直冒汗的餘知樂,頓時心生不忍,正要跟林果兒開口說減一些炭火,姜初照卻像是提前洞察了我的想法,一邊把衮服解下來,一邊囑咐林果兒道:“不管誰來,都不必減炭火,一切按太後的意思來。你們若是覺得熱,可換上夏衣。”

我覺得心頭一暖,正準備誇他幾句,擡眸便看到他解下衮服後露出的紅色衣袍——正是我前日讓林果兒送回去的那一身。

竟然……沒燒掉?

蘇得意給他搬來一個繡墩,他就坐在我身旁,看着我笑道:“聽蘇得意說,母後想見兒媳,想得身體都無恙了?”

我板板正正地坐在床上,舉手糾正他:“是接受兒媳的請安,順便替陛下教育指導她們一番,這是祖上的規矩。”

“倒是很會找名目,”他笑出聲來,那聲音落在五月穿窗而過的日光裏,清朗沁爽得像一汪泉水,“可這不是一個意思嗎?”

“怎麽能是一個意思,”我有些不滿,“你說的這個意思,完全沒有表達出哀家的身殘志堅與克盡厥職。”

他慵懶地勾了勾唇角,順手拿過花幾上的手爐,試了下溫度後遞給我:“雖然母後克盡厥職,但二十一個嫔妃一同來看母後,怕會累着母後。”

我把手爐揣進懷裏,笑道:“這你放心,哀家就只看看,不做別的,累不着呢。”

姜初照終于點了頭,“既然不做別的,那就讓她們明天過來吧,”我這廂正開心呢,就聽到他又嚴肅地補了一句,“但絕對不能讓餘知樂過來。”

這話讓我着實茫然了好一會兒,下意識去揪爐套上的毛:“為什麽不能叫她過來?還有,你注意一下,不要總餘知樂餘知樂的叫,她現在是容妃,你多少尊重人家一下。”

我以為姜初照會給我一個不說合理吧,起碼能認真一點兒的解釋,但沒想到他偏不,說出來的那個理由讓我瞠目結舌。

“她把朕的烏龜踩壞了,”好像是怕我罵他,就提前承認,“朕就是心眼兒小,就是記仇,就是沒長大,就是能為了一個風筝做到這種地步。哪怕風筝已經修好了,朕也還是揣着這樁事不能忘懷,朕就是這麽的锱铢必較,睚眦必報。”

“……”

他摸過花幾上的姜茶灌了一口:“不準現在不許來找你,以後也不許來。”

我在震驚之中,終于發現了一個邏輯漏洞,趕緊提出來:“她踩壞了你的風筝,又沒踩壞哀家的,你對她記仇,哀家又沒記仇,所以她可以不去成安殿,為什麽不能來鳳頤宮呢?”

姜初照這傻狗把腕搭在花幾上,勾起手指緩而慢地敲了敲,姿态惬意得不行:“因為朕是皇帝,她們都是朕的人,朕說讓誰來誰就來,不讓誰來誰就不能來。若是不聽朕的話,便是違逆聖命,抗旨不尊。輕則降品,重則殺頭。”

我整個人被他氣到發蒙,但又無法反駁。

因為他說的确實對。

“可她是哀家表妹,我們姊妹倆說些體己話都不行嗎?再說了,其他二十個都過來,你單獨把她摘出來,她要是知道肯定會難過得想哭。”

姜初照揚起下颌,半垂着眸子看我:“非要讓容妃來也行,那其餘二十個就算了。母後考慮考慮,到底是要二十個,還是要那一個。”

這王八蛋,就這麽肆無忌憚地威脅哀家。

我沉默半晌,咬牙道:“哀家選那二十個,”說出來卻覺得還是有點虧,于是委屈地補充道,“讓她們明天打扮得好看點兒。”

哀家嚴重低估了姜初照的不要臉。

看到面前的景象,又悔又恨,直想拍大腿:早知道他如此小氣,哀家昨日就不補充最後那句了。

美人們裹得比太監還嚴實,穿得比宮女還樸素,眉也不描,妝也不化,個頂個素得像是剛出鍋的白面饅頭,連點鹹絲兒葷影兒都不沾。哀家看一眼就得轉頭看我家果兒兩眼,如此這般,才能勉強穩住心态,不讓自己哭出來。

“都坐吧,”我恹恹道,把手爐摸過來給自己一些溫暖,本來不想提,可開口的時候還是沒忍住,“陛下真是苦心孤詣啊。”

楊丞相家的娴妃最先開口:“回母後,陛下确實關心母後,他說母後最近躺得頭暈,看不得花枝招展的打扮,是以讓我們這些姐妹打扮得素一些。”

我聞言扶上額角,兩眼發黑,差點厥過去。

哀家躺了七天沒躺暈,被這龜兒子一句話氣到頭暈。

麗妃緊随其後,一邊擦着汗,一邊誇着姜傻狗:“陛下還提醒我們,母後怕冷,最見不得別人穿得輕薄,怕母後推己及人,對我們心生憐惜,所以讓我們捂嚴實一些。”

我氣到又開始揪爐套上的白毛。

他太壞了,我好歹算他娘,他怎麽能這麽對哀家。

常婕妤眉眼彎彎,也忘了姜傻狗要把她降為美人那樁事了,毫無原則毫無底線地幫他說好話:“陛下說,母後最愛清淨,不喜歡人多,過了今天讓我們排個次序,輪流過來請安。陛下對母後的孝順,着實讓我們感動。”

“排個次序?輪流過來?”這接二連三的打擊把我給刺激精神了,一邊憤憤薅白毛,一邊咬牙切齒問她們,“他還說了什麽?統統告訴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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