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邱蟬
姜域和邱蟬皆怔在我面前,似是對本太後出現在這面店太過震驚,以至于話都說不出來。
倒是姜初照見我無恙,唇角隐約抽了一抽,轉過身去,配合着我,笑道:“真巧啊,六叔,六嬸。”
輩分本來就很亂了,反應過來的邱蟬又對我俯身,添了一句:“表姐好。”
姜域什麽也沒說,微微皺着眉頭看着我和姜初照,并輕輕地把邱蟬拉到了身後,似乎怕我們傷害到她。這動作沒有逃過我的眼睛,自然也沒有逃過姜初照的眼睛。
“六叔,我同阿厭都已經二十歲了,”姜初照悠然地搖起折扇,笑得跟街頭巷尾調戲小姑娘的浪蕩詩人無異,“你該不會還以為我們和小時候一樣沖動吧?”
姜初照說的這話,也是我想說的。
倘若方才我還準備放下芥蒂開開心心地同他說話,可現下看到他防着我們如防狼的樣子,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們去別的地方吃吧,”我扯了扯姜初照的衣袖,氣道,“瞧你六叔這小心謹慎的樣子。”
姜初照卻握住我的手腕把我拽了回來:“我們先來的,桌子收拾好了,面片也上了,要走也是六叔和六嬸走才對。”
姜域的目光順着姜初照的動作落在我手腕上,他皺眉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壓低聲音訓斥道:“你們這樣,若是讓京城的官員看到了,該如何是好。”
話音方落,姜初照就笑出聲來,“看到就看到,想如何就如何,大不了某個位子交給六叔坐,”說完這句,就攥着我的手腕,把我帶到桌前,按着我的肩使我坐下,從竹筒裏抽出一副筷子放在滾燙的熱茶裏過了兩遭後,遞給我,“吃吧,別管他們。”
姜域便不說話了。
邱蟬走過來,挨着我坐下,笑起來的時候像以前一樣會拿手指淺淺擋住唇齒,說話的時候語氣依舊如當初那般,帶着溫和的哄:“表姐,你別跟阿域生氣。”
我把碗裏的臘汁肉攪開,陰陽怪氣道:“誠然你二人定親那日,阿照帶着我去鬧了一場,但當時阿照也只是打了他,沒有打過你。況且已經過去四年多了,我同阿照都快忘了,你這夫君怎麽還把我們提防着。”
邱蟬擡眸去看姜域,好像期望着他給我道個歉,但姜域依舊沒說話,所以她就只能繼續哄我,語氣變得更溫柔了一些:“表姐,你最大度了,所以別氣了行嗎?其實也并非針對你,他最近對誰都這樣呢。”
姜初照涼飕飕地笑了一聲:“對誰都這樣?大家倒是真有閑心,整日裏想着害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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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蟬莞爾:“自從我有身孕以來,他總是緊張兮兮的,我其實也覺得沒必要哎。”
我恍然擡頭。
手中的筷子,就這樣掉下桌去。
上一世,好像也是五月。
邱蟬連着十幾天往皇宮裏送拜帖,希望能見我一面。那時我落水受寒還未痊愈,連床榻都下不來,更何談見人。
況且,她還生活在宮外,與我家裏人見面很方面,兄嫂們又都喜歡她,若是哪日遇見,她把我在宮裏的樣子告訴了喬正堂他們,那喬正堂大概會難受,兄嫂們大概會掉淚。
畢竟,這二十年,我也是他們疼着寵着包容着的小孩兒呢。誰都可以知道我過得不好,唯獨他們不能知道。
到了五月底,身體終于好轉,雖然面色瞧着還有些虛白,但已經能下床走走了。宮女扶着我去書房,我看到案上那整堆的帖子,想了好幾遭是早些見邱蟬,還是等我恢複得更好一些再說。想來想去卻還是不忍,就在當日準了她的拜見。
邱蟬是我見過最得體的大家閨秀,雖然她比我要小三個月,但少時喬正堂卻總讓我跟她學習。只不過東施效仿西施什麽樣,我效仿邱蟬就是什麽樣,不倫不類,格格不入,喬正堂看過學習成果後,閉門三日,出來後滿臉滄桑地通知我,我以後可以自由成長,大不了百年之後他去天上給我娘親磕頭認錯。
邱蟬不止性格好,長得還很美。她的美同餘知樂不一樣,餘知樂的美是高山雪,孤冷又傲居,雖然她會對你俯身行禮,但骨子裏卻是不肯低頭的。邱蟬的美是林中溪,靈動又靜美,你同她相處時幾乎不會注意到她的禮數,但反應過來的時候,就會發現自己被她照顧得熨熨帖帖身心舒暢。
每一個見過邱蟬的人,不管男女,無論老少,都很喜歡她。她就是有這種能力,跟你說幾句話的功夫,或者同你笑一笑的空檔,就讓你感覺到她的好。
實話說,我小時候最嫉妒的姑娘便是邱蟬,最喜歡的姑娘也是邱蟬,因為她樣樣都好挑不出毛病所以嫉妒她,卻也因為她對我也樣樣都好讓我挑不出毛病而喜歡她,尤其是,她總是常常哄着我,處處讓着我。這種愛恨交織的複雜感情,我對姜域都沒有過,卻對邱蟬體會得深。
後來,我也知道自己比不上邱蟬,索性破罐子破摔,也不去跟她作比較了,久而久之,便能忽略我身旁還有一位品行樣貌都好得不得了的表妹。
所以當初從北疆回來,我慫恿喬正堂去找姜域商量親事的時候還是很自信的:“他應該也會喜歡我,去北疆的時候,他還誇我漂亮了。”
喬正堂就有點躊躇,“男人的話你也信嗎?據你爹對六王爺的了解,他應該喜歡安靜溫婉的姑娘,你整日裏上蹿下跳跟猴一樣,他真的能瞧上你?”頓了頓,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搖了搖腦袋嘆息道,“若是別人家的孩子,比如邱蟬那樣的,還差不多。”
知女莫若父。
我後來果真被退婚,然後別人家的孩子邱蟬立馬就帶着嫁妝頂上了。
上一世,我也問過自己好多次,到底恨不恨邱蟬。想來想去卻總是想到她作為妹妹還經常哄着我、照顧着我的樣子,就覺得恨不起來。況且,姜域喜歡她,她也喜歡姜域,這是他二人的兩廂情願,或許我才是那個一不小心闖入其中又倉皇退場的外人。
那日,讓宮女給我化好妝後,我就一直坐椅子上等着,怕唇脂蹭掉露出蒼白唇色,所以連茶也不太敢喝。好在是她就住在京城,進宮很快,是以我也沒有等太久。
應該是真的有急事,她走進來的時候,步子都有些亂,完全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娴靜自然的邱蟬。雖然也化過妝,但她那狀态瞧着依然不太好,尤其是眼眶,紅得不自然,像是剛剛大哭了一場。
我讓宮女全都退下,整個丹栖宮主殿,只剩我姐妹二人。
許是不知該從何說起,于是她第一句話就是:“表姐,我懷孕了。”
說完這句,眼底便浮起潮霧。
我看着她,心髒和指尖都變得很聽話,不動聲色地僵麻着,直到她又重複了一遍,我才恍惚着把手指藏進衣袖裏,以為這樣就可以把自己的心思也藏起來:“懷孕了為什麽會這樣苦悶,難不成懷的不是六王爺的孩子?”
說完這句,對她的嫉妒就超過喜歡,竟暗戳戳地希望着,這孩子不是姜域的,而是隔壁王尚書家的。這樣,指尖和心頭那一陣接一陣的僵麻與刺痛,是不是就能纾解一些?
我那時候的心地可真壞呀。
“是六王爺的,”她沒有怪我亂說話,反而輕聲細語地解釋,只是臉頰微微泛紅,“沒有其他人。”
“哦,”我垂下眼睑,把另一只手也縮進衣袖,在裏面一下一下摳着自己的指甲,努力消解那久不散去的僵麻,面上卻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那是為什麽,非要見我一面不可?”
你二人本就很好,如今孩子也有了,為什麽還要來刺激我呢。
“表姐,陛下想讓阿域去北疆,且讓他此後常年在北疆駐守,而我已有身孕,無法随他同行。況且,聽說北疆很冷,即便生産過後追随而去,我……我和孩子怕也不能承受。”
我怔怔擡眸,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去北疆?你聽誰說的?”
“陛下親口告訴他的,說讓他考慮考慮,萬壽節那天宮宴的時候,陛下便要聽他的回答。”
萬壽節,姜初照的生辰,就在六月初八呢,怪不得邱蟬如此着急。
她聲音顫抖着:“表姐,你是了解的,我自幼不喜歡給旁人添麻煩。但我唯獨給你添了不少麻煩,這是令我和阿域都愧疚不堪的事。如今,若不是真的走投無路,我不會來打擾你,”她看着我,好看的眉中全是苦澀,“我給你帶來的不快,已經很多了,今日,好似又添了一樁。”
說完這句,眼淚便再也收不住,緩緩淌下兩行。
她從小都是體諒着旁人、哄着旁人的那一個,自己很少哭過,是以也很少被人哄過。
所以我最看不得她掉淚。撐着椅子站起來,走到她面前,本想開口安慰她幾句,沒成想自己竟也不争氣地,跟着她哭了起來。
就這樣想到,小時候我在她家玩耍,她跌進雪泥裏裙子被弄髒,她眼眶剛剛濕潤,我就嚎啕大哭的場景。于是,已經很難受的她,顧不上自己,就反過來安慰駭髒的我:“表姐,是我的衣服沾了泥,不是你的呀,你別害怕。”
“孩子多大了?”我問她,怕把狀哭花讓她瞧出我不太好,我就掏出了帕子。
她看到後很自然地接過去,一點一點地幫我擦着淚,還起身把椅子讓給了我:“兩個月了,”頓了頓,淚珠子像是斷了線,轟然掉落,“表姐,你為什麽哭呀……看到你哭,我就很難受。”
“為你不高興,又為你高興,”我不敢碰她的小腹,于是摸了摸她的臉,“希望你過得不那麽好,又希望你能過得很好。”
到這時候了,她還在哄我:“你就想着我過得很慘,想着我被姜域又打又罵,吃不飽穿不暖,整日裏過得如履薄冰舉步維艱,這樣是不是就能好一些?”
真氣人。
這不就是我的真實生活嗎。
我當即被氣笑,捏着她比出嫁時圓潤了好多的臉頰,哭得鼻子一抽一抽的,埋怨她:“下次哄人也要實事求是好嗎,你今日這裙子上的繡花都是金線的,臉也比出嫁時胖了許多,讓我怎麽相信你吃不飽穿不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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