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兩行

把思緒重新拉回這一世。

即便到了這輩子,我依舊覺得在過年禮物這件事上十分對不起姜初照。在寫信和縫福袋間做了很久的權衡,最後還是決定縫福袋彌補,畢竟上輩子他是那樣想要一個福袋,雖然今年萬壽節時我曾給他逢過一個荷包,但上面沒有寶石,看着有點寒酸呢。

果兒卻有更好的意見:“福袋裏既能放平安符,自然也能放下信紙。太後不如兩個都準備,陛下收到後,打開一看豈不是加倍開心?”

我眯眼審視:“陛下是不是給了你什麽好處,你怎麽時時處處想着他,總想着替他說話?”

果兒捏了捏總起的發髻,歪着腦袋惆悵道:“奴婢就是希望陛下和太後和和睦睦,開開心心的。尤其是陛下,這十來個月,他被太後氣得可不輕呢,”說到這裏,手指捏住我的衣袖,輕輕搖着,求我道,“就快過年了呀太後,您就費點兒神,讓陛下高興一回呗?”

她說得似乎也有道理。哀家給姜初照當母後這十個月來,他歡愉快樂的時候少,炸毛跳腳的時候多。

如此,便更覺得有些對他不起了。于是臘月最後這十來天,哀家白天縫福袋,晚上寫信件,勤勤懇懇,任勞任怨,過得充實無比,只是有些枯燥。

最後福袋得心應手地縫了二十五個,信卻寫了燒燒了寫,最後紙用光了厚厚一沓,字卻只剩了兩行——

祝吾兒長命百歲,祝吾兒穩坐皇位。

祝吾兒腰好腿好,祝吾兒子孫滿堂。

欣喜萬狀地拿給果兒看。

果兒扶着額頭,以一種認命的語氣點評道:“行叭,有兩行總比沒有強。”

她這表情,讓我想到了第一次宮宴上,聽到盧美人作酸詩時的吾兒姜初照。

信就是這麽個水平了,好在是還有福袋撐着場面。哀家都安排好了,二十五個福袋裏,把縫着最大顆寶石、最圓潤珍珠的那個裏裝上哀家對姜初照這兩行情真意切的祝福,其餘的都放了平安符,送給二十一個兒媳,以及哀家超級喜歡的果兒和蘇得意。

還有一個送給邱蟬。

至于她的小孩兒,這次我從大嫂那裏給他定了衣裳,所以便不再給福袋了。畢竟上一世,為了那個福袋,我愧疚得直哭,姜初照也委屈得冒泡,我兩個人都不太開心呢。

臘月二十七日夜,小雪。

我沐浴洗漱過後,穿着棉裙,裹着毛氅,踩着溫熱的地板走到琉璃窗前,看細雪蹁跹飄散,最終把整個宮城都浸染彌漫成山水畫中的留白。

爐火燃得很旺,在窗前映出暖橘色的光暈,以這光作底,我甚至也能看到琉璃上映出的,我微紅的臉龐。

一窗之隔。

外面是冷冽淩厲的風雪,殿內是暖煦熾熱的空氣,風雪彌散不到我這裏,熱息将我緊緊擁抱着,這讓我驀然想到六月時,裹着小被子窩在床榻上,在卧房內聽外面狂風暴雨拍打牆壁時的心境——兩番姿态,不同景象,卻都讓我感到安全,也讓我倍覺溫暖。

“太後,不早咯,早點歇息吧?”果兒把手爐遞給我。

我點了點頭,提步轉身。

等等。

方才我好像——

看到了一個熟悉萬分的身影,從鳳頤宮宮門朝主殿奔跑過來了?!

手爐自我手上松脫,砰的一下,應聲落地,摔出明滅交替的炭火,火星點上外層的毛皮套,把那一點也不好摸的京城家養貂毛皮給燒出窟窿來。

果兒愣怔不已。

我卻顧不上那麽多,在寬敞的大殿內朝着殿門狂奔,那一瞬間,是真的在激動,也是真的擔憂。擔憂自己看錯了,擔憂那身影不是我希望出現的那個人的。

短短的距離,心急切成水沸騰的樣子,咕嚕咕嚕地冒着氣泡,炸着水花。欣喜若狂地推開殿門,驟然闖進的風把我額發吹起來,把我毛氅吹落下去。

你猜我看到了什麽。

銀甲紅袍的少年于雪夜歸來,朝我奔跑的時候是那樣的明媚與暢快,長發被墨色發帶高高束起,發絲于空氣中飛揚曼舞,同風雪纏綿游戲,卻又不沉溺于此,他和他的長發都潇灑不羁。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

看到這場景,一時間竟覺得熱淚盈眶。

而他卻又笑成了縱意快活的傻狗模樣,連聲音都大得不行,若不是活生生的人朝我跑來,單聽着動靜,我都要以為這是哪家的狗第一次見到雪,興奮難掩,持續狂吠。

他終于跑到我面前,凍成緋紅色的臉頰,和琉璃窗映出的我被熱得微紅的臉龐,幾乎是一樣的。而我未幹的發上冒着的水汽,與他因為奔跑而産生的向上蒸騰的汗氣也很像呢。

我壓住眼裏的熱淚,擡起爪子,剛要說一句——“陛下,你終于回來啦”。

面前的人兒就俯身把地上的毛氅撿起來,披在我身上。我心中感慨萬千,準備誇一句他長大了、知道關心他母後了,就見他又半蹲了身子,非常大膽地抱住了我的膝蓋,還把我抱離了地板!

我慌張地低下頭,緊緊地抓住他肩頭的铠甲,讓自己不至于掉下去。

“姜初照!你是不是瘋了?”我被他這舉動驚了一大跳,哭腔也被帶了出來。

可這傻兒子像是沒聽到我的話,依舊歡天喜地,縱情馳騁,從殿門跑回到殿外的雪地裏,在細碎如鹽的小雪中,就着室內發出的燭火、炭火的光芒,抱着我潇灑轉圈。他的笑聲像是帶了解憂的神力,穿過我的耳朵、落進我心底時,激起來整片整片的熨帖和柔軟。

在這樣的笑聲裏,仿佛什麽愁思,什麽煩擾都不再有。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竟然在他抱着我轉圈的時候,一邊跟着他笑成同款傻狗,一邊又控制不住情緒,噼裏啪啦地落了淚。

“太後怎麽了?”他終于停下來,仰起頭來看我,舒長的睫毛上沾滿了白雪,有一些融化掉了,變成晶瑩剔透的水珠,挂在上面搖搖欲墜着,顯得他也在哭似的,“為什麽一邊笑一邊落淚呀?”

我果真如他所說的,唇角控制不住向上揚,眼淚也真的控住不住往下掉,卻又不知如何回答,于是只能埋怨着他:“你怎麽回事,你這樣抱着哀家轉圈,是不是有點兒……太不得體了?”

“你既是太後,也是我年少的好友,就是對好朋友那樣的抱着轉圈,不是因為別的,”他嘻嘻笑着,靈動又活潑,燦爛又純良,“況且,我先于她們回來了,又是這個點兒了,不會有人看到。”

我擡起手背,抹掉臉上的水澤,因為知道此情此景的珍貴,于是更加不敢貪求過多,故作端莊地小聲訓斥道:“還是把哀家放下來吧,被你轉得有點頭暈呢。”

他帶着笑音說好,然後聽話地把我抱回了殿內。

“果兒,你煮一碗蛋花酒釀,給陛下驅驅寒。”腳剛落地,我吩咐道。

久未聽到回答的聲音,往窗格處瞧去——果兒小可愛像是會地遁術,方才還勸我去休息呢,這才不過一會兒功夫,她就不見人影了。

掉在地上的手爐和被燒穿的爐套卻被清理幹淨。

“朕晝夜兼程,一路換馬,就是為了早些回來陪太後守歲,過年,”他拂掉身上的雪,挑眉望我,“這麽辛苦,這般孝順,難道不值得太後親手煮一碗蛋花酒釀嗎?”

我今晚心情極佳,于是不再跟他扯來繞去,就着殿內熱烈的炭火,真的給姜初照煮了一碗蛋花酒釀,還加了兩勺桂花蜜。

“香香甜甜,溫溫暖暖。是朕這兩個月來,吃到的最好吃的東西,”他撫着肚皮,側目看我,發出滿足的喟嘆聲,“太後的手藝進步很大,繼續保持,”說到這裏,捏出我最喜歡的小彩勺,把碗遞給我,“再給朕來一碗。”

我又給他添上,望着被他強行征用的小彩勺,眯眼哂笑:“陛下還有什麽要求,不妨趁現在一塊兒提,等過去今晚的熱絡,明日哀家看到陛下會是如何的心情,就很難說了。”

“快過年了,”他一勺一勺地吃着熱酒釀,眉飛色舞道,“太後還是得用寬容、關愛來對待一切,有什麽事兒過完年再說。”

這句話哀家很贊同。

畢竟他不在宮的這些時日,犯了錯的兒媳确實不少呢,其中六個還是給姜初照頭頂添了色彩的。

臘月三十,皇後、娴妃、容妃和蘇得意一行,浩浩蕩蕩地回到了皇宮。

蘇得意來鳳頤宮拜見我,身上還裹了他給自己縫的一身油光水滑的灰狐皮毛的衣裳。

哀家心裏多少有點兒不是滋味。

上輩子,姜初照是扛着一塊寬大的白狐皮毛回來的,大年初一我就穿到了能裹住整個我的白狐毛氅。但這輩子,姜初照自己跑回來了,不見白狐毛的影子;現下蘇得意也回來了,我依舊沒見到想象中的大毛氅。

于是看着蘇得意這身新衣裳越發眼饞,開口的時候也忍不住帶着醋味兒:“蘇公公這身灰狐毛的衣裳,看着真是漂亮呢。”

蘇得意又胖了一圈,想來去北疆的一路上沒少吃肉。他憨笑點頭:“這要多謝陛下,陛下獵到兩只灰狐,皮毛都送給老奴了。”

我突然有點牙癢。

舌尖重重掃過牙齒內側,卻還是沒把那酸味兒掃下去,摸過果兒的小手,陰陽怪氣道:“那真是好棒棒哦。果兒你瞧見沒,蘇公公穿上這身,與七十歲的精神老頭兒差不多呢。”

果兒掩唇憋笑。

蘇得意身形一晃,終究還是撫着椅子腿兒跪了下去,唇角耷拉着,眼神凄楚,表情委屈:“太後,老奴過去這個年,才四十九歲呀……”有點不确定,低頭瞅着自己的衣裳,小聲呢喃,“果真這麽顯老嗎?”

“灰色就是如此啊,”我咬緊牙關,冷笑出聲,“要是白色的,大抵會好些呢。”

作者有話要說:

——

①小氣太後,在線吃醋。吃醋對象,蘇·太監·得意。

②明天雙更,一更13:00,二更時間見一更的作話。周末快樂,奧利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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