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身體

蘇得意肉呼呼的眼皮往上一擡,眼底露出些精光,一副他已了然的姿态,但不曉得為何,又賣力地給我磕了好幾個頭:“白色狐皮?老奴好像沒見過呢。”

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幹脆,仿佛是暗示哀家趁早死了這條心。

哀家真是又酸又氣,望着針線籃子裏那二十五個荷包,終于體會到了上輩子姜初照的心情:我這廂辛辛苦苦給另一個人準備禮物,那人卻什麽表示都沒有,這叫我的小心髒如何平衡。

果兒見狀,趕緊撫着我的後背給我順氣,小意地哄着我:“興許陛下偷偷準備了別的禮物給太後,只是蘇公公不曉得呢。”

蘇得意大概也怕把我氣壞,于是趕緊接上果兒的話:“對對對,陛下不還提前回來了三日嗎?許是瞞着大家,在暗中準備着什麽好東西,好給太後一個驚喜。”

良久過後。

我接受了這個說法,但還是有些委屈,抿嘴道:“可是今夜就是除夕了。你回去要告訴陛下,準備了什麽還是要早點拿出來給哀家看看呀,再拖就拖到明年去了。”

下方跪着的蘇得意悄悄舉起手:“敢問太後給陛下準備禮物了嗎?”

我把臉撇過去,望着琉璃窗格,氣道:“當然準備了,可用心呢。”

蘇得意聞言,低頭嘿嘿笑了兩聲:“那老奴就放心了。”

哀家好像有些對不起蘇得意,他放心得有點早了。

除夕宮宴,除了皇後沒有出現,其他嫔妃都到齊了。

我這邊還是有些擔憂皇後的,長合殿離丹栖宮不算太遠,這大年下的,她一個人在宮裏本就孤單寂冷,再被這邊歌舞絲竹的熱鬧一刺激,真是叫人說不準,她會不會做出什麽傻事兒來。

這般想着,便讓果兒去請她一請。

姜初照卻攔住了果兒,同我道:“太後請她過來,她看這樣團圓祥和的景象,思念起衛将軍和她衛府一家老小,豈不是更難受?”

“習武之人的性子多多少少有些剛直,這段時間切莫讓她一個人呆着。哀家是真的害怕她鑽進死胡同裏。”我小聲道。

“朕已同她講過了,”姜初照看向殿內,壓低了聲音,但面色冷靜得不像話,甚至有些漠然,“麗妃不會尋短見。她身上擔着衛家滿門的前程呢,她若是死了,這一家老小就什麽指望也沒有了。”

好像也有些道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歌舞從熱烈轉向平和,已成為教坊司樂正接班人的小如公子譚雪如,再次和餘知樂合奏了一首輕緩柔情的曲子,以此作為宴席表演的終結。

這就到了互送禮物的環節了。

師美人和韓婕妤給每個人都送了一條圍脖,圍脖尾端還繡了游魚、仙鶴、牡丹、山茶等圖案,精細程度叫哀家都險些以為這是畫上去的;程嫔的禮物是一壇她自己釀的葡萄酒,酒壇用的是珍貴的夜光琉璃;餘知樂給每個人送了一副楷體書法,雖然看着不算珍貴,但你若是去坊間打聽打聽,“子非魚”的楷書大作,已經非常搶手了;娴妃家裏可真有錢呀,往每個人手裏都塞了一顆東海夜明珠;雲妃可就棒了,也不知她何時掌握了其餘二十個妃子的身材尺寸,亦不知她何時又出了宮,從我大嫂的鋪子裏定了二十來身衣裳,只看到她打開好幾個木箱,拎出裙子在她們身前挨個比量,收獲了接連不斷的贊嘆和發自肺腑的誇獎。

當然了,送給哀家和陛下的禮物,她們格外用心地做了區別。

比如,到了我二人這裏,師美人和韓婕妤遞上來的圍脖用了更軟的棉線、繡了更繁複的圖案;程嫔那壇葡萄酒更多不說,還配了夜光酒杯;餘知樂臨摹了天下第一楷書大作《九成宮醴泉銘碑》送給姜初照,用她自己獨有的筆法寫了《洛神賦》送給我;娴妃給我和姜初照的夜明珠更大,更飽滿;雲妃送給姜初照和我的衣裳,也選了最好的料子,摸着水滑柔軟,還怎麽揉都不起褶。

姜初照心情大好,且對每一樣禮物都非常滿意,于是接連不斷地賞賜,數量之大、品類之盛,是哀家前所聞,兩世未見的。

終于到了哀家這裏。

我看到姜初照挺起身子,理好衣袖,正襟危坐,精神抖擻,期待之情鋪滿了整張俊臉,比今年二月,他從我手上接過玉玺和诏書時還要鄭重,還要端莊。

但當我把大同小異的福袋一一送給兒媳,送給果兒,送給蘇得意,把剩下的一個遞到他手裏的時候,他就不那麽期待了。

姜初照看看蘇得意手裏的那個,又望了望自己手裏這個,眉毛逐漸擰成了包子褶。

十秒過後。

他蹙着眉頭,舔着白牙,看着我的眼睛,從嫣紅唇瓣裏擠出一句分外艱難又極其怨憤的話:“給朕的、和給蘇得意的,竟然一個樣兒?”

蘇得意瞬間把眯縫小眼瞪大,小胖手抖若篩糠,捧在掌心的不像是福袋,而像是冒煙的炭火:“陛……陛下,老奴瞧着還是有那麽些不同的,您這個上面縫着的寶石更亮,珍珠更大。”

我點頭贊同:“是的呢。”

因為挨得近,姜初照磨牙的聲音便叫我聽得更清楚了一些。

“朕算是明白了,即便是給朕準備了禮物,也跟旁人的沒什麽區別,”他氣得臉頰都鼓了起來,聲音漸低,委屈漸顯,“還不如啥都沒有呢。”

瞧這龜兒子難伺候的樣子。

哀家到現在還沒收到他的禮物呢,連蘇得意都有一身好看的灰狐毛衣裳,哀家一根狐貍毛都沒有,他倒是先嫌棄起哀家的福袋來了。

果兒趕緊站出來打圓場,但還顧忌着殿中央的兒媳們,于是對着大殿歡歡喜喜地說了一句:“太後在福袋裏給陛下和各宮的娘娘們都寫了平安符,還專門挑了一個,寫了祝福的話呢,不曉得最後是誰收到啦?今年一定平平安安,順順遂遂的。”

姜傻狗耳尖一動,臉色稍微好看了一些。

背過身去,面向寶座小心翼翼地拆開,看到裏面的信紙時眉心驀地一擡,眼裏也露出雀躍的碎光來。

只是在展開信紙,看到內容的那一刻,璀璨眸光剎那墜落,整張俊臉重回死寂。

這副頹态叫站在偏處的雲妃看到了。她目放精光,蹭蹭蹭地跑到姜初照身後,看熱鬧不嫌事大地說了一句:“哇!獨特的福袋果然被陛下拿到了,陛下不如念出來,叫大家一起聽聽呢!”

姜初照沒有接話。

亦沒有看她。

僵僵地轉動脖頸,手中信紙攥成一團,看着哀家,一字一頓地宣布了雲妃禁足的消息:“從今天起到元宵節,雲妃就不必出瀾芝宮了。”

雲妃小聲:“……跳馬的。”

我摸了摸脖頸,有點困惑,壓低聲音問他:“陛下這是要讓雲妃專心搞創作的意思嗎?”

他冷笑一聲,繼續宣布:“蘇得意,你去把雲妃宮裏的筆墨紙張都收起來,過了正月再送回去。”

我不可思議:“……你說啥?”

雲妃愣了幾秒,倏忽間欣喜若狂,福身行禮:“多謝陛下!臣妾願意!”謝恩之後還不算完,小聲嘟囔,“竟然還有這種好事?”

大年初一,我依舊沒有收到姜初照承諾的白毛狐裘。

他兩手空空地過來給我請安,眼底一片暗色,像是昨夜沒睡好,說起話來也恹恹的,每個字都透露着疲倦:“祝太後吉祥如意,事事順遂……”

說了兩句就說不下去了,扶着額頭癱坐在椅子上,以一種參不透這世界的語氣問我,“‘腰好腿好,子孫滿堂’這種話……太後當真以為是祝福嗎?”

我也不知道他為何這麽大怨氣,都過去一夜了他依然沒忘。

“為何不是祝福?哀家做夢都希望陛下能有個孩子。昨天四位嫔妃回宮,哀家還特意叫果兒去打聽了,結果四位美人都說沒有侍寝。那去北疆的一路上,陛下都在幹啥?衛将軍的事就這麽重要,重要到讓陛下抛棄子孫萬代,專門為了他一個人操心?”

“朕明說了吧,”他側過臉來看我,腦袋耷拉着,聲音也虛浮,“朕這輩子完全不想要孩子。”

我騰的一下站起來,三步并做一步走到他跟前:“你再給哀家說一遍?!”

見我氣急敗壞,他立刻來了精神,鯉魚打挺般站起來,語氣抖擻,笑成傻狗:“太後急啦?那如何是好,某些構造偏偏長在朕自己的身上。朕對自己的身體,還是說了算的!”

娘的!

我氣得磨牙攥拳,痛心疾首:“大年初一,陛下就來跟哀家說這些?你就是故意把哀家想當祖母的願望踩在地下,肆意踐踏,你就是看不得哀家好過!”

也不知他是跟誰學的,摸過桌上的瓜子,一邊晃悠,一邊閑嗑,看戲的姿态昭然若揭,偏偏還裝出一副憂國憂民、睹物傷懷,為了國家大事、為了百姓福祉,甘願戒/色/戒/欲的偉大模樣:“朝堂紛争一日不息止,衛府老小一日不安頓,太後寒症一日不拔除,朕便一日不能有孩子。”

我真想踹他一腳啊。

整個臉都皺起來:“前兩樁還勉強能說得過去,可哀家的寒症跟你生小孩兒有什麽關系?”

他懵了一下,似也意識到了這話裏的牽強附會,于是放下瓜子,低頭補充道:“主要……還是因為前兩樁,”頓了頓,像是急于撇清某些事,于是生硬地轉了話題,“太後想随朕去看看麗妃嗎?”

作者有話要說:

——

抱歉,來晚了一些,二更晚上10點左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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