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師父,這世上真有能令人返老還童的藥?”

“不過是先人胡謅,你也信?若真有人做出了這種藥,那它也是不堪的存在,是能導致這天下大亂的禍根!畢竟這種東西,能令人失去理智,就算是逆天而行、以命為祭,也要争得個頭破血流,獲得此物。”

“這藥真是可憐,還未現世就被您貶得一文不值。我懂,像您這樣上了年紀的人啊,總喜歡講些不是道理的大道理。你就承認了罷,你這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死丫頭片子,說誰上了年紀?”

……

“小姑娘,你怎麽睡在這裏?”

遙遠的對話與現實的聲音交疊,蘇繡終于自幻境脫身,蘇醒了過來。

睜眼看到的,是一個熟悉的婦人,張大娘。

張大娘是來這裏拿竹筐的,卻沒想到在這竹筐裏,看到一個瘦瘦小小的孩子。

臉帶淚痕的可憐模樣,像是被抛棄在這裏的。

蘇繡看到熟人,險些就張嘴喚出了聲。

但她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

她差點忘了,她因為吃了師父的藥,已變成了稚兒身。

若以這般形态與熟人相認,只會教人驚疑。

張大娘見她沉默,還以為她是傷心的說不出話來,憐惜地摸了摸她臉,嘆:“可憐見的,也不知是誰家的父母,這樣狠心。”随後,她問她:“孩子,餓了吧?大娘請你吃包子。”

張大娘向來心善,蘇繡一直都知道。

所以她輕輕點頭,嗯了一聲,就搭上張大娘的手,随她離開。

路上,張大娘心細地發現她衣裳不合身,又帶她去裁縫鋪找了件小衣服給她套上。

雖不是什麽绫羅錦緞,但蘇繡穿着,格外舒心。

她仰頭看着張大娘,紅了眼眶:“謝謝大娘。”

張大娘心疼地給她抹淚:“不哭不哭,花了臉就不好看了。”

随後,張大娘又帶她去了自家包子鋪。

那地方就在濟世堂隔壁。

蘇繡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倒也不擔心暴露身份。

畢竟在此之前,她也如同這些世人,不相信返老還童的事情。

過了大半日,濟世堂的火已經被滅了。

她回憶裏的小醫館,成了眼前這一片烏黑廢墟。

人們從廢墟裏找出了兩具焦黑屍體,自然而然地以為那是穆青和穆丞。

有人傷感有人惋惜,還有人開始胡謅:“聽說那蘇大夫越了獄,你們說,這蘇大夫有沒有可能怨穆青和穆丞沒有救她,就放火把他們給燒死了?”

這話還真有人信。

不多時,那謾罵聲就傳到了蘇繡耳裏。

無知白丁。

蘇繡一邊咬包子,一邊回以不屑哂笑。

只有什麽都不知道的人,才喜歡到處叨叨。

叨得越多,越顯他的膚淺愚昧。

她不願再看隔壁的雞飛狗跳,別開眼時,目光正落在疾馳而過的一輛馬車上。

風吹起車簾,顯露出車內人的樣貌。

是師父……

裏邊似乎還有一人,但那人陷在陰影之中,車又行太快。

蘇繡還沒來得及去看清,馬車就已遠去。

愣怔中,她手裏的包子掉了地。

她卻棄之不顧,往那馬車離開的方向追了去。

她不會認錯的,那是師父,還有穆丞。

他們還活着!

怕蘇繡光吃包子會噎着,張大娘進屋去給她熱了碗湯。

可等她端湯出來時,蘇繡卻早已沒了身影。

張大娘疑惑:“莫不是被孩子爹娘給接了回去?……真是的,走的時候,也該來把包子錢付了啊。”

蘇繡一直追到了客棧。

大堂之中,那說書先生依舊是把故事說得精彩絕倫,時不時贏得客人們的擊掌稱好。

蘇繡從人群裏穿過,不斷地找尋穆青穆丞的蹤跡。

不多時,她就在二樓與他們迎面撞上。

為了怕人認出,穆青和穆丞帶了帷帽,教人看不到面容,但蘇繡與穆他們朝夕相處,光是看走路的姿勢就能将他們認出。

一瞬間,蘇繡的呼吸仿佛凝滞,就連腳下的步子,也不受控制地停了下來。

她想跑過去看他們。

但是,她不能。

他們的身前有人帶路,身後有人跟随,被圍困得滴水不漏。

蘇繡根本就靠近不得。

而且在這群人面前,她必須謹慎。

因為她差不多已經明白,為什麽會有人加害于她了。

師父說的沒錯,若歸真面世,将天下大亂。

就是這個藥,害的她落得如此境地,也害的師父和阿丞身陷險境。

蘇繡緊握了垂在身側的拳,小心翼翼地往旁邊挪去。

既然這些人知道這個藥的存在,那他們很有可能會識破她身份。

屆時,恐怕她也逃不了這桎梏。

師父和穆丞沒有認出她,麻木地在這群人的挾持下從她身前走過。

卻有一人停下了腳步。

那人竹青直裰,溫潤的顏色愈顯他眉目清秀,氣質柔和。

他站在蘇繡的不遠處,噙笑看她。

幾乎是在對視的剎那,蘇繡就想起了之前和這人的相遇。

那個時候,她為了躲避裴敘,不小心撞到了他。

是這人淺笑吟吟,非但沒有怪罪,還反過來關心她。

彼時,她覺此人溫和可親,禁不住心生好感。

但如今她被這人看着,總覺得自己像是被毒蛇盯上,仿佛下一刻,他就會對她亮出毒牙,置她于死地。

蘇繡的指尖止不住輕顫,手腳也變得冰涼。

她毫不懷疑,這人能認出她。

蘇繡手足無措,目光躲閃的瞬間,她看到迎面走來的裴敘。

那公子哥腳步悠閑,從容之中自有風。流。

除他之外,這四周再無旁人。

蘇繡急中生智,小跑着向他奔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腿,哭喊:“爹爹……”

裴敘:?

裴敘一頭霧水,想拽開她,卻見她細胳膊細腿的,根本就不敢下手。

正當他打算好言相勸時……

“爹爹,我知道你與娘親只是露水情緣,你也一直厭棄我娘親身份卑賤,不願意承認我。可現在,娘親病死,筱筱就只有爹爹了!如果爹爹還是不要筱筱,那筱筱就只能在這世上自生自滅了!”蘇繡緊緊抱着他腿,謊言假名眼淚鼻涕随便就來。

裴敘看着衣擺處被蹭上的黏膩膩、晶亮亮的液體,擡手扶額蹙眉閉眼,死命地往後退去,想掙脫她鉗制。

“小姑娘,你……”認錯人了。

但那小姑娘厲害的,連四個字都不讓他說,又繼續哭哭啼啼:“娘親把我教的很好,我吃的不多也不闖禍,你要是去青。樓找姑娘我還可以幫你掩飾,爹爹你不要不要我好不好嗚嗚嗚……”

小姑娘的聲音又嬌又尖,引來了一大群人圍觀。

衆目睽睽之下,裴敘百口莫辯。

被禽。獸兄長的恐懼又上心頭,裴敘想起自己所剩無幾的那半點清白,無可奈何地彎身抱起她:“別哭了……”

自家小妹與她差不多年紀,裴敘抱她,還挺順手。

蘇繡找到靠山,連忙圈住他脖頸,生怕一放手,就會落入那男人的手裏。

“我就知道爹爹最好了!我爹爹英俊潇灑玉樹臨風體貼入微最疼筱筱,筱筱饞了,爹爹可以帶筱筱去吃冰糖葫蘆嗎?”她眼巴巴地看着裴敘,問。

小女孩鹿眼清澈,噙了淚光,濕漉漉的,漆黑的眼珠就像是被洗淨的烏玉,流光溢彩,格外漂亮。

不知是她誇得好,還是這可憐樣裝得像,裴敘莫名有些動容。

原來她只是想吃根糖葫蘆。

裴敘無奈地笑了笑,到底抱她離開:“好,我帶你去。”

蘇繡趴在裴敘肩頭,小心翼翼地擡眼,向那人的方向看去。

竹青直裰的男人仍停留原地,噙笑看她。

那目光看似溫柔,卻像是淬了寒冰和毒液,帶着致命的寒意。

今日的天氣分明極好,溫暖宜人,可蘇繡卻覺自己如在寒冬,凍得她直打哆嗦。

裴敘察覺到她的顫抖,沒忍住輕笑:“現在怕我是人販子了?”

蘇繡摟着他,搖頭,稚聲稚氣道:“爹爹才不是人販子呢!”

裴敘聽到這個稱呼心頭一痛。

他何時英年早生,來這麽個女兒?

裴敘斂了笑意,将她放了下來,然後按住她肩膀,正要鄭重其事與她說理。

卻不料眼前女孩眼眶一紅,黑亮的眸裏瞬間盛滿淚水:“爹爹……”

一聲輕喚又嬌又軟,像極了他家小妹。

小姑娘一哭,裴敘束手無策。

他怕這姑娘故技重施,忙為她擦淚,手忙腳亂地安撫:“不哭不哭,我是你爹。”

蘇繡:……

她怎麽覺得這話怪怪的?

這本是裴敘為安撫蘇繡的權宜之計,不得已而為之。

但承認了就是承認了,很快,這件事就傳到了顧澤辰的耳中。

尚在病中的青年聞言低笑:“沒想到三公子,竟也是個風。流人。”

笑意綴上他眉眼,在蒼白之中染了幾分生動。

既然得知了蘇繡身份,自然也不能怠慢了她。

等裴敘買好糖葫蘆,帶蘇繡回來,他們已經被顧家安排得明明白白。

“家主不知令千金與公子同行,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怠慢了貴小姐。如今,屬下已按家主的吩咐,在公子的隔壁為小姐備好房間,如果還有什麽缺少的,小姐盡可向屬下開口。”那顧氏家臣态度溫和,彬彬有禮。

一番話說得裴敘氣悶。

倒是蘇繡,好不要臉地應了:“謝謝伯伯。”

小姑娘的黑眸彎成月牙,聲音甜的像是沾了蜜。

裴敘擡手扶額,總覺自己命不久矣。

顧澤辰與他爹是忘年交,否則,顧澤辰也不會應下他爹的請求,抓他回去。

既然顧澤辰知道了這個消息,想必過不了多久,他爹也會得知他在外“留種”的事情。

以他爹娘的性子,他回去以後,至少也要被刮半層皮。

裴敘不敢想象那結局,絕望地閉了閉眼。

“爹爹怎麽了?”蘇繡看自己的靠山愁眉苦臉,扯了扯他衣擺,仰頭看他,假裝關切。

聽到聲音,裴敘低頭看她。

小姑娘只比他膝蓋高出一點,嬌。小玲珑,粉玉團子般。

換做旁人看見這個小姑娘,定然是心生歡喜,分外憐愛。

可裴敘一想到這人是如何禍害他清譽盡毀,就氣不打一處來,緊抿了唇線,一臉暴躁地走了。

蘇繡看他擡腳離去,忍不住在他身後做鬼臉。

要不是局勢所迫,她才不會憋屈地叫這人爹爹呢。

這樣幼稚的人,當她兒子都不配。

非常有骨氣嫌棄靠山的蘇繡,卻在擡頭看到那竹青直裰的男人時,非常有女兒樣的小跑到裴敘身後,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爹爹你不要走那麽快嘛,筱筱跟不上了。”

裴敘甩不開她,又不想搭理她。

于是擡起沉重的腿,異常艱難地往樓上走去。

蘇繡就這樣挂在他腿上,逐漸離開了那男人的視線。

可就算是離開,她的心底也依舊陣陣發涼。

她想,她應該是暴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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