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曾經,林三娘對她說過——

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很微妙。

見不到他的時候,會想他,有好多話想與他說;可見到他時,心跳加速,大腦裏一片空白,就像是初學說話的嬰童一般,支支吾吾,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在他無賴地說出上一句話時,蘇繡的心跳突然漏了半拍,腦海裏像是有煙花炸開,絢爛過後,一片沉寂。

鬼使神差般,她問出了這樣一番話。

她想,她可能……對裴敘,有那麽一點點的喜歡了。

可裴敘……對她又是什麽感覺呢?

放在膝上的雙手逐漸抓緊了裙擺,揉出一團褶子。

像極了她此刻的雜亂情緒。

好在地牢裏光線昏暗,她并不擔憂情緒外露,被裴敘發現。

但在這樣的一陣靜寂中,所有的感知卻又那麽清晰。

蘇繡仿佛聽到了她急促的心跳聲,一下接一下,調動起她所有的緊張、所有的忐忑,令她幾乎溺死在這場等待之中。

她等了好久,又好像只是片刻,那人終是輕笑出聲:“你……該給自己好好瞧瞧了,我看你才是患了妄想症。”

他這一番話,無疑是冬日裏的一盆冷水,将蘇繡那期待的火苗澆滅,只給她留了滿心的失落。

有風自頭頂吹來,蘇繡突然覺得很冷,緊緊地抱住了膝蓋,将下颔放在胳膊上。

良久,她悶聲悶氣道:“我康健得很,明明是你患了妄想症,竟然幻想我會嫁給你。”

聞言,裴敘扭頭看她,微蹙了眉。

但蘇繡背對着他,他看不清她表情,也就猜不透她的情緒。

看着她纖弱的背影,他勾起唇笑:“我們兩人的婚約還在,難不成……你還能取消不成?”

“有何不可。”蘇繡答得幹脆。

簡簡單單的四個字,卻像是一團棉花,堵在了裴敘的心頭,使得他喘不過氣來,悶得慌。

他緊抿了唇線,轉過身去,啓唇道:“我不同意。”

“誰管你?”蘇繡轉了轉眼珠,用餘光看着他衣角,說。

尾音卻不自主地微微上揚,染了幾分暗喜。

他說這話,還是說明……他對她有些在意的罷?

蘇繡的心間像是暈開了一點蜜,随心波泛起一絲絲甘甜的欣喜。

她突然有些害羞,将臉埋在了膝間,暗自笑着。

裴敘沒發現她的這些動作,單手搭在彎起的那條腿上,莫名有些郁悶。

她不願意嫁給他,是讨厭他嗎?

他好像也沒對她做過什麽過分的事情罷?

況且,他為了保護他,不顧危險地跟了過來,也算對她有半點恩情。

一般的小娘子遇到他這樣的俊俏郎君,就算他對自己沒有恩情,也想要以身相許。

怎麽到了蘇繡這裏,他就成了讨厭鬼了?

裴敘猜不透女人的心思,緊蹙了眉頭,長嘆一聲。

要是許修哲在他身邊,就好了。

他那個浪蕩公子哥兒,一定會看出什麽端倪來。

裴敘又沒忍住一陣長籲短嘆。

随着時間的推移,地牢裏的溫度越來越低。

明明快近初夏,這地方卻冷得像是冰天雪地。

感受到寒意時,裴敘打了個寒顫,抱臂胸。前,摸了摸胳膊。

“蘇繡,你怎麽樣?”他稍稍偏首,低聲詢問身後人。

女孩子的身體本就不如男兒健壯,他身為血氣方剛的男兒,都覺得背後發涼,更別說是嬌嬌弱弱的蘇繡了。

“有……有點冷……”良久,蘇繡才哆嗦着嘴唇,顫音道。

不是有點罷。

裴敘扭頭看她,正看見那蜷縮在地的一團身影。

她緊緊抱住了身子,止不住地發抖。

裴敘靜靜看她,緊抿了唇線。

下一刻,他脫下了外衫,簡單折疊後,從鐵門的縫隙間遞了過去:“穿上。”

蘇繡聽到他聲音,終是眼睫微顫,掀眸向他看來。

現在的天氣并不算冷,所以他穿的也不算多,褪。去外衫後,就只剩了單薄中衣,虛虛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淩厲的肩線。

蘇繡看了他一眼,輕輕搖頭:“你別在我面前做好人了,明明你也冷成了狗。”

裴敘輕揚下颔睨她,臉頰有些發熱:“你現在……不能着涼罷?聽說姑娘家這種時候着涼了,以後會生不出孩子的。我們裴家不允許納妾,你要讓我們家斷後了,那就不好了。”

聞言,蘇繡心情複雜。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懷揣着何種情緒,去接過了他手裏的外衫。

那外衫上還殘留着他的體溫,蘇繡将其披在肩後,瞬間被他的清冽氣息環繞。

就像是……陷在他的懷抱裏一般。

蘇繡低垂了腦袋,眼睫輕顫,耳根有些發熱。

接下來的後半夜,她也不知道是怎麽過去的。

披上他的外衫後,身子逐漸恢複了溫暖。

于是她也很快陷入沉睡。

等她再次醒來時,鐵門另一邊的裴敘歪倒在地,睡得正香。

若不是他呼吸時,胸膛微微起伏,蘇繡總疑心他被凍死了。

他閉上眼睛睡覺時,斂去了所有的張揚,顯得尤為無害。

蘇繡一手抓着欄杆,一手從空隙間探過去,試圖觸碰他眼睫。

就在她指尖停在他臉頰時,他眼睫輕顫,醒了。

漆瞳裏就像是點綴了星子,流轉出璀璨星輝。

蘇繡愣愣地看着他,突然說不出話來。

裴敘将她的手指抓在手心,長眉輕挑,問:“你這是作甚?想要非禮我?”

她的手被他緊握,透過薄薄的皮膚,蘇繡清晰感知到了他掌心的溫熱。

似乎被他掌心的溫度灼到,蘇繡猛地甩開了他的手,收手胸。前,臉不紅心不跳地說:“看你臉上有個蟲子。”

裴敘:?

蟲子?

“哪裏?在哪裏!”突然間,裴敘像是發了瘋,竄了起來,在臉上摸來摸去。

他怕那蟲子會爬到身上,确認過臉上無蟲後,又用袖子不停撣過肩頭和胸膛,甚至還特別滑稽地将手繞到背後去撓。

看着他這一系列的動作,蘇繡有些愣怔。

一個敢入深林打獵的男人,竟然……會害怕蟲子?

恍然間,蘇繡又想起他怕苦的特質,突然很懷疑自己的眼光。

這樣膽小又怕苦的男人,她是怎麽看上的?

蘇繡無奈地将手搭在眼睑,有一種想把眼睛挖出來的沖動。

還好,裴敘還不算特別笨,很快就回過味來。

他狐疑地扭頭看她,問:“你在騙我?”

蘇繡一臉正經:“剛真有一個蟲子在你臉上爬,被我捏死了。我救了你,也算還了你昨晚借衣服給我的恩情罷。”

裴敘:呵。

裴敘有些氣悶,他轉身過去,走到了地牢的角落,沿壁坐下。

但沒想到,這地牢的布置看似簡單,卻處處是機關。

在他剛剛坐下時,地面突然冒出了手铐腳铐,将他的手腳給牢牢鎖了起來。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過突然,兩人都有些愣怔。

尤其是裴敘。

他跟在裴令安的身邊長大,身手雖不如大哥裴澍,但也算是百裏挑一。

可剛剛的那一瞬,他竟然沒有避過,就這樣被铐了起來。

“這怎麽回事?”蘇繡雙眸睖睜,讷讷問道。

但回答她的聲音卻自身後傳來:“被凍了一。夜,手腳不靈活,恐怕一等一的高手,也難提防我這機關罷。”

伴随着聲音漸近的,是一陣腳步。

與此同時,蘇繡也發現了對面裴敘的眼神變化。

他微眯了眼,黑眸裏暗色翻騰,隐有殺氣。

循着他的目光,蘇繡愣愣地往身後看去。

果不其然,是他們的老熟人,毒蛇。

來的還不止他這一個熟人,還有多日未見的穆青和穆丞。

他們好像瘦了不少。

尤其是穆青,他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受了這些日的折磨,更如皮包骨般。

在他們兩人的身後,都站着一個黑衣人,似在無聲要挾。

蘇繡咬了咬下唇,問他:“你就這麽想要歸真?”

毒蛇笑:“不然,我何必大費周章,找你們來這兒?”

因為歸真,林三娘枉死,穆青和穆丞受盡折磨,如今,連與此事毫無關聯的裴敘,都被拖下了水。

這歸真,可真是個禍害。

蘇繡低垂了眼睫,悶聲道:“若我們将歸真交給你,你會放過我們嗎?”

“自然。”毒蛇爽快地點頭。

蘇繡應道:“那我答應你,勸服我師父師弟,幫你制出歸真。”

毒蛇意味不明地笑:“郭小姐可莫要像上次那樣,再使些什麽小聰明了,不然,你這未婚夫可有得罪受了。”

蘇繡沒有應話,只緊握了身側的雙拳。

一如上次,毒蛇為他們備好了所有的藥材和工具,協助他們制出歸真。

而裴敘身上的手铐腳铐也被他解除,換成了長一點的鏈子。

所以裴敘就算沒能重獲自由,但也能在地牢裏小範圍活動。

穆青見她是下決心要為毒蛇制藥了,忍不住勸:“繡繡,你要知道,若歸真出世,将天下大亂啊。”

蘇繡道:“就算沒有歸真,也會有人攪亂這天下。”說着,她扭頭看向穆青,問:“師父,你知道毒蛇是什麽人嗎?”

穆青愣了愣,沒有說話。

看他的表情,蘇繡的心裏就有了答案,過了一會兒,她又擡手,指向鐵門對面的裴敘,問:“那你又知道,他是什麽人嗎?”

循她所指的方向,穆青往那角落的俊朗青年看去,疑惑地蹙了眉。

冷不防地被她這麽一提,裴敘一愣。

他擡頭對上穆青眼眸,異常鎮定地開了口:“我,裴家老三,蘇繡的未婚夫。”

一番話說得臉不紅心不跳,特別有底。

穆青聽說過長安城內的裴家,聽到裴敘姓裴,就大概猜出了他身份,心底了然,明白了事情的嚴峻性。

但他還是很疑惑,不解地看向蘇繡,不解問道:“繡繡,你何時有的未婚夫啊?”

蘇繡艱難地開口:“小時候就有了。”

穆青愣了愣,反應了過來:“原來,你是找到爹娘了。”

說得分外惆悵。

蘇繡聽出了這老頭子在想什麽,忙安慰他:“你永遠都是我最敬重的師父。”

穆青欣慰地摸了摸她頭。

看着對邊的師徒情深,裴敘沒忍住出聲,将他們冷冷打斷:“該想想辦法,怎麽逃出去罷。”

陸邕并非善類,他既然決心随陸家謀反,就沒有留他們性命的餘地。

他剛才答應了蘇繡的請求,恐怕只是為了敷衍他們,讓他們安心制藥。

而歸真出世的那天,就應該是他們身亡之日了。

除了穆丞,在場的其他人都不是傻子,明白這個道理。

而穆丞好像因為毒蛇的連日折磨,變得更傻了,他問:“他剛才不是答應我們,等我們制出歸真,就放我們離開嗎?我們只要把歸真煉出來,不就好了嗎?”

在清水鎮時,裴敘見過穆丞。

那個時候,蘇繡因為林三娘的案子身陷囹圄,穆丞為了見她一面,找到了他。

知道穆丞是蘇繡的師弟,裴敘竟然異常有耐心地為他解釋了一通。

穆丞聽完,一聲驚嘆:“哇,姐夫你好聰明!”

這句稱呼這句話,說得裴敘通體舒暢。

他十分認可穆丞所說,洋洋得意地靠在牆壁,微揚下颌看他們,一雙黑眸眯成狐貍,明亮又狡黠。

蘇繡白他一眼後,怒極地給了穆丞一個爆栗。

為了能讓他們早日制出歸真,毒蛇竟然找了幾個藥童來幫他們。

說是幫助他們的,其實就是代替毒蛇來監視他們。

在這樣的整日監視下,他們什麽都做不了,只能在歸真上下功夫。

沒過幾日,他們就有了歸真的半成品。

雖然能使人變小,但卻不能維持長久。

這樣也算是有了些突破,有一名藥童興沖沖地拿了半成品去找來毒蛇。

毒蛇很是滿意,在随後的一段時間裏,吃的穿的都沒有虧待了他們。

“裴三公子,看來,你的未婚妻就能帶你出去了。等你們成親時,可別忘了請我喝一杯喜酒。”毒蛇笑着将半成品放入袖中,轉身離開。

在他走後,蘇繡的老毛病又犯了起來。

她避開藥童,走到了鐵門前,往嘴裏喂下一粒藥丸。

之前的解藥,又要失效了。

藥丸滑過喉腔,身體的不适感也逐漸消失。

蘇繡扶着欄杆,沒忍住一聲嗤笑。

這世間的人和事真是奇怪。

她一心想着維持原樣,可有的人,卻為了返老還童費盡心思不擇手段。

這到底是她傻,還是毒蛇他們傻?

“我會帶你們安然離開。”冷不防地,一把低沉的嗓音響在耳畔。

像極了風過竹林的窸窣聲,帶了幾分沙啞幾分溫柔。

蘇繡一怔,愣愣地擡頭。

下一刻,她就跌入了那幽邃眼湖。

蘇繡動了動嘴唇,想要說些什麽。

但有一名藥童悄無聲息出現在她身後,止住了她的所有話語。

蘇繡咬了咬唇。瓣,無奈地轉過身,緩步離開那道鐵門,又回到了丹爐旁。

停住腳步後,她回首,看向那鐵門之外的青年。

他一點都沒有身為階下囚的自覺,對上她雙眼時,還輕挑眉梢,明朗地笑開。

像極了這地牢裏的一輪朝陽,熠熠燦燦。

蘇繡被他的笑意感染,也沒忍住地勾了勾嘴角。

歸真制出半成品以後,就再沒有了進展。

毒蛇等得不耐煩,親自來催。

“你們該不會是想拖延時間,等外邊的人來救你們罷?”毒蛇難得斂了笑意,露出一副冷酷面孔。

裴敘懶懶地欹靠鐵門,斜眼睨着他,低笑道:“所以,你是怕了嗎?”

聞言,毒蛇轉身看他,冷笑:“我為何要怕?不過是小小的一個侯爺,我們陸家,還從未放在心上。”

裴敘面色不改,看着他笑:“星星之火,亦可燎原。”

毒蛇道:“可這場火,你們裴家,恐怕是點不起來了。”

裴敘不動聲色,身側的雙拳卻漸是緊握。

他沉聲問道:“你什麽意思?”

“忘了告訴你了,邊境又起了戰火,你父親和你大哥,都已經奉旨出征,算算時日,現在也該在戰場了罷。”毒蛇勾起唇角,笑卻不達眼底。

漆黑的眼瞳緊盯着裴敘,就像是毒蛇的窺視,淬了毒的狠厲。

裴敘心底一沉,隐隐的不安感浮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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