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一時間,陳寅失去了所有言語。

裴敘說得沒有錯,他們留在湖邊,就算能暫時避過大火的侵蝕,但到了最後,卻還是不能躲過敵人的進攻。

等敵人停止火攻時,他們已經精疲力竭,根本就再無剩下的精力反抗。

保住了一時的性命,但到了最後,還是不能全身而退。

裴敘轉眸睨他,低笑:“走罷。”

話音落下,便拽過蘇繡的手腕,拉她往山頂爬去。

他們走了很遠,陳寅後知後覺地有了動作,擡腳跟上。

女子的氣力本就不如男子,蘇繡這才走一會兒,就累的氣喘籲籲,有些跟不上了。

“我歇會兒。”蘇繡扶住了身旁樹幹,對裴敘擺了擺手。

為了等她,裴敘也就此停住了腳步,靜靜地站在她身旁,耐心等待。

蘇繡歇了一陣,扭頭看裴敘,微擰了秀眉,疑惑問道:“你就不累嗎?”

裴敘唇角的弧度微揚,輕笑道:“你當我是你?”

蘇繡頓了頓:“你莫不是在嘲笑我體弱?”

裴敘轉首看向山頂,話語裏帶着笑意:“我可沒說這樣的話。”

蘇繡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鼓了鼓腮幫子,提起衣擺,鉚足了勁兒往上沖,一連超了好幾個正在爬山的壯實青年。

像是打了雞血一般,全然不見方才的虛弱。

看着她行動帶風的身影,裴敘唇角的笑意愈深。

他本想擡腳跟上,可下一刻,一陣眩暈湧來,直沖他大腦,險些沖沒了他的所有意識。

裴敘眼前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一晃。

好在他及時扶住了身側樹幹,這才沒至于暈倒在地。

從他身前經過的小兵見狀,擔憂問道:“裴将軍,你沒事罷?”

裴敘微微作痛的腹部,輕輕搖頭:“無礙。”

然後強忍着不适,鎮定如常的跟上隊伍。

還沒等到他們登上山頂,敵人就停止了火攻。

因為,天空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澆滅了燃燒的火焰。

發現敵軍的火攻計劃泡湯,同行的士兵們欣喜若狂,感激着上天的相助。

裴敘伸出一手,接住這無根之水,微勾了唇角。

随後,他整頓軍隊,令他們停下了進程。

陳寅問:“可是要與他們交戰?”

裴敘輕輕擺首:“不可,最後的力氣,要用在關鍵時刻。”

這深山裏的條件惡劣,戰士們被困已久,吃不飽睡不好,便也不能養精蓄銳,有足夠的精神面對敵人。

如果他們現在就和對方交戰,恐怕用不了多久,就會全軍覆滅。

陳寅沒太懂裴敘的意思,眉頭皺得愈深。

裴敘轉首看他,在對上他視線時淡淡一笑:“你既然信我,不如就信我到最後……陳叔。”

最後的那個稱呼,令陳寅下意識地一怔,錯愕地擡頭看他。

他眼眸沉邃漆黑,流轉着傾城天光,分外耀目,像極了夜空裏的璀璨星辰。

陳寅緊握了身側雙拳,心底升起了幾分狐疑。

在燕朝的軍隊原地休整時,敵軍也掃蕩了上來,很快就找到了他們先前的藏身之地。

而到了這時,雨也越下越大,纏綿悱恻的雨絲呈瓢盆之勢。

在豆大雨點的攻勢下,林間的枝葉不斷搖曳,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音,無端挑動心弦,令人神經緊繃。

士兵們沒有地方可以躲避,只能任雨水打在臉上,淋濕了全身。

裴敘也一道淋雨,他定定地站在原地,擡頭看他,眉間的褶子愈深。

見他傻愣愣地任雨水打濕,蘇繡氣得胸悶,忙脫了外衣,踮腳擋在了他頭頂,為他遮去些許風雨。

她杏眼睖睜,瞪他,怒道:“你是不是傻啊?明明知道身上有傷不能沾水,你還任雨淋濕!我看你的傷不是在胸口,是在腦子上罷?!”

她的聲音響在噼裏啪啦的雨聲之中,氣勢被削弱了不少,竟還顯了幾分嬌俏。

頭頂的外衫在眼前覆下一片陰影,裴敘愣了愣,側眸看她。

她氣鼓鼓地睜大鹿眼,濕漉漉的,俏麗靈動。

裴敘對上她視線,沒忍住低笑:“反正,你都能為我治。”

周遭是雨聲嘈雜,蘇繡沒有聽清他在說些什麽,便踮起了腳尖,耳朵向他湊近。

淋濕的地面滿是泥濘,分外滑腳。

裴敘堪堪扶住了她腰肢,湊到她耳畔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若是傻子,你也一樣。”

這句話,蘇繡聽清楚了。

她愣了片刻,在反應過來後,狠狠地踩在他腳背。

她使的勁兒還不小,裴敘倒抽一口冷氣,往後退了半步,卻又因為腳滑,跌坐在地。

地面的泥濘濺起,沾染在他衣衫,分外狼狽。

蘇繡看到他的這般模樣,沒忍住一陣嘲笑:“誰跟你是一類人了!我可沒你那麽傻!”

裴敘笑着看她,沒有說話。

額前的碎發被雨淋濕,凝在了一起。

發的黑,襯着他膚的白,愈顯他面如冠玉,好看的像從水墨畫裏幻化成形。

隔着雨霧,蘇繡對上他眼眸,一時間,竟有些出神。

裴敘摔倒以後,幹脆背靠樹幹,不起來了。

雨水淌過眼睑,令他有些睜不開眼。

他揚首看天,眼眸微眯,笑:“時間到了。”

在他出聲時,蘇繡也适時地回過神來,想起要去拉他。

她使勁拉扯他手腕,說:“那你還不起來,地上坐着很舒服嗎?”

裴敘微垂了眼睫,順她的動作将手臂搭在她肩上,微勾了唇角:“你可以試試。”

蘇繡翻了個白眼:“誰要學你?”

也不知道他是故意整她還是真沒力氣,竟然将大半的體重都壓在了她身上,活像是個無骨人似的。

裴敘雖然不胖,但也比她高出了許多,這樣壓在她身上,險些沒把蘇繡給壓死。

蘇繡恨得咬牙切齒:“你個肥豬!該宰了過年了!”

裴敘并未應她。

沒有得到回應的蘇繡愣了愣,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心頭一沉。

她屏住了呼吸,想擡頭看他情況。

但目光還沒落到他身上,變故就突然發生。

“砰——”

山腰處的那面湖突然決堤,水如巨龍般,以雷霆之勢沖了出去。

上山掃蕩的敵人措不及防,被卷入了這突如其來水流之中,随湍急水裏撞來撞去,頭破血流。

敵軍見勢不妙,想要逃跑。

但人的力量終究比不過自然,不多時,就有大半的敵軍被水淹沒。

敵人損失慘重。

得知了這個消息,陳寅按捺住心中歡喜,急匆匆地過來找裴敘。

但等他到時,裴敘已失去了意識,倒在蘇繡的懷裏,雙眼緊阖。

陳寅見狀,緊蹙眉頭,問:“裴将軍這是怎麽了?”

蘇繡面色凝重,道:“傷口遇水感染,有些發熱。如果不盡快救治的,恐怕……會出事。”

陳寅愣了愣,當即着人過來,為裴敘支起帳篷避雨。

做完這一切後,他穿上了盔甲,轉身離開。

蘇繡着急裴敘的傷勢,只在他離開時回眸一看,沒有任何的詢問。

她想,他一定是去應付敵軍了罷?

不多時,蘇繡便收回了目光,開始為裴敘處理傷口。

他淋雨的時間太長,傷口已經有些發白,隐隐透出幾分血色來。

在為他處理傷口時,蘇繡始終緊蹙眉頭,心弦沒有松下片刻。

她所有的注意都傾注在他身上,因此,當他突然睜眼,握住她手腕時,蘇繡一驚,差點驚叫出聲。

“陳将軍呢?”他緊蹙了眉頭,顯然是疼得不行,聲音也分外微弱。

蘇繡對上他視線,道:“你不用管。”

裴敘閉了閉眼,然後強撐着起身,想要下床離開。

看他那陣勢,顯然是要去戰場。

蘇繡展開雙臂,攔在了他跟前:“你現在這個樣子,去了也只會拖累他們。”

裴敘緊抿了唇線,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擡手捂住傷口,艱難出聲:“我不去。”然後掀眸,對上她視線:“……你去。”

聞言,蘇繡愣在了原地。

她沒有聽錯罷?

他竟然讓她這個弱女子,代替他去戰場?

蘇繡情緒複雜地看着他,氣得心口疼。

不過,她好像是被裴敘傳染,變得有些笨了。

裴敘并不是讓她代替自己上陣,而是讓她去傳信。

為了護她周全,裴敘還令身邊常随陪她。

接過他遞來的信件,蘇繡郁悶地将其放入懷裏,信誓旦旦地保證:“你放心,我一定送到陳将軍的手裏,不過你也要向我保證,不能離開這裏。”

裴敘笑着颔首。

蘇繡這才離開。

在去找陳寅的路上,她越想越不對勁。

既然裴敘這樣信任他的常随,肯讓他的常随護她,怎麽不直接令常随去送信,還多此一舉地支她前往?

他這樣做,肯定是另有目的。

回過神來的蘇繡氣得不行,憤憤地想要回去,找裴敘理論。

但保護她的青年卻攔住了她:“郭小姐,請随小人離開罷。”

蘇繡問他:“你們到底在盤算些什麽?”

青年答:“此處危險,不宜久留。”

“那他怎麽不走?”蘇繡又問。

青年頓了頓:“三公子,是主将。”

“那我也不走。”說着,蘇繡就要往回走。

“得罪了。”

可還沒等她踏出腳步,她的腦後就一陣鈍痛,随鈍痛一起來的,還有鋪天蓋地的眩暈。

蘇繡一翻白眼,就暈死了過去,陷入了黑甜夢境。

意識散盡的前一刻,蘇繡還在想,他讓她離開,是不是覺得……她留在他身邊,是他的一種拖累?

清醒時想着他,進入了夢境,她見着的也是他。

她看見了裴敘,銀甲加身少年意氣的裴敘。

身騎白馬,踏光而來,他身後是一輪朝陽,他卻比初升朝陽更加奪目,熠熠燦燦,不容人忽視。

但就在下一刻,朝陽隕落。

敵人四面八方地湧來,将他團團圍住,将他逼到絕境。

随後高舉彎刀,齊齊砍在裴敘身上。

鮮血四濺,染紅了夢境。

蘇繡一個激靈,突然睜開了眼。

被夢魇所縛,就算是蘇醒以後,她還在後怕之中,捂着心口不斷喘息。

“裴敘……”蘇繡緊阖雙眸,低喚。

也不知道,他現在怎麽樣?

緩了緩神,蘇繡睜開眼睛,下意識地環望四周。

她好像在一處營帳,裏邊的布置格外齊整,一眼看過去,都找不到其他雜物。

這地方,她好像從未來過。

蘇繡愣了愣,随即掀被起身,掙紮着想要下床。

但她躺的太久,腳沾地的瞬間,氣力不足,險些腿軟地倒地。

“郭小姐,你醒了?”正此時,有一個婦人裝扮的女子挑起簾子,走了進來。

這人的相貌過于陌生,蘇繡愣愣地看着她,沒忍住疑惑出聲:“你是誰?”

婦人捧着托盤走到她身前,笑:“女子身在軍營,有諸多不便。所以民婦是裴将軍請來,特地照顧小姐起居的。”

聞言,蘇繡有片刻失神:“裴敘……”

然後她突然擡頭,對上了婦人的眼,亟亟問道:“他現在在哪兒?”

婦人答:“在軍營啊……”

話音剛剛落下,蘇繡便突然起身,跑了出去。

婦人轉身看她背影,低聲道:“粥還沒喝……”

反正蘇繡也沒覺得餓,急匆匆地跑到裴敘營帳後,就什麽都不顧地沖了進去。

正在為裴敘包紮傷口的軍醫察覺到身後動靜,下意識地回頭,向她看來。

擦過那軍醫的肩頭,蘇繡看到了面色慘白的裴敘。

她心頭一沉,三步并作兩步地走了過去,跪坐在軍醫跟前,問:“他到底……怎麽樣?”

“傷口感染,有些發熱。好生歇息幾日後,就能好了。”軍醫說着,便收拾東西離開了。

蘇繡不太信他的話,之後,又為裴敘檢查了一遍,發現他确無大礙後,才終于松了口氣。

她趴在裴敘床頭,靜靜地端詳他面容,心底一片寧靜。

他沒事……就好。

不知不覺間,蘇繡竟勾起了唇角的淺淺笑意,甚至還大膽地伸手,去觸碰他眼睫。

就在這時,他突然睜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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