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蘇繡,蘇繡……”睡夢中的人喃喃低喚,突然驚醒過來。
守在床前的人見他蘇醒,忙湊了過去,問他:“三公子,你可算醒了,有沒有怎麽樣?”
裴敘緩了緩,神思恍惚地搖了搖頭:“無礙。”
他擡手按住眉心,沉聲問道:“蘇繡呢?”
“蘇姑娘……”陳寅猶疑着開口,“已經走了。”
聞言,裴敘的動作一頓。
他出神許久,才終于擡起頭來,對上陳寅的雙眼,愣愣地問他:“她……走了?什麽時候的事?”
陳寅輕嘆一聲:“就在你昏迷的期間,郭家的人從長安來接她了。”
“這樣啊。”裴敘輕輕點頭,低垂了眼睫。“那她走之前,可說了些什麽?”
纖長的睫羽在臉頰上落下小小陰翳,愈襯得他膚色如玉質白皙。
陳寅答:“蘇姑娘只讓你保重。”
得到答案以後,裴敘沒再繼續追問。
待陳寅離開,他欹靠在床沿,愣愣地出神。
她離開也好。
邊境不安穩,始終讓她留在這裏,只會讓她受傷。
可她為什麽……就這樣一聲不吭地走了呢?
裴敘想不明白。
這個疑問就像是藤蔓般,在他的心頭瘋狂生長,纏繞了他的所有思緒,令他無法思考。
他煩躁地将五指插進發間,緊阖雙眼,在心底暗嘆了一聲。
接下來的好幾天,他都沒有蘇繡的消息。
但父兄的人卻從長安傳來了另外的消息——
左相近日頻頻遠出,恐有異動。
裴敘看過信條後,微蹙了眉頭,将其放在跳動的燭火之上。
如果左相真要謀反,在長安動手……那身在長安的她,該如何是好?
裴敘想着,始終不能放下心。
待信條化作灰燼後,他叫來了心腹,沉聲吩咐道:“你替我回長安一趟,探城內情形,還有……郭家。”
裴家有昌平坐鎮,應不會出什麽大事。
那人得了他命令,快馬加鞭趕回了長安,沒用幾日,就帶回了消息:“長安城內戒備森嚴,郭家的人皆閉門不出,難探虛實。”
“那郭家大小姐如何?”裴敘閉了閉眼,問。
“大小姐并未在郭府。”心腹答。
聞言,裴敘睜開了眼,蹙眉看他,問:“蘇……郭筱她不在府裏?”
心腹愣了愣,說:“是。”
一時間,裴敘的整顆心就像是沉入了深海,見不到半分光亮。
郭家沒有閉眼隐瞞蘇繡的行蹤,所以不可能是探子的消息有假。
但蘇繡是坐上了郭家的馬車,才失去了行蹤。
既然她沒有回到郭家,那就是說……來接她的人,并非是郭家人。
如果那行人不是郭家派來的,那會是誰的手下呢?
電光火石間,陸邕的面容浮現在他腦海。
在皇陵時,他給陸邕的歸真并非成品。
陸邕為了歸真,再次擄走蘇繡,也不是不可能。
蘇繡屢次從陸邕的手上逃脫,以陸邕的性子,難免會惱羞成怒。
所以現在的蘇繡,是處在危險之中。
一想到她此刻的處境,裴敘就慌亂得定不下神來,在營帳內來回踱步。
來他賬內的陳寅見狀,一陣疑問:“三公子,你這是怎麽了?”
裴敘被他的聲音拉回幾分神思,愣了愣後,道:“無礙。”
陳寅也沒再追問,擡腳向他走近,對他彙報敵軍的情況:“上次一站後,敵軍就未再進攻。據探子回報,敵方的軍隊往後退了二十公裏,我們可要追過去?”
裴敘微擰了眉頭,陷入片刻沉思。
愣了愣,他道:“對方這樣做,很有可能是在前方設下了什麽陷阱。你先帶兩千精兵前往,試探敵情。”
陳寅得了命令,立馬集結了士兵,往敵軍的方向追了過去。
帶回的消息對他們很有利:“敵軍死傷慘重,主将也受了重傷,不能坐鎮指揮。”
将士們聽後,欣喜若狂,恨不得當即出戰,将敵軍打得個落花流水。
但裴敘卻心情沉重。
他總覺得,這件事有什麽不對。
可他又始終想不明白,只有先帶了大半軍力,去圍剿敵軍。
也不知敵軍是無力迎戰,還是被他們的氣勢所駭,竟一個勁兒地往後退。
很快,裴敘和大軍就遠離了他們的陣地。
随着距離的拉遠,裴敘心頭的那陣不安愈發猛烈。
是夜,他披衣而起,離開帳篷,走到了外邊。
守夜的将士們在軍營裏來回巡邏,時刻提防着敵軍。
裴敘離開軍營,坐到不遠處的一塊草坪上。
邊境的月亮似乎要離地面近些,玉盤似的清晰明亮,仿佛觸手可及。
因為月亮,星子黯淡了許多,點綴在深藍的夜幕之中,難以分辨。
天上的星月,和地上的煙火成輝。
裴敘身處高地,将底下軍營的情況盡收眼底。
他垂眸看零散在軍營裏的星火,微眯了眼,思緒也像是燃起的篝火般,随風擺動。
敵軍不斷撤退,真的是無力應戰嗎?
如果可以,他自然想将擾亂邊境安穩的敵軍悉數殲滅。
可現在,他面對落荒而逃的敵人,心底卻浮現起濃烈的不安。
在之前的山林之戰中,有不少的敵軍死在滑坡中,所以對方現在的兵力,并不能和他們抵抗。
再者,敵方的部落好戰,與周遭的國家水火不容,也不可能得到援助。
所以,他擔憂的究竟是什麽呢?
夏夜的涼風吹來,拂動他發絲。
被吹起的發絲撓在他臉頰,帶起微微的酥麻。
像極了她給他的感覺。
止不住的輕微悸動。
一想到蘇繡,裴敘就忍不住閉上眼睛,嘴角浮起淡淡笑意。
上次遣去長安的探子,還沒有帶回她的消息來。
也不知道,她現在怎樣了?
只希望,她沒有落到陸邕的手裏。
裴敘輕吐出一口氣,将臉埋在了掌心。
如果……如果他在長安就好了。
他在長安的話,就可以找到她,護她周全。
想到這裏,裴敘突然愣住。
如今,邊境不穩,長安城內的左相蠢蠢欲動,燕朝腹背受敵,處在生死攸關的關鍵時刻,他怎麽……還在想她?
還在想着,丢棄了身上的擔子,去找她?
裴敘從掌心裏擡頭,不可思議地看着前方。
他這是怎麽了?
心頭的疑惑未解,便又浮現新的疑問。
裴敘抓了抓頭發,煩躁得坐不住。
終于,他站起身來,踏上了回營的路。
這邊的事情,他要不要問問父兄?
父兄征戰多年,一定會知道這邊的事情是為何。
也不知道,父兄如今,身在何處?
正在他出神時,突然有人在遠處出聲,拉回了他神思:“三公子。”
裴敘一愣,擡頭向前方看去。
從夜色盡頭走來的人,正是陳寅。
“三公子,大将軍和少将軍傳消息來了。”站定他身前後,陳寅微喘着說道。
裴敘眉梢一挑,笑:“我正想打探他們消息。何事?”
陳寅答:“左相動手了。”
聞言,裴敘臉色大變,往軍營的方向亟亟趕回:“糟了。”
陳寅還沒反應過來,他卻已走遠。
陳寅愣了愣,忙擡腳跟上,不解問道:“三公子,到底出什麽事了?”
裴敘緊抿了唇線,沉聲答道:“若長安動亂,那鄰國自不會錯失這個機會,對邊境發起進攻。如今,我們被敵軍帶遠,恐怕是中了他們的調虎離山之計了。”
還有一層,他不敢說。
如果邊境也有左相的人,以鎮守原地的兵力,根本就撐不了多久。
屆時,國門大開,燕國岌岌可危。
亂的就不止是長安城了。
回營以後,裴敘沒有停留片刻,當即敲響了軍鼓,令休整的将士們啓程出發,回到陣地。
勝利就在前方,将士們不懂這突然的撤退是為何,皆升了不滿憤懑之情。
裴敘站在高臺之上,冷睨三軍,道:“敵人欲調虎離山,攻打燕國。若我們再不歸去,那留守在陣地的兄弟們,我們是再也見不到了。”
聽過這簡單的解釋,衆人的情緒才有所平定,乖乖地随他撤退。
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們到時,敵軍正在攻打邊城。
困在城內的将士們傳不出消息,只能苦苦獨撐。
還好,他們來不算晚。
見裴敘領軍歸來,城內的将士們也再無畏懼,大開了城門,裏應外合,将攻城的敵軍一舉殲滅。
戰後,裴敘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
誘他們離開的敵軍,和攻城的軍隊,并非是同一國家的。
“這左相……還真會算計。”裴敘扔掉手裏的兩方旗幟,微勾了唇角。
為了奪得皇位,竟不惜和敵國聯手,打算擾得邊境不得安寧,最後再扣聖人一頂治國不力的帽子,順理成章地篡位。
待他登基以後,還能一舉“平定”邊境,贏得一個安國興邦的美名,令世人忘卻他篡位的事情。
老奸巨猾。
處理好這邊的事情後,裴敘試圖和父兄聯系。
他已經有大半月未得到長安的消息了,也不知道長安現在的局勢如何?阿娘和阿蔓過得好不好?蘇繡……又怎樣?
不同的疑問在他腦海盤旋,擾得他情緒紊亂。
裴敘按住了緊蹙的眉心,深深地閉了眼。
“三公子。”正此時,陳寅走了進來。
在他的身後,還跟了一個身披鬥篷的男子。
裴敘聞聲擡手,在看到那神秘人後,下意識地蹙了眉:“這是何人?”
“這才多久沒見,你就把我忘了?”說着,神秘人揭下了帽子,露出了俊逸面龐。
裴敘對上他視線,有剎那的錯愕:“大哥?”
裴澍冷笑:“多謝你,還能記得我。”
裴敘:……
裴敘:“你怎麽突然想起我這個弟弟來了?”
裴澍向他走近,大大方方地坐到他位置,道:“阿爹知道你放心不下長安的媳婦,讓我來接替你。”
“是放心不下我守城罷?”裴敘靜靜陳述。
裴澍點頭:“還算你有自知之明。”
裴敘沒有拒絕,心情愉悅地和他互換,啓程回往長安。
臨行之前,他挑起車簾,看戴上人皮面具、僞裝成他的模樣的裴澍,笑:“大哥,你可要抓緊。”
車外的裴澍微蹙眉頭,滿臉不解:“什麽?”
裴澍的人皮。面具太過逼真,像極了另外一個他。
裴敘看着大哥,突然有幾分不自在。
良久,裴敘嘆了一聲:“你還沒有媳婦。”
裴澍:……
裴澍:“呵,說得像你有媳婦似的。”
裴敘回答得理直氣壯:“我當然有。”
裴澍也回答得冷靜:“人家不會嫁你的。”
聽到這句話,裴敘頓時石化。
好像……蘇繡是從來沒說過要嫁他。
但裴敘不在乎,就當他想反駁時,車夫卻已揚起了長鞭,策馬離去。
不多時,裴澍的身影就在他眼裏化成了一個小點。
“大哥,保重。”看着裴澍猶在原地的身影,裴敘微勾了唇角,低聲道。
從邊境到長安,還是有好幾日的路程。
裴敘為了盡快返京,将馬車換成了駿馬,不分晝夜地趕了回去。
如今,左相已經控制了整個長安城,城內的局勢嚴峻。
所以裴令安的人就在城外接應他。
裴敘累的不行,翻身下馬時,眼前一陣發黑,險些暈厥。
接應的人見他面露不适,問道:“三公子,你怎麽了?”
裴敘輕輕擺首,說:“無礙,帶我去見父親罷。”
他的聲音低啞,藏不住的疲倦。
還好裴令安早有準備,在城外挖了一條地道。
不多時,裴敘就跟着接應的人,潛入了城內。
裴令安也是滿臉的倦意。
父子會面後,裴令安先将城內的局勢告訴了他:“左相已經把整個長安控制了,聖人被困皇宮,生死不明。而朝上的重臣們,也都被左相的人時時監控着。恐怕我們的行動,會十分困難。”
裴敘聽後,緊蹙了眉頭。
他們不能貿然行動,只能靜待時機。
而唯一的時機,就是左相得到玉玺,放松警惕登基的那天。
裴令安和他的想法一致,冥思苦想幾天後,終于制出了護駕的方案。
做完一切後,裴敘靜靜看着父親,眼神有幾分迷離:“父親,我們這樣做,值得嗎?”
當今的聖人,并非是明君。
他暴戾昏庸,把持朝廷的,向來都是左相。
就算他們拼盡了全力,将左相一黨誅滅,可之後的聖人,會變成一個明君嗎?
聞言,裴令安收地圖的動作有片刻凝滞。
良久,他答:“言瑾,我們現在的努力,是為了天下百姓,而不是為了尊位之上的那個人。”
裴敘愣了愣,沒有說話。
停頓片刻後,他轉過身,準備回屋休息。
可就在他擡腳的同時,裴令安也再次出聲:“她在寧王府,萬事皆好。”
裴敘錯愕回首,睖睜了雙眸看他。
裴令安站在燭火前,任暖黃的燈光勾勒出挺拔側影。
他低笑一聲,扭頭對上了裴敘的視線:“這個兒媳,我很滿意。”
聽後,裴敘的臉頰有些發燙。
他別扭地轉過頭,低聲道:“還不是呢。”
說完,便拔腳離開。
他并沒有立即回房,而是去了穆青穆丞的居處。
皇陵一別後,穆青穆丞照他所言,去了定安侯府。
昌平也不是什麽傻子,在聽了他們的敘述後,擔憂他們二人的安危,當即給他們安排了藏身之地,躲過了陸邕的追殺。
穆青穆丞感念裴家的救命之恩,便掩蓋了身份,追随裴令安父子去了邊境,助他們假死成功。
後來,師徒兩就一直在跟裴令安行駛,為他們的士兵治傷,還做出了以假亂真的人皮。面具,讓裴澍能成功頂替裴敘身份,留在邊境。
裴敘來到長安的秘密陣地後,就陸陸續續地知道了這些。
想起裴澍的那個面具,裴敘有幾分心動,想請他們幫忙。
穆青是過來人,什麽都沒問,就挑了個面具給他。
穆丞就不一樣了,他不僅心大,還嘴大:“你是不是要去找我師姐啊?”
被戳破的裴敘紅了紅臉,然後清咳了一聲,佯作鎮定:“我為什麽要去找她?”
穆丞直截了當地說道:“因為你喜歡她。”
聞言,裴敘頓時愣在原地。
至于是怎麽離開的,裴敘有些記不清了。
他幾乎是徹夜未眠。
等翌日清晨,裴敘簡單收拾,戴上人皮。面具後,走在長安城的街道上。
他本是沒有目的地瞎晃,可卻在不知不覺間,随人流停在了郭府門前。
這就是……喜歡嗎?
裴敘緩緩擡頭,看向那塊鎏金的匾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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