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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絮:“他有過人之處,脾氣古怪也是正常。”

柳吹絮頗不以為然:“我看不是這樣,朱大哥你就有很多過人之處,可是脾氣也不怪。”

朱離只笑了一聲,他心裏煩亂,便沒接話,信馬由缰地走了一陣,柳吹絮終于忍不住問:“朱大哥,咱們接下來去哪裏?”

朱離頓了頓:“此地與醴曲相距不遠,我想去醴曲楊家和羅家舊宅看看……”他看柳吹絮眉眼裏透着倦怠,勸他:“你今日奔波了一日,想是累了,先找個客棧歇息吧。”

柳吹絮努力打起精神來:“我累是累了,但朱大哥不歇息,我也能撐得住,你要去醴曲,我跟你一起去。”

朱離也不勸他,兩人騎馬往醴曲趕去。

此時夕陽斜照,将人影拉地很長。莫陽離醴曲不過半個多時辰的路,兩人到醴曲時太陽正挂在山頭,天邊一抹濃豔的赤金色。

兩人找到客棧,順嘴問了一句楊家,客棧小二直搖頭說醴曲楊家不知多少家,不清楚他們問得是那家,兩人只得作罷,叫了飯菜上來解乏。

近日辛苦,兩人埋頭吃了兩大碗飯,才覺精神一長,疲倦散去。有些吃撐了,柳吹絮坐不住,要出門去散步,兩人便相伴出門。

朱離心中裝着事,總有些漫不經心。柳吹絮也想幫忙,看這時街邊還有販賣小吃的攤販,他主動上前去打聽,但問及楊家,都說不甚清楚。

朱離扯了柳吹絮一把,自己上前去問:“大娘,十年前鎮上一戶羅姓人家,一夜之間慘遭滅門,大娘你可還記得這家人?”以楊家的行事,只怕鄰裏都不知底細,何況街上小販,不如問羅家。

老人聞言果真悚然動容,“那件事啊,想忘記都難吶……哎真是慘啊……”

兩人對醴曲鎮都是人生地不熟,聽大娘纏雜不清講了許久,才大致知道羅家舊址,這時大半個太陽已隐在山後,天色有些暗了。

夏日的天光,只要太陽落山,天色會黑得特別快,朱離猶豫了一下:“明日再去吧。”

柳吹絮已買了一盒炸金糕咬着:“走吧,天色還早呢!”

羅家舊址離此不算近,但柳吹絮旨在消食,兩人便步行過去,一路越走只見店鋪客棧茶亭越來越少,人煙也越來越少,走過兩條半街,才見一處空地,天已黑了,只朦胧升起一彎半滿的月亮,眼前景象只看得清一個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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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家十年前住的地方真是偏僻,這才像個從異國逃亡而來的人該有的小心謹慎。

柳吹絮略略看了一圈,周遭寂靜陰森,這時候有些怕了,拽了拽朱離:“朱大哥,這地方怪吓人的,咱們要不先回去吧。”

朱離走近了幾步,只見十年過去,羅家舊址幾成一片廢墟,幾堵斷壁殘牆,幾間圍牆也傾塌了的屋子,屋頂早已不見。

朱離看着這斷壁頹垣,看着地上有些模糊的焦黑痕跡,想着方才那販賣糕點的大娘說的十年前的慘象,心頭一片沉重。

羅家舊址這邊周圍已沒有人家,想來是羅家被滅門一事太過殘苛,沒人再敢住在此處,以至此地一片凋零。

朱離也覺有些瘆人,但來已來了,他不想就這樣草草一眼便回去,于是恭恭敬敬對着前面廢墟鞠了個躬:“諸位前輩莫怪,晚輩此來只為查明一件事情的真相,絕無冒犯不敬之心,還請體察。”

柳吹絮也學着朱離的樣子念了一遍,看朱離擡腳走了進去,緊跟在朱離後面走了進去,就差踩着朱離的腳後跟。

十年風雨,院內一層灰塵一層枯葉,青草蔓藤長野了,從枯葉下冒出來,月光下一片閃着寒光的油綠,更加陰森可怖。

這樣氛圍實在緊張,朱離還強自鎮定,只聽身邊的柳吹絮呼吸急促,緊緊抓着他的手臂,戰戰兢兢地走着。

朱離不喜與人肢體接觸過密,但此時也不能扯開柳吹絮,只由着柳吹絮扒在他身上,兩人才走到院子中央,忽聽柳吹絮一聲慘叫,吓得朱離身上汗毛根根豎立,頭皮都發麻了。

朱離只覺柳吹絮抓着他的手使勁一拽,他本就被方才柳吹絮的尖叫驚得腿有些軟,這一拽之下他反應不及,腳步晃了一下,立刻覺出右腳踩着的東西有異,他心念電轉,待要拔地而起,避開地上的異物,卻被柳吹絮死死拽着,慢了一瞬,朱離只覺小腿上鑽心一疼,順着柳吹絮拽着的力道,他也摔在了地上。

作者有話要說: 看到一只白色的小狗狗,竟然穿着小皮靴~哎喲,那走路的姿勢好醉人好醉人啊~

☆、荒地驚魂

朱離這一跤摔地不輕,但比起腿上的疼痛,別處都可忽略。

他還未來得及查看腿上傷勢,只見柳吹絮一只手撐在地上,使出吃奶的勁往他懷裏擠,朱離背上一層冷汗,也不知是被柳吹絮吓得還是冷的,渾身力氣都要散了。

柳吹絮撐在地上的手不知摸到什麽,舉到眼前一看,月色朦胧,但還看得清柳吹絮手裏這是人的腿骨,吓得柳吹絮又是一聲尖叫,使勁丢了出去,腿骨都不知被他甩手扔到了哪裏,他兩只手像鐵箍一樣,抱着朱離,渾身瑟瑟發抖。

朱離素日裏很是鎮靜,可再鎮靜,他也才比柳吹絮大上不到一歲,這荒村古院已夠吓人,哪還禁得住柳吹絮這接二連三的一驚一乍,柳吹絮這幾聲尖叫一過,朱離只覺自己呼吸不穩,胸膛裏心跳過快,跳的他一陣一陣地頭暈。

但此時柳吹絮不濟,他只得強打起精神來應付眼前,朱離已無暇顧及疼地麻木的腿,他伸手環抱了一下柳吹絮,一只手在柳吹絮背上輕輕拍着:“好了,別怕,咱們回去,明日白天再來。”

哄了半天,柳吹絮好容易才從他懷裏擡起頭來,得得索索地要站起來,誰知他站了一半,往院子裏看了一眼,又哇地一聲,吓得一屁股跌在了地上,這次的驚恐不比前兩次,柳吹絮一邊蹬着腿一步一步後退,一邊指着院前不遠處喊着,“鬼,鬼!朱大哥,有鬼!”聲音都破了,帶着嘶啞的凄厲。

朱離腿疼,還沒來得及站起來,這院子裏有古怪,他不敢放任柳吹絮亂動,忙一手扯住了柳吹絮,他順着柳吹絮顫抖的指尖看過去,月光照不到的斷牆的角落裏,只有一抹隐隐綽綽的黑影,靜靜站在那裏,柳吹絮叫的驚天動地,震得殘壁上灰塵簌簌往下掉,那個黑影卻巋然不動。

朱離只覺身上一陣潮熱過後一陣冰冷,是冷汗浸透了衣衫,他不信鬼神,艱難地吞了口口水,壯着膽子問了一聲,“誰?”

渾身的力氣已在驚恐和柳吹絮的折騰裏流失殆盡,殘餘的幾分用來維持語氣,竟然還聽得出幾分鎮定來。

那暗處出現了一星火光,閃亮了一下,又漸漸暗了下去,那是有人吹亮了火折。

那星點的微光根本照不出黑暗裏人影的輪廓,但朱離似乎福至心靈,心裏定了幾分,他問了一聲:“烏桑?”

明明沒了方才的緊張,但喊出話來聲音都破了音,拐了好幾個調,帶着顫音。

“嗯。”烏桑應了一聲,他的聲音清冷沉靜,真能撫慰人心。

朱離身上的冷汗像一觸即潰的逃兵般迅速退了下去,只剩下一片冰涼,他使勁将近乎崩潰的柳吹絮扯到自己身邊:“別怕了,是人,是烏桑,你素日極其崇拜的那個烏桑。”

他一連安慰了好幾遍,柳吹絮才安靜下來,在朱離的鼓舞下膽戰心驚地又往那陰影裏望了一眼。

烏桑往前走了幾步,一半隐在陰影裏,一般曝在月光下,只能看得見玄青的罩袍的一角,衣裾上有利刃劃破的口子,腳上是一雙青色布鞋。

烏桑大半個身子還隐在黑暗裏,雖然看不清面容,但站在暗處的是人,是在柳吹絮心裏極厲害的烏桑,這也夠安慰柳吹絮了。

朱離覺出了驚吓之後身體上的疲乏,和精神上不受控制的亢奮,他問烏桑:“你不是在莫陽鎮外跑上了小路?那裏是田地和山巒,最好藏身了!”他覺出自己話語裏還帶着笑意,有些停不下來似的。

烏桑嗯了一聲,似乎很是疑惑,但并沒再問。

“你怎麽又躲到了這裏?這裏這麽難找,躲個十天半月別人也找不出來的!你真會躲!”朱離平常待人親和,但卻不是多話的人,更何況是對着烏桑這個算得上陌生的人。

但驚吓後的亢奮停不下來,他的靈魂仿佛驚出了竅,就站在他自己背後看着坐在地上滔滔不絕的自己,仿佛看得見自己身上餘韻未盡的顫抖。

烏桑沒答話。

朱離遲鈍地意識到,誇人能逃命似乎也不是什麽好話,他與烏桑雖沒有沖突,但遠不到熟悉的地步,不宜再造次,只得把排遣不盡的興奮轉移到柳吹絮身上,“柳兄弟,是烏桑,你不怕了吧?”

柳吹絮鼻尖上晶瑩一閃,也不知是冷汗,還是真吓哭了,“我,我……我……”柳吹絮話也說不利索了。

朱離試圖站起來,才一使勁,腿上的疼痛鑽心,這才覺出腿上不止疼,還套着東西,他又一屁股坐了回去,在落葉積塵裏摸索腿上的傷勢,還不忘安慰柳吹絮:“實在抱歉的很,怪我魯莽,我們不該晚上進來的。”

柳吹絮哆嗦了半天:“可是也見到了烏桑……”他這才覺出朱離的異樣,湊在一邊問:“朱大哥,你受傷了麽?”

腿上是一只捕獸的夾子,齒刃已深入肉,疼痛觑見精神上的亢奮正在漸漸退去,潮水般奔湧而來,朱離忍耐着嗯了一聲。

這時候自己沒力氣弄開這東西,驚吓後除卻那一時的亢奮,只剩下無盡的疲累,他咬唇忍着疼,有些無力地望着那深卡在腿上的夾子。

月亮穿過雲翳,亮了一些,朱離先看到投在地上的黑影,而後才看見烏桑從陰影裏走了出來。

院中落葉甚厚,烏桑每走一步,便能聽到一聲脆響。朱離這時神思敏銳的驚人,他立刻想到烏桑這人的冷淡疏離,這人好容易找到了一個藏身之處,被他們這樣驚擾,他一定厭煩,是要換地方了麽?

朱離十分抱歉,沖着烏桑笑了笑,烏桑看到他的笑,腳步一頓,似乎愣了一下。

“對不起,抱歉的很……”朱離想說他歇一歇,弄掉腿上這個夾子就走,絕不幹擾烏桑跑路,但話未說完,烏桑已走了過來,他并未徑直走出門去,而是站在了自己跟前。

朱離擡頭看了烏桑一眼,腦子的想法像繡女結成一團的繡線,沒等他從這一團亂線般的思緒裏抽出一個頭,烏桑卻長腿一屈,跪在了自己跟前。

朱離茫然而震驚。

烏桑伸手捏住了他受傷的腿,朱離像被抽了一鞭子,猛地往後退了幾尺。

烏桑這個動作比他甩袖走人更讓朱離訝然,有些反應不及。

烏桑擡頭看了他一眼,眼神特別亮,他看着朱離,聲音有點軟:“忍一忍。”手上動作特別快,只一下便弄開了緊扣在他腿上的捕獸夾。

“呃!”疼痛把朱離從愣神中拉回來,他忍不住地哼了一聲,手在衣襟上攥緊,這一瞬的疼痛蔓延開來,他忍得臉色煞白。

柳吹絮在他跟前,感同身受地顫了一下。

捕獸夾一取,血湧出來,濺了烏桑滿手,朱離忍着疼:“抱歉……多謝。”力氣被用盡了,聲音很低。

烏桑垂着眼應了一聲,向他伸出另一只幹淨的手來,朱離只一猶豫,便搭上烏桑的手,借着這個勁頭站了起來。他不忘扯着柳吹絮站起來,深深抱拳一揖,“真是多謝。”

烏桑只撩起眼皮看了他一下。

朱離忙着保證:“對不起,方才多有打擾,實在抱歉的很。我們這就走。閣下的行蹤,我們定不會洩露。

他要扯着柳吹絮走,但他腿疼,柳吹絮腿軟,挂在他身上哀求:“朱大哥,咱們再歇一歇吧。”

若是平常,朱離扛也扛他走了,但今日今時他自顧尚不及,更弄不動柳吹絮。也不知烏桑一身傷怎麽跑路的,難道不知道疼?

這是烏桑先發現的藏身之所,他不便就答應柳吹絮,只是眼光殷殷望向烏桑。

烏桑側頭避過了這個頗有征詢哀求意味的目光,點了點頭:“過來吧。”伸手抄在他右腋下。

朱離右腿太疼了,使不上力,正好借着烏桑的攙扶。柳吹絮打着擺子跟在後面,補了一句:“多謝你,烏桑大俠。”

烏桑埋頭攙着朱離,淡淡道:“我不是大俠!”聲音有些冷,像流淌的河水上的冰塊相互撞擊一樣。

柳吹絮愣了一下,也許烏桑氣勢懾人,他沒再開口。

烏桑帶着他們繞過斷壁頹牆,後面是一方四面被牆圍繞的平地,圈住一方月色,滿地都是清冷的光輝。

他将朱離攙到靠牆的地方,“你的腿……”

朱離看了一眼,傷口流出的血已染透了衣衫,衣衫有些僵硬黏膩地裹在腿上,“這個……”

“我幫你包紮。”

朱離一個“不用”噎在嗓子眼裏沒說出來。烏桑方才只是陳述,并不是問詢。而況以他在黛山對烏桑的印象,烏桑這人十分冷漠,竟然會主動幫人包紮傷口,肯幫人包紮傷口,他拒絕了都覺得難為情。

更重要的是腿上這麽疼,朱離覺得自己下不了手。

烏桑弄來一囊清水,已動手除他的鞋襪,朱離背靠着牆,貼牆貼地特別緊,衣衫黏在傷口上,烏桑一點一點往下剝時朱離疼的冒汗,後背貼牆貼得更緊了。

肩上一沉,朱離側頭看了一眼,是柳吹絮靠在他邊上睡着了,頭枕在了他肩上,朱離有些不自在地聳了聳肩,回過了頭,目光不經意落在烏桑手上。

烏桑的手瘦長,手指也長,骨節勻稱。包紮傷口應該算是烏桑的熟練工種,手指動的很靈巧,沒有帶來額外的傷痛。

朱離看了一陣,烏桑左手比右手靈活,難道他還是個左撇子?

烏桑大概察覺到他的目光,擡頭看了他一眼,正對上朱離的目光,朱離笑了一下:“多,多謝!我小時候認識的一個人,也是左撇子。”

烏桑嗯了一聲,并不接話,包好的布條打了個結:“要定時換藥。”他說完就走到另一邊去了,撿個角落靠牆靠坐了下來,閉目養神。

朱離看了他一眼,有些好笑,這人在這裏,頗有些悠然自得,卻不知道追他的人在歧路上怎麽奔波呢!

烏桑閉目躺着,像是睡着了,朱離推了推柳吹絮,柳吹絮枕着他的肩頭換了個姿勢,沒有醒來的意思。

這一日奔波驚吓又受傷,朱離也累的不輕,困倦如兜頭罩下的布袋子,裹着朱離,他似乎只靠着牆壁打了個盹。

迷糊中有人輕輕碰了碰他手背,朱離驚醒過來,一眼望見烏桑蹲在自己身側,月色正好,照的他半邊臉特別清晰。

烏桑聲音很低,語氣淡淡地:“回去睡。”他說完站起來,順手把朱離拉了起來。

柳吹絮是枕在朱離肩頭睡地,朱離站起來,柳吹絮幾乎要順着牆根倒下去,朱離忙一把把他也拉了起來,柳吹絮這才睜開一線睡眼,“嗯?”

朱離對烏桑颔首致意 ,扯着柳吹絮往出去走,“回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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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止劍譜(一)

朱離和柳吹絮兩人回去時子時已過,小鎮上人都睡得早,叫門時客棧裏的小二睡眼惺忪,脾氣極壞。

朱離安頓好柳吹絮才去休息,這一夜他睡地不安穩,一忽兒夢見烏桑那一雙又瘦又長的手握着自己的小腿往懷裏拉,一忽兒夢見徐州城城西朱唇橋後倚歡樓裏的靈棋眉眼盈盈望着自己,一忽兒又夢到吓懵了的柳吹絮總往自己懷裏靠,推也推不開。

折騰了半宿,到天亮時朱離只覺頭重腳輕,渾身酸痛,像才歷經一場酣戰,真是醒也難受,睡也難受,索性起床去透氣,但一動身,腿上疼的厲害,他咬牙試了半天,才敢用右腿用力。

朱離本想叫上柳吹絮一起去打探消息,但叩門半日,柳吹絮也沒能起得來。

也是,這幾日旅途奔波,昨夜又受了那等大驚吓,他都要支撐不住,何況柳吹絮這得在家嬌養慣了的人。

朱離又去了一趟羅家舊址,白日裏看地清楚,羅家舊址只剩一片焦黑的廢墟,他進院看了一遍,未防驚擾烏桑,兀自在昨晚歇息的地方之外自通了一番姓名,卻無人回應。

烏桑不在,朱離四顧之下并未發現什麽有用線索,這地方也無鄰裏居民供他盤問,只得先行出門。

朱離本還要去楊家舊址,卻見辰光已近午時,他畢竟不放心柳吹絮,便回了客棧。

誰知柳吹絮還沒起來,敲門也只聽到一兩聲含糊的呓語,朱離只怕有什麽不好,只得叫上小二,強闖進了客房。

柳吹絮這麽熱的天還裹着被子睡着,神情憔悴,唇上都起了一層幹皮,別人叫他他也不應。

朱離看柳吹絮兩頰上一片暈紅,伸手摸了一把,柳吹絮的額頭滾燙,他忙囑咐小二去請個大夫來,一邊搖醒了柳吹絮:“你覺得怎樣?”

柳吹絮眼眶都燒地通紅,望着朱離看了好一會兒才略微清醒,啞着嗓子叫了聲“朱大哥”。

朱離要了盆水,替他擦把臉:“你忍一忍,大夫很快就來了。”

柳吹絮眼眸微垂,含着淚光:“朱大哥,我難受的很,我想回家。”

朱離要打問的消息還未問完,輕易走了總是心有不甘,奈何柳吹絮病中比三歲小兒還不如,湯藥一概喂不進去,到天黑時抓着朱離衣袖不放手,只磨着要回家。

朱離只能以病人為大,吩咐小二雇了馬車,結了房錢,帶了幾副煮好的湯藥,夾帶着柳吹絮上了馬車,一路往逞州奔去。

從醴曲趕夜路回逞州,天亮也就到了。車夫夜裏本來行車慢,但禁不住朱離催促,一路狂奔不停,車前風燈搖晃着照出一片光暈。

柳吹絮枕在朱離腿上昏沉睡着,朱離卻被馬車晃得要散了架,卻還得支撐着,腿上的傷現在已沒了錐心的疼痛,只是一時一時抽着疼。

行到夜深人靜好夢正酣的時候,朱離也撐不住了,支着下巴跟着馬車搖晃的節奏,合着眼休息,快要睡着時忽聽車夫一聲慘叫,馬車颠了一下,他被驚醒了,腿上的柳吹絮卻還迷糊着,換了個姿勢繼續睡。

“幹什……”車夫一句話尚未說完,驟然沒了聲音,只聽馬兒不安地嘶鳴了一聲。

朱離将柳吹絮安置好,握劍在手,掀開了車簾。

月亮鑽進了雲層,外面一片昏暗,朦胧裏只見車轅上已沒了車夫身影,一個人影提劍斬斷了馬兒的缰繩,縱身一躍,就要翻上馬背,揚蹄而去。

竟然有人劫馬!

馬車只餘左邊一匹馬兒拉着,失了平衡,頓時往路邊拐去,朱離慌忙一提缰繩,緩住了馬兒狂奔之勢,又飛起一足踢在車轅上,馬車被他踢得停了下來,他卻借勢躍了出去,拔劍出鞘,只刺偷馬人背脊。

朱離只刺到一半,月亮躍出雲層,清輝遍灑,登時看清馬背上的人身高體長,正是烏桑。

朱離收勢不及,手腕一挽,劍尖倒轉,人在馬背上一踩,已翻身落在了馬兒面前,擋住了去路。

烏桑顯然也是不料如此,忙籲了一聲,提缰勒馬,馬兒被他勒得前蹄高高揚起,嘶鳴了一聲,才險險挺住——離朱離不過一臂距離。

朱離雖然見人三分笑意,這時臉上卻全是一片肅然:“車夫被你殺了?”

烏桑往身後瞥了一眼,也不知是在看馬車,看車夫,還是看追他的人有沒有趕過來:“敲暈了。”

“你!”他這樣坦然,朱離反倒語塞,他并不擅長斥罵別人。

烏桑還端坐馬上,他看了朱離一眼:“我并不知是你們。”說着往朱離腿上看了一眼:“腿好了?”

朱離也看了一眼自己的腿:“腿……”

朱離及時打住了話頭,現在哪裏是說腿的時候,他神色淩然:“劫人財物,遇到別人就行了?”朱離問出才覺後悔,人家正在亡命天涯,哪還顧得上這些規矩,果見烏桑看他的眼神有些微妙。

“你……咳,我們去逞州,或可捎帶你一程……”

烏桑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大概覺得他莫名其妙,朱離也覺得自己挺莫名其妙,手指一揉額角,“呃……你……”

“我不能去逞州,馬暫且一借,告辭!”烏桑雙腿在馬腹上一磕,馬兒從朱離身邊蹿過去,狂奔而去。

“唉你……”烏桑已騎馬走得遠了,朱離站在那裏愣了半天,這說是借馬,和明搶有什麽分別?

朱離郁郁,沿路找回去,果見車夫只是暈了過去,仰面躺在路邊,朱離弄醒了他,将一匹孤零零的馬兒套在馬車中間,讓車夫趕車上路。

清早時才到逞州城,車夫一路将馬車趕到柳府門前,門子見柳吹絮時被朱離抱出來的,吓得一溜煙進去禀告主人,只是一瞬的功夫,柳城帶着夫人張氏,連帶着柳綿和一群家仆都湧了出來。

一家人圍着柳吹絮忙了半日,請醫問藥,卻和在醴曲小鎮上診出的病症一樣,并沒有大礙。

大概是因為在家裏,心情開敞,柳吹絮病勢都輕了幾分,倚在床上向張氏撒嬌。柳城今日好了幾分,他雖不像張氏一樣圍在兒子床頭,卻也呆在兒子屋裏不走,關切之情溢于言表。

唯有柳綿看了幾眼柳吹絮後,輕輕挨到了朱離跟前:“朱,朱,朱……哎!”她還是沒叫利索,不過這次卻沒跑,盯着地面使了半天的勁兒說了下去:“我,我看你腿,腿……”

朱離心裏掠過一陣暖意,看着低着頭的柳綿笑了一下:“沒事,皮肉傷。”

柳綿臉色比發着燒的柳吹絮還紅,腦袋垂在胸口:“我,我……幫幫幫幫……你……哎!”她想說可以幫朱離看一下,嘗試半天,嘆了口氣。

朱離伸手在柳綿頭上拍了一下:“這點傷,我自己就可以。”

柳綿縮了縮脖子。

朱離看着她:“多謝你。”這是真心實意,他身在異地,客居別家,唯有柳棉這樣體貼了。

柳綿看他說地這樣誠懇,不好意思地擺了擺手:“不謝!”這次沒結巴,她爽利地嘆了口氣。

朱離只等柳吹絮這一頓撒嬌與抱怨都使完了,看柳城并沒有要回去的意思,想着在這裏問也無妨,便道:“柳爺說與楊家是意外結識,不知具體怎樣?”

柳城見問,嘆了口氣:“說起來,我與楊兄相識,全憑清明時節的一場大雨。

“我家祖居逞州,便在黛山上置了塊地安葬先人,恰巧楊兄弟把羅家的衣冠冢也葬在黛山,那年清明大雨,我帶着妻兒前去祭祖,下山的時候內人不小心踩上一塊松動的石頭,滾下了山坡。

哎,那時綿兒還小,我一手抱着她,一手拉着吹絮,便顧不上內人。那山坡下面就是空地,亂石堆積,內人要是跌落,只怕……好在楊兄就在下面,他聽到動靜,接住了內人。”

柳城似乎回到往日時光,臉上神色都有些柔和:“那日內人雖未受傷,但卻扭傷了腳踝。仆人大都在山下等着,我一個人要照應兩個孩子,又要照應內人,手忙腳亂,好在楊兄仗義,他幫我照看孩兒,我這才背着內人下了山。”

朱離心裏泛過一陣寒意,卻忍着不在臉上顯露出來:“原來是這樣。那柳爺與楊家相交這些年,可知道楊家手裏有什麽奇文密書?”

“這倒不曾……”柳城恍然一下:“楊兄确實對解密文算術興趣濃厚,柳家除了家傳劍法,對此道也頗有研究,楊兄時常與我讨論此事。不過,只是讨論罷了。”

朱離想起莫陽齊家家主的話:“楊家可有什麽武功秘籍?”

柳城笑了一下:“楊家也是武學傳家,他家傳的劍譜叫做什麽仰止劍譜,但這……并不算武功秘籍。”

柳吹絮插嘴道:“楊伯伯家的劍術平常的很,他家的劍譜跟武功秘籍挂不上鈎……”他說到這裏卻頓了一下:“但是……”

柳城卻已喝了一聲:“有人習武只為強身健體,并不為争強鬥勝,你懂什麽!”

柳吹絮被噎了一下,扯了一下張氏衣袖,“娘,爹爹兇我。”

張氏笑着在他臉上揉了一下:“一生病就回到了三歲!你背後對人不敬,活該爹爹說你!”

“我想說的是,楊伯伯家的劍譜或許還是厲害的,只是楊伯伯練得法子不對。”

柳城瞪了他一眼:“你又胡說!”

柳吹絮嗫喏着道:“爹爹,你忘了楊家遇難那日早上咱們去楊家,楊伯伯身上的傷口只有一道,從右下腹直到脖頸,割斷了咽喉……”他看柳城臉随着他的話語變得陰沉慘淡,聲音也低了下去。

楊家遇難,柳城到楊府見到那等慘象,傷心欲絕,一直無心回想,此時柳吹絮說起,他才敢回憶,楊行天死時驚恐的樣子還印在腦海裏,他身上的傷似乎真如柳吹絮所說,只有那麽一道。

他不禁問了一聲:“那道傷怎麽了?”

柳吹絮被他神色震懾,說話帶着三分小心:“楊伯伯家的劍譜我曾經見過……”

“你還觊觎別家劍譜?”這聲裏已帶了幾分嚴厲。江湖人的劍譜刀法,若非自家傳承,便是師門相傳,從不許外人看的。

“是楊家兄弟給我看的,我只看了兩三招,似乎裏面有一招是仰身後刺,要求從下往上使力……”

“你可确定?”這可是說,楊家的人,可能是被自家劍法致死。

柳吹絮搖了搖頭:“我只看過兩三招,并不敢确定……再說我和楊家兄弟切磋過許多次,也未見他使這一招……而且若真是楊家劍法,那殺楊伯伯的人,就是左手使劍。那楊家劍法實在平常,誰能用那等劍法殺人滅口還毫無動靜……我才沒有說的。”

柳城氣恨地搖頭:“這樣的事也敢現在才說!”柳吹絮看流程臉色着實不善,把自己藏在了張氏身後。

朱離有些疑惑:“柳爺似乎對楊家的劍法絲毫不知?”

柳城搖頭嘆息:“我與楊兄什麽都談,唯獨不談武術劍術,是以……哎!”

作者有話要說: 八章了啊,還這麽冷啊,好冷啊。不然就賣萌求個評論吧:走過路過的大爺大哥大姐大妹子小蘿莉小正太們,留個評吧~吐血求!

☆、仰止劍譜(二)

柳吹絮這一病,柳家午飯都晚了半個時辰,全是清淡易于養病的吃食,朱離看着一桌子青菜白粥,只覺得疲倦,半點胃口也無,草草敷衍了幾口,就回去洗漱。

一路風塵洗淨,他靠着竹席想着楊家的事,聽得門口篤篤篤響了三下,往外一看,柳綿一手撐着陽傘,一手提着食盒和一堆藥材站在門口。

這丫頭平時見他就跑,今天竟有這樣的閑興,送上門來。朱離招了招手,叫她進來。

柳綿這次學了乖,能動手的不比劃,能比劃的不開口,她開了食盒,裏面幾位精致小菜,一盤點心,一大碗綠豆粥,兩副碗盞。

朱離不由在她頭上揉了一下:“多謝你。”柳綿自己順了順被揉過的頭發:“我,我也吃!”

兩人對坐而食,朱離吃過幾口,覺得身上力氣回來了些,他問柳綿:“綿兒不喜歡楊家?”

柳綿擡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頭:“嗯。”她不等朱離再問她,眼神落在別處,語速放地很慢,一字一頓地說:“我不喜歡楊伯伯看我的眼神,他像是總在想着壞事。而且,他看我時我會緊張,會說不順話,楊家那個哥哥就會笑我結巴。”

朱離聽得笑了,“綿兒方才沒有結巴。”

柳綿只見朱離笑意浸入眼眸裏,眉眼生輝,清秀俊逸叫人不可直視,她吸了吸鼻子:“是,是,是……麽?”又結巴回去了,她懊惱地揪了下衣襟。

朱離看在眼裏,笑的更深,他翻身而起:“今天多謝你款待,我現在可要去楊家了!”

柳綿還在地上跪坐着,扯了下他衣裾:“藥,藥!”她預感自己又要說不利索了,便指了指朱離的腿,又指了指自己帶來的藥。

腿上的傷沒那麽疼了,但也不敢太使勁,走路偶爾一下會瘸,朱離又坐了回去,“我換完藥再走。你去玩吧。”

柳綿這才提着食盒晃晃悠悠地走了,這次倒沒跑。

朱離換了藥,他身上治外傷的藥不多了,從柳綿的贈藥裏撿了些藥粉随身帶着,才出了門。

打鐵巷裏一切照舊,樹蔭下打牌乘涼的還是那幾個人,見了他會點頭致意:“朱少爺還查楊家的事呢?”

朱離只笑笑,不做聲。

楊府裏的一切和他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一樣,內院廂房裏散落着打鬥時帶倒的筆墨和幾本書。

朱離撿起圍着廂房的書架看了一圈,果然都是周易八卦,數算解密之類。朱家只與武商兩道名聲非凡,朱離年紀又輕,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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