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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疙瘩。

他和柳吹絮不一樣,不是沒走過江湖受過傷,但從前是何等快意恩仇,受傷流血也是酣暢淋漓,哪像這次一般憂悶,落魄,和憋屈!

朱離心裏憋着一口氣,找到烏桑一定先把這人狠狠打一頓,制服他,斥責他,叫他和順低頭,才能一解心頭之恨。

朱離就着幻想啃掉半張幹餅,又騎馬上路,就這般追了半日,他還是全無烏桑消息。

朱離不知烏桑已經跑到了前頭,還是躲躲藏藏又落在自己後頭,他是該繼續追還是等一等,竟一時拿不定主意。

朱離悵然立在路畔,只見斜陽漸落,寂靜的路上只他一人三匹馬拖着長長的影子走着,孤獨凄涼襲上心頭,他一時只覺愁緒滿懷,不覺放松了馬缰,由着馬兒性子慢慢走着。

這一夜朱離錯過宿頭,前無村社,後無市鎮,只得在路邊山野裏找個僻靜處将就,夜裏皎月漸升,他渾身難受,了無睡意,睜着眼睛發一陣呆,又把楊家和仰止書的事來來回回想一遍,越想地分明,心裏的激憤越攪得他睡不着。

他知道自己只是猜想,直覺卻毫不懈怠地告訴他,這猜想十有八|九就是事實。

夜漸深了,朱離覺得身上冷得難受,正欲扯過幾件換洗衣裳裹在身上取暖,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隐隐,一夥人正往這邊走來。

朱離心裏一動,這二半夜趕路的,只怕不是尋常百姓,他翹首以盼,只望着來人是西湖三怪的親友,他還可循着他們足跡去尋烏桑,于是翻身而起,隐在暗處查看。

馬蹄聲近了,他借着月光看過去,卻見馬背上的人雖都穿着本朝常服,卻個個都虎背熊腰,生的異常高大。只可惜雖有朦朦的月光,對方騎馬馳騁,奔地太快,他未能看清來人臉龐。

這些人不是西湖三怪的親友!也不知是誰還星夜兼程?不及他疑惑完,就聽騎馬而過的人低低咕隆了幾句,朱離一聽之下頓時一驚——這是胡人?

他不懂胡語,雖不明這幫胡人目的,但夜半結群趕路,看着也不像商旅,他警覺之下,不禁起身遠遠綴在後面跟着。

朱離見這群騎馬的胡人越走越偏,更加不敢放松,跟着這群胡人拐過了一個山彎,山那邊背陰,月光照不到,一片漆黑。

朱離不敢輕易過去,等了一陣,只聽馬蹄聲隐沒,以為胡人已經走遠,正要追過去,卻又聽山那邊忽然響起呼喝叱罵之聲,只可惜都是胡語,他一句也聽不懂。

不一時那邊又傳來刀劍相交之聲,看來是動起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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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離不明情況,不敢貿然跟進,他登上山腰,沿着高處蹑手蹑腳繞了過去,遠遠就聽着幾人鬥成一團,只能看見胡人的彎刀與長劍相撞時磕出的火星閃出一線弧光,具體情形卻看不清楚。

朱離待要不管閑事,但那明顯是一群胡人圍攻一人,這是本朝地界,想來被圍攻的該是本國人,他嘆了口氣,又往山腳掠去丈許,企圖看得清楚些,若有需要,也便于救人。

但夜太黑,靠近了也看不清。

他正着急,就聽相鬥的幾人裏有人叽裏咕嚕喊了一串什麽,他不懂胡語,沒聽明白,圍攻那人也不知是聽不懂還是充耳不聞,并未回答,只聽得刀劍擊鳴之聲愈快,竟還打得更起勁了。

胡人邊鬥邊嚷,聲音又高,話語又急,聒噪異常。

忽然一人慘叫了一聲,刀劍相擊之聲稍緩,這才聽一人冷冷說了句什麽,朱離頭皮一麻——這聲音……是烏桑!可他說的,竟也是胡語!

烏桑怎樣又得罪了胡人?他為什麽會胡語?通曉他國語言也是殺手必備的本事?

但他無暇再想,踏破鐵鞋無覓處的烏桑就在眼前,他想要弄清楊家的事情給柳城一個交代,就要在別人之前拿到烏桑,西湖三怪的人也好,胡人也好,都要統統靠後!

何況他還要打烏桑一頓解恨。

朱離手握長劍,如飛鳥般掠向山腳,劍芒出鞘,已沖進了戰陣。

圍鬥的雙方都不料這等僻靜之地還有人來助拳,都愣了一愣,朱離趁勢刷刷刷刺出三劍,已将一個胡人彎刀擊落。

胡人先是叽裏咕嚕叫罵了幾句,朱離既然聽不懂,便只當胡人叫喊是耳邊秋風,只管出劍如電,徑挑胡人彎刀。

胡人見朱離來勢洶洶,争強之心頓起,好幾人已沖着朱離圍了上來。

朱家輕鳴劍劍走輕靈,朱離出招又快又狠,只見他宛如鴻雁,蹁跹輕動,騰挪閃避快如閃電,趁着胡人未及反應,十幾招下來,胡人彎刀只能挨到他衣襟,他卻劍無虛招,劍尖輕晃之間,挑了兩人彎刀。

胡人又叫喝了一陣,又有幾人趕來圍困朱離,彎刀起落之間已織成一片大網,朱離頓覺挪動之間遲滞了幾分,忙凝神應對,但這幾十招鬥過,胡人也已定下心來,出招之時狠辣淩厲,逼得朱離退了幾步。

這些胡人身手不弱,還好他及時遇上,否則以烏桑一人之力,要脫身可非易事。朱離只分神間,肩頭一痛,卻是已被胡人彎刀擊中。

此時哪還顧得傷處,朱離運劍在手,身子一矮,劍光橫掃一周,逼得胡人退了兩步,明明身周刀光的壓力驟減,他卻心上一沉——大部胡人都圍在自己身周,烏桑已不見了。

烏桑又跑了!

朱離氣急之下,還有幾分冷靜,他和胡人無冤無仇不必拼命,而況他以少敵多,也讨不了好。朱離退了一步,欲向胡人說明,奈何言語不通,圍着他的胡人鬥起了血性,全然不顧他說些什麽,只管揮着彎刀向他逼來。

朱離哪料得對方如此不講理,一時之間也不知被傷了哪裏,疼的麻木後都不覺疼了。他此時再不戀戰,只求脫身,但胡人難纏,他竟無可奈何。

就在此膠着之際,只聽铛铛兩聲彎刀相撞的聲音,有個胡人粗着嗓子喊了句什麽,圍着他的胡人頓時如聽到聖令,都停了下來。

朱離渾身發軟,他以劍拄地,勉強站着,聽着那舉刀相擊的胡人哇哩哇啦罵了幾句,剩餘的人都恭敬聽着,跪下應了一聲,又四散開來,應是去搜尋烏桑了。

看來那舉刀相吉之人是這幫胡人的首領。

那個胡人首領遠遠看了朱離一陣,走了過來,朱離瞬時握劍在手,傲然站起。那胡人看着他,咧嘴笑了一下:“烏桑,同夥?”

朱離搖了搖頭,他也不知這胡人能聽懂多少,只得精簡答道:“我也找他。”那胡人看着他,像是要從他臉上看出端倪來。

朱離坦然回視,累的表情都無,只餘習慣的一抹笑意,朦胧夜色裏看起來有幾分溫潤可親,全不似他劍招的淩厲。

那胡人首領等了一陣,手下胡人紛紛來報,看來沒有尋到烏桑,那又看了朱離一眼,從朱離臉上看不出端倪,那胡人首領便一招手,帶着胡人走了。

他走了幾步卻又回頭看了朱離一眼,豎了豎拇指:“劍術,好!”

朱離拱了拱手:“承蒙誇獎。”

朱離不知胡人是相信他不知烏桑蹤跡,真的走了,還是假意離開,暗中盯着他,他覺得自己若是靜靜呆着,定然會不知不覺睡過去。

他只得謹慎為上,先行回去。

他這一路奔波地精疲力竭,現在又受了傷,若烏桑跟他情況相似,他就算找到了烏桑也制不住烏桑,制住了烏桑,也只怕是為胡人做嫁衣。

走到山的另一面時,月光普照,朱離才看出自己一身狼狽,肩上背上腿上都有傷痕,衣衫破了,血跡滿布,奇怪的是他竟覺不出疼,只是覺得冷得厲害。

朱離撐着回到自己之前休息的山坡,那三匹馬兒或卧或站,都還在近處,他從随身行囊裏取出治外傷的藥準備包紮傷口,但身上冷的他都不敢動脫衣衫的念頭,他靠着山崗上孤樹,裹了幾件衣裳取暖。

疲累襲來,朱離都不及細想烏桑不顧道義,自己脫身的行為,就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烏桑其實并未走遠,故布疑陣之後又回了那處山林裏躲着,走遠了更容易被胡人追上,他逃命都逃出了獨門經驗。

這次胡人來勢雖兇,但半路殺出了朱離,他脫身較早,只受了幾處輕傷,這傷與他微不足道,早就處理好了傷口,還看了半場朱家的劍法。

劍法是好的,只是一來朱離太年輕了,力有不逮,二是朱離劍招雖靈活,最終腳下卻慢了幾分。

若是他來使這劍法,他不會受朱離那麽多的傷。

好在胡人并沒有為難朱離,他朦胧裏看到,朱離回去時走路都打晃。

這時胡人已順着他留下的線索追遠了,月色照不到林間,山裏漆黑而靜谧,是睡覺的好時候。

對殺手來說,要随時随地睡得着,也要随時随地能醒得來。

但四周太靜了,夏日蛐蛐的叫聲好似鳴雷。烏桑躺着動也沒動,他沒算時間,擡頭看一眼月色,約摸一個時辰過去了,他卻還沒睡着。

烏桑嘆了口氣,起身在樹梢上坐了一陣,又發了會兒呆,而後毅然起身,奔出了這最佳藏身之所。

以他的經驗,朱離受的傷也不算重,但朱離離去的步伐,卻明顯太沉重淩亂了些。

滿月雖斜,但山那邊的路上還是月色清亮。

朱離的蹤跡太好找了,這人身上有傷,順着血跡也找得到。

作者有話要說: 一般就是,想很多遍,寫一遍,寫下一章之前看一遍上一章,發布之前再改一遍錯別字。但自己寫的錯別字,自己真的很難找出來啊……

☆、十年蹤跡

朱離背靠着樹幹,許久都沒有動靜,該是睡熟了。

即使如此,烏桑也不敢輕易過去,他從山邊撿起小石子,捏在兩指之間,彈了出去。

石子破空的風聲沒有驚動朱離,不偏不巧,那石子打在朱離昏睡穴上,朱離身子歪了歪,順着樹幹往下滑了半截,又沒動靜了。

烏桑這才敢走過去,一眼望見朱離身上裹了好幾層衣衫,人卻凍着了似的有些輕顫,皎白的月色遮不住他臉頰上不正常的紅暈。

烏桑坐在朱離跟前,捏了捏拳,伸手摸向朱離額頭時頓了一下,又看了一眼朱離昏睡的臉龐,手才輕輕落在朱離額頭上。

朱離的額頭滾燙!烏桑收回手時朱離略帶急促的呼吸呵在他手背上,也如火焰灼人,烏桑搓了搓手背。

朱離是病了。

烏桑往四野裏望了一眼,見遠處山坡上似乎有避風的山洞,他一手抄起朱離抱着,一邊喚來在遠處吃草的馬兒,把朱離挪到了那個山洞裏去。

山洞地方狹小,白天被烈日照過,餘熱未散盡,撲面而來的熱氣叫人窒息。

烏桑将朱離輕放在地上,就着月色翻檢朱離全身,見他肩頭、手臂、胸腹及腿上各處傷口不少,好在都是彎刀劃出的皮肉傷,也不甚嚴重,他略舒了口氣。

将自己身上攜帶的傷藥悉數放在一邊,烏桑小心剝着朱離身上的衣衫,手有些抖。

朱離身上倒不似他臉上膚色那樣是一片溫潤的瑩白,身上是略微淺些的麥色,有幾道淡了的傷痕。他背脊的弧線在腰部的位置微微陷下去,繞過腰部又輕輕滑了上來。

朱離身上并不瘦,是練武的人充滿張力的勁道,看着十分舒服。

有風拂過,青草的氣息裏夾着幾分稻子成熟的味道飄進山洞裏,烏桑看了一眼朱離麥色的背,覺得自己有點餓。

處理傷口烏桑本是熟練,但朱離發着燒,他的手無論落到哪裏都覺得手心滾燙,燙的他處理傷口時笨手笨腳,抹藥時笨手笨腳,包紮時幾乎拿捏不住力道,把朱離身上的傷口包紮完時,烏桑直覺自己汗透重衫,呼吸都亂了。

而且,擠在這小山洞裏的感覺太難受,太憋悶了,像是人被關在狹小的瓶子裏,呼一口氣都堵在心上,烏桑處理完最後一個傷口,立刻站到外面去透氣。

月色幾要隐沒,再過段時間,天就要亮了。

朱離那症狀是毒火入體,這山裏多的是花草,烏桑趁着月色未落,在山野裏奔走,采了些清熱解毒的草葉草根,擠出汁液灌進朱離嘴裏,又将碎葉敷在朱離幹裂的唇上。

烏桑收拾了山洞裏自己留下的痕跡,退出山洞時又看了一眼,朱離還無知無覺地睡着,他臉上那慣常的親和的笑容不在了,眉頭輕蹙,臉頰上兩抹燒出來的輕紅,看着有幾分可憐。

烏桑站了看了一會兒,又蹲到朱離身邊,他捏過朱離的左手,攤開了朱離的手心。

半弧形的傷疤已經有些淡了,暗黃色的,橫在朱離左手手心。烏桑用拇指揉了揉那道傷口,朱離的手心軟軟的,那傷疤卻有些硬,烏桑拇指在傷疤上拂來拂去,這疤是連接過去的一道暗門。

燙傷不容易好,好了也會留疤,會一直有些硬。十年過去,這道疤還在,而十年前朱離的模樣,在烏桑心頭卻有些模糊不清,只剩下一抹影子了,以至于在黛山上,這個人眉眼含笑地說自己叫朱離朱存之時,他心裏地那種感覺,無法形容。

十年前朱離還是個小小孩童,粉雕玉琢的,像個瓷娃娃,有些賴皮,還有些黏人。

還有一雙有求于人時望着人,就讓人拒絕不了的眼眸。

十年前是元和二年,那時是秋日的一天,傍晚起便大雨傾盆,凍得人瑟縮。他睡在門房邊的條凳上,在睡夢中被殺戮驚醒,衣服都來不及穿,只顧跑路了。

那一夜那麽冷,他一身單衣,赤着腳,竟然跑了很久,他一路逃,一路被追殺,有幾次險些被砍死。

橫穿大路時他跌倒在地上,別說爬起來,眼睛也睜不開了,他驚了別家的馬車,車夫反應不及,馬蹄就要踩在他身上了,他當時以為必死無疑,沒被那些人殺死,卻被馬踩死了。

但馬車卻停了下來。後來才知道,就是那馬車驟然一停,車裏的朱離沒坐好,手撐在了火盆邊上,燙傷出了這道疤痕。

他有短暫的昏迷,醒來時只聽到一個聲音軟軟地求人:“祥伯,咱們救他。”

也許有人會救他,烏桑奮力撐開眼皮,先看到近在咫尺的馬蹄,再看到提在小小少年手裏的風燈上大大的朱字,而後才是裹着一身輕裘的孩子瑩白的臉頰,和一雙望着人時,秋水潋滟般的眼眸。

他心裏松了口氣——被這樣一雙眸子哀求地望着,如果是他,無論這小孩兒求得是什麽,都不會拒絕的吧。

他撐不住地又暈了過去。

烏桑不知自己昏暈過去多久,夢裏一直被重複的夢境折磨驚吓,驚醒時只覺有人在他額上放了什麽東西,藏在深處的危急意識讓他反射性地出手,小擒拿手。但身邊的人卻身手更是厲害,他倆在床榻之間拆了十餘招,最終以他被制服為止。

他這才看清自己所在的屋子幹淨整潔溫暖,火盆裏炭火旺盛,蓋着的被褥輕軟,身上的傷口也沒那麽疼了……

擰着他胳膊的少年輕輕哼了一聲,放開他的手腕,退開了幾步,背着手站着,白裏透粉的臉頰上神情嚴肅,他一只手裹着白繃布,一只手裏捏着一方濕噠噠的布巾——方才放在他額上的應該就是那方布巾了。

他已經逃出了瘋狂的屠殺,逃過了追捕!至少暫時是這樣。

他致謝,道歉。

那時少年就會拱着手一本正經地說些什麽:“大家同在江湖行走,急人所難都是應當的”之類的官話,只是話沒說完,他就能挨到自己床榻邊,大人樣地介紹自己:“在下朱離,字存之……”

小小孩子哪來的字?他看了少年一眼,這小孩就能不好意思地嘿嘿笑半天:“字是我自己取來玩的。”

那時朱離不過八九歲,全然不顧自己的漠然,能纏着自己問自己的姓名。

舉家遭禍,他自然說不出自己的名字來,沉默的時候朱離能趴在自己耳邊咬耳朵:“你不便告訴別人也無妨,你偷偷告訴我,我保證不告訴別人,我保密。”他說着還要舉起手來發誓。

客棧裏那短短的三五日是他迄今為止最後的溫暖歲月,追他的人挨個客棧的搜尋,他卻避在朱家少爺的蔭惠之下,在客棧陪着生病的朱家少爺吃藥看大夫,安心養傷。

再沒有過過那樣安心的日子,是以十年過去,他即使就要忘記朱離的模樣,對那時的溫馨歲月卻還記憶猶新。

但光陰如水,從前那個能趴在人耳邊說悄悄話的少年已長成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他已能獨擋一面,行走江湖,主持正義,能單騎上路,追捕兇手了。

朱離身上那股認真的勁頭,對是非黑白的執着追求讓烏桑心裏輕顫,那是他沒有,也不能有的!

就像如今他是朱離主持正義要追捕的對象,可楊家一事沒有公道正義可讨,他更不會認罪伏誅。

十年前朱離救他,十年後朱離查楊家一事,步步逼近,屢次與他碰面,朱離對他不設防,他有的是機會對朱離下手,他都放過了。

可過了今晚呢?朱離總會追到他的!烏桑一邊還捏着朱離的手摩挲着他手心的燙傷,一邊卻下定決心,再見朱離,他絕不會手軟,殺手不能有手軟這兩個字。

朱離的手動了動,烏桑驀然擡頭,見朱離并未醒來,只是怕冷似的瑟縮了一下,皺着眉頭哼了一聲。

朱離身上都是單衫,幾件衣服疊起來也沒什麽厚度,烏桑脫下自己罩袍,将朱離裹了個嚴實。

這件衣服只有在羅家舊院那日穿過,那日朱離慘遭驚吓,該沒有什麽記憶。他認不出來的。

過了今晚,發一身汗,朱離應該就會好些。

道不同不相為謀,烏桑提好自己長劍,轉身離去。

他要避開西湖三怪的人,避開胡人,避開朱離,得盡快回蒼霞山。

說起這個,還有一撥他也不知對方來歷的人在追着他,他都無心細究那撥人追他的理由,只想盡快回去。

朱離這一夜睡地沉,姿勢都沒換過,夢境卻不停地換,一會兒是他追到了烏桑,扯住了烏桑腰帶,烏桑卻掙脫腰帶跑了,一邊跑一邊任由身上的衣衫往下掉。

一會兒又是他捉住了烏桑,要将烏桑摁在地上狠狠打了一頓,可烏桑的身體像是棉花袋子一樣軟,他一拳打下去就砸一個陷坑,卸了他的力氣。

還有一個,他捉住了烏桑,捆住了烏桑,一把将烏桑掀翻在地,拔出劍來要劃花烏桑的臉,劍尖都要劃破烏桑臉頰了,烏桑卻望着他笑了一下,吓得他手一抖,劍都刺歪了,紮在了地上。

烏桑為何要笑?為何要對自己笑?為何要對劃他臉的自己笑?

朱離百思不得其解,歪了下頭,腦袋磕到一邊,撞醒了,才知道方才是夢,他追烏桑都要失心瘋了,忍不住苦笑了一聲,覺出嘴裏的苦味,立時睜開了眼眸,先看到外面晴好的天光,和……山洞?

朱離忽得翻起來,身上傷口疼的他蹙緊了眉頭——還有傷口的!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昨夜……好像沒睡在山洞裏吧。

朱離靠着山壁揉着腦袋想了半日,斜眼裏還看見自己的馬匹在山郊裏悠閑地啃着青草,還有那顆山坡上的孤樹,他是靠着那棵樹睡着的。

昨晚睡着之後到底怎麽了?難道睡迷糊了才自己趴到了山洞?他搖了搖頭,他沒有夢游症。

朱離想不明白,嘆了口氣,還是追烏桑要緊!他想着先處理傷口,再收拾衣衫,而後上路。

烏桑昨晚被胡人圍困,他如今除了西湖三怪的親友可以盯着,還可循着胡人的蹤跡,總能找到烏桑的。

但朱離扯開衣袖一看,驚得眉頭全蹙在一塊兒,又飛快地檢查了肩頭後背和胳膊腿——傷口都被包紮好了。

這……

朱離驚得站起來,幾近茫然,可這山洞裏除了自己和散落一地的衣衫,再也沒有他物,究竟是誰?

他緊張地舔了舔唇,吃到一嘴苦味,伸手摸了摸自己嘴唇,只摸到一層細碎的殘渣,暗綠的,是草葉碾碎後的殘沫。

他半夜被人挪了地方,包了傷口,難道還被喂了一嘴青草?

朱離下意識看了一眼在外面啃着青草的馬匹,這馬兒也太認主,他挪了地方,他們竟然也跟了過來。自己這滿嘴草渣……他又咬了咬唇,太苦了,掏出布巾抹盡了唇上苦澀。

身上的衣衫潮濕的,該是自己昨晚出的汗,他又躲進山洞裏,先換身幹淨衣衫再說,一扯地上衣物,卻見赫然看見一件青黑色的罩袍混在其中。

這不是他的衣裳!

朱離拿過罩袍看了一眼,蹭的站了起來,他将衣服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似是不能置信,又抖開看了看,這……他提起罩袍,翻到底部,青黑色的衣裾上還有一道利刃劃開的口子。

這……是烏桑的東西!

那日在醴曲,他和柳吹絮夜訪羅家舊宅,差點吓得半死,烏桑就是穿着這件青黑罩袍的,烏桑從陰影裏走出來時,他最先看到的就是這件罩袍的下擺,有一道長劍劃破的口子,那口子如今還在,位置不偏不倚。

所以這傷口,唇上的青草……

朱離抱着衣裳靠在山洞上,心裏五味陳雜,卻在失落裏還有些微的欣慰。

他和烏桑萍水相逢,沒說過幾句話,但卻默契地彼此信任,烏桑危及性命的藏身之處從沒避着他,他追查楊家的事,也從沒避着烏桑。

烏桑知道他千裏單騎為的是楊家的事,今夜機會大好,他卻并未抓住機會殺了窮追不舍的自己,卻跑來為自己治傷采藥。

烏桑不是濫殺之人!

可他,做完這些之後,還是跑了!

朱離默默嘆了口氣,他起身整束行裝,繼續上路——楊家的事另有內情,他不能讓烏桑妄死,他要在別人之前找到烏桑。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自己賣萌打滾也沒什麽用了!嗯,那就好好兒寫吧!這章有糖诶~

☆、劍下留情

也許因為天氣漸涼,也許因為身上病痛減輕,也許因為已見過烏桑一面,自信烏桑逃不過自己追捕,此後的路程朱離走得輕松不少。

烏桑要回蒼霞山,從此處可取道多處,朱離循着西湖三怪和一波波胡人的動向,看出烏桑竟是要取道徐州——這是離蒼霞山最近的路。

可也是朱離最熟悉的路。

朱離生怕西湖三怪和胡人搶了先,到時要搶烏桑在手難免麻煩,因此策馬揚鞭,一路趕在前頭,在進徐州必經之路清貧道上堵截烏桑。

清貧道兩旁樟樹茂盛葳蕤,遮天蔽日,朱離吃過幹糧茶盞,略略歇息,買通路邊小攤販賣茶水吃食的小販,換了衣衫,支着小攤,一邊兜賣茶飯,一邊搜尋過路行人。

城門戌時關閉,清貧道過去只有徐州城可走,因此申時已過,路上幾無行人,一路的茶水小鋪都要收攤打烊,朱離怕只餘自己一家引烏桑起疑,更掏錢請大家陪他一直支着茶水鋪子。

一日兜賣茶水得的銀子也不如朱家少爺随手的打賞,清貧道上勞累了一日的小販們得了錢都精神抖擻,站一徹夜都不成問題。

直到戌時三刻,才聽到馬蹄踏地的聲音遠遠響起,沿路收了他錢的小販們從等待的倦怠裏蘇醒過來,驟然開始聊天打趣,鬧成一團,更做出一副招攬生意的架勢,力争叫朱家少爺今晚的銀子花的值當。

朱離也精神一長,他彎腰要生起爐火來煮茶,摸出火折子的手卻有些抖,吹了兩三次,火折子一點光亮也無。

別人不知道。他卻清楚打馬而來的人十有八/九是烏桑,他有些緊張了。

旁邊有人替朱離生了爐火,他将茶壺座上去,便坐下來守着爐火,像一個沉默寡言的賣茶人。

那馬蹄聲很近了,爐火映照出的搖搖不定的光線裏,一人一騎馳了過來,來人确是烏桑,朱離一手伸到茶爐下的帷幔裏,已牢牢握住了劍柄。

籲的一聲,疾馳而來的馬兒前蹄一揚,在離茶水攤點幾步之外忽然停了下來,烏桑端坐馬上,不再走了。

朱離握着劍柄的手捏出了細汗。

小販們聊天的聲音如同被人揮劍斬斷一般,忽然停頓了一下,只頃刻的寂靜,叫人背後生出一串涼意。

有人機警,叫了一聲,“客官趕路辛苦,可要一盞熱茶?”

烏桑并不答話,幽冷的目光掃過來,他目光所過之處茶販們的聲音頓時停了下去。

并不需要武功劍術,人對危險的感知是本能,是直覺。

烏桑的目光落在朱離身上時略停了一停,而後便移開了,朱離已在布帷之下拔劍出鞘,但離得太遠了,他若有妄動,烏桑大可逃走。

也不見烏桑如何動作,他的馬兒驀然嘶鳴一聲,已如離弦之箭般竄了出去,倏忽之間已奔過朱離眼前,徑往徐州城而去!

朱離不曾想烏桑竟然要硬闖,他反應也極迅捷,劍虹一閃,足尖在茶壺上一點,已飛鷹般掠了出去,長劍灌注勁力只刺烏桑後背,那馬兒奔地那樣瘋狂,竟也堪堪被朱離追上,劍尖已挨到烏桑背後衣衫。

劍氣淩然,烏桑倏然轉身,腰身一傾,仰倒在馬背上,這一劍雖則刺空,沒在烏桑身上戳出一個窟窿,劃出一道口子 ,但劍氣過處,卻也削落了烏桑一截發尾。

不過頃刻功夫,兩人已離販賣茶點的攤位遠了,卻依舊聽得見小販們一聲未及落下的驚嘆。

今夜無月,星辰卻格外稠密,淡墨般的夜色裏朱離持劍,站如青松,烏桑也已躍下馬背,站在幾步開外,他的劍還未出鞘。

不過幾步,誰也看不清誰的輪廓,只有寒光一閃,是朱離一劍刺了過來,角度刁鑽,勁力十足,烏桑拔劍極快,劍尖一擋,隔開了朱離這一擊,劍刃相撞蹦出幾粒火星,兩人都驚異于對方內力勁道,各退開了一分,又迅速戰在了一處。

夜裏看不清兩人招數身姿,只有劍芒劃破寂靜的霍霍聲,夾着兩劍相撞的聲音,又急又密。

激戰之下朱離聞見淡淡的血腥味,他與烏桑這幾十招還沒刺傷烏桑,那該是烏桑身上的舊傷在打鬥中裂開了。

朱離只覺自己嗅覺要無敵南五省,但此時鬥毆之中,他卻不敢有絲毫松懈分神。

烏桑劍招詭異,全部是朱離曾見過的招數,且這人使劍猶如拼命,全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路子,朱離漸漸被他打得亂了陣腳,只一錯愕之間,烏桑劍下夾着勁風已刺了過來,朱離慌忙避了兩招,猝不及防,全無章法,狼狽不堪。

誰知烏桑這一串快擊只是虛招,劍身相撞的間隙裏朱離只聽烏桑哼笑了一聲,而後長劍回撤,使劍猶如揮大刀般,竟照着他天靈蓋直劈下來!

烏桑這一招只在須臾之間,朱離要出招逼退烏桑已來不及,忙橫劍一擋,嗡地一聲,劍身撞擊的聲音震得朱離耳中一片轟鳴,但總算橫劍隔住了烏桑這一致命一擊,但他手中長劍方才差點被撞得拿捏不住,烏桑卻穩如當初,手上一用力,劍刃逼他頭頂只有半寸。

拼到此時,朱離若有半分懈怠,烏桑這一劍便可當頭斬下,将他擊斃!

烏桑手上漸漸用力,朱離抵擋不住,劍刃離他越來越近,他鼻頭浮起一層細汗,朱離有些遲鈍地反應過來——烏桑眼裏這不是切磋過招,這是拼命!他或許真要命喪此處!

烏桑氣勢冷肅,朱離不由地想擡眼看一眼烏桑,卻在一擡頭間驚覺似乎一天星光都落在烏桑眸中,烏桑眼神亮的吓人,臉上神情平靜如磐石。

全沒有殺人的征兆!

單看着烏桑這一張臉,誰也想不到這人手上再用上半分勁,變會有人一命嗚呼!

朱離恍然覺醒,烏桑或許不是濫殺之人,但和自己絕對不同,烏桑這一劍是較真的,他或許真要命喪此地。

朱離驚駭之餘還有失望,也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烏桑。

朱離又看了一眼烏桑沉靜的眼眸,他腕上用力,拼命撐着烏桑的劍刃,提了口氣待要問出心中重重疑惑,但還未及開口,忽覺腕上勁力驟減,烏桑長劍順着他的劍身滑下去,刺啦一串長響,卸了朱離頭頂的千鈞之勢。

而烏桑已趁勢退開很遠,看樣子是要追上馬兒,脫身而去。

烏桑放過了得手的優勢!朱離愣怔了一下才拔足追去,幾個起落,在烏桑甫上馬背之際一劍刺了過去。

這次烏桑卻沒躲,他後心大開,全曝露在朱離劍芒之下,卻似毫無知覺,甚而勒住馬缰,馬兒都不曾挪動一份。

朱離劍刃離烏桑後背不足半寸,劍氣徑透烏桑背脊,只要再近這半寸,烏桑就能被他刺個對穿,這不同那些皮肉之傷,這會置烏桑與死地。

烏桑卻還是不動,端坐馬背,像是無知無覺的人偶。

朱離氣惱憤恨,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急中揮轉劍勢,劍刃篤地一聲刺進了道旁高大的香樟樹,綠葉急雨般落了一層。朱離劍招使老,強扭劍勢,也被帶到了路旁,退了兩步才堪堪站穩。

烏桑這是賭定了他不會殺他!

烏桑卻回頭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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