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7)
的朱離的半邊臉。
朱離笑着,陽光從他鬓邊臉頰照過來,像是年畫上顯靈的佛祖腦袋邊的佛光,一片溫暖的金黃的光暈。
太刺眼了,烏桑閉上了眼睛。
朱離把他拖下馬車後搬到了路邊,烏桑撐開一線眼皮,看着朱離又從路邊提過幾個沉重的木箱扔到了馬車裏,這才在馬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跑吧,馬兒,引開那些人!”
那匹馬甩開四蹄蹿了出去,只留下兩行深深的車轍印子。
朱離目送馬兒跑遠了,才又走到了烏桑跟前,烏桑不想說話,閉着眼睛沒動,只聽朱離在他跟前嘆了一聲:“這麻藥也太……哎!”
朱離将他從地上扯起來,背到背上,繞上了旁邊的小路,朱離輕功不錯,背着個人也行動如風,只是走了一陣不免氣喘,嘆了口氣:“哎,你怎麽長這麽高!”将他放在路邊歇了一陣。
再次要起啓程時朱離折騰了半天,換了許多姿勢,拖着不方便,扛着,烏桑太高了不好抗,還是得背着,朱離默默地嘆了口氣。
烏桑留着的一絲清明都用來觀察路徑,朱離背着他走在阡陌縱橫的鄉間小路上,這路三步一個三岔路口,五步一個十字路口,他向來警覺,又想着逃跑,着實費了一番功夫留心,但三裏地不到他也放棄了。
這地方的景致重複相似,一路都沒有标志,全然記不明白。
這樣走走歇歇,晌午時候他們已經走到了小路深處一處僻靜的村子,農家三三五五散居各處,四周是一片稻香夾着一片荷香。
朱離在一戶人家門口放下烏桑,搖了搖他:“喂,你醒……你原來是醒着!”朱離看烏桑眼神清明,不覺伸手揉了揉額角,有些不好意思,“那個,你現在能不能站起來?”
烏桑靠在路邊,艱難地擡了擡頭:“你說呢?”能放倒一匹馬的麻藥。
“那……這個!”朱離指了指眼前的小院,“這是我自己名下的産業,沒幾個人知道,再者這裏僻靜,那些人肯定找不過來!”
朱離這個産業,其實只是一個綠瓦白牆的小院,四周繞着叢叢杜鵑花樹,隐在一片花海裏,夾在這偏遠的村莊裏,和周邊的農戶無異,确實是不引人矚目。
朱離推開院門,半拖半扛着烏桑走了進去,小院不大,院裏一片荒草沒過人膝蓋,一片油綠裏夾着些不知名的野花,全是正紅色,正綻然怒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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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間坐西面東的屋子在荒草後面,兩邊各有一間廂房,有些敝舊。
朱離拖着烏桑踢開荒草走到那三間屋子左邊的一間門口,伸手推門之前看了烏桑一眼,烏桑閉着眼睛,像是又睡着了似的,朱離還是提醒了一聲:“有灰。”
門一推開,屋裏的灰塵像是逃竄般撲了出來,烏桑嗆得咳了一聲。
朱離待灰塵落盡才開口:“其實除了灰塵,都很幹淨。”
烏桑沒說話。
确實,除了屋子裏的積灰,家具陳設都簡單整潔,木床上罩着厚厚的布帷,裏面的被褥沒有落灰,只是有些潮,朱離皺了皺眉,扯下了床單被褥,将烏桑丢在了幹床板上。
烏桑順勢倒在了床板上,雖然渾身沒有知覺,但躺着總比站着蹲着靠着要舒服些,只瞥見朱離抱着被褥出去晾曬了。
烏桑心裏嘆了一聲,別過頭閉上了眼睛。光陰換人,十年光景,各人不同命。
就算此刻他們同處一室,他還是個哪怕挂在樹梢上都能睡着的殺手,朱家大少爺行走江湖,卻是個睡覺還會在意被褥潮不潮濕,住宿還講究屋子落不落灰的少俠。
他得尋機逃走,但不知是麻藥的緣故還是太久沒睡的緣故,他又困了,閉着眼睛繼續睡。朱離站在木床邊看着他時他是察覺到的,但也沒動。
朱離追他就是為了楊家的事,但他又不明白為何朱離抓住了他卻不動手,也沒見他往別處送信,他要單槍匹馬把自己押回逞州?那未免太好了,他有無數機會逃回去!
“我知道你醒着。”朱離還站在木床邊,也聽不出情緒來,但應該沒有再挂着溫潤的笑。
烏桑只眼皮動了一下,人卻無動于衷。
朱離清了清嗓子:“看來靈琪的解藥你是不交出來了?”
烏桑蹙了下眉頭,這才轉頭對着朱離,“我沒有。”
朱離這時笑着,他點了點頭:“好,之前在歡館時有人,我給你留三分面子,才沒對你動手。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你既然不交出來,那就只有得罪,我自己搜了!”
烏桑撩起眼皮看了朱離一眼,疑惑這人怎麽對搜身念念不忘。
但他并未當真,朱離向來行事有度,頗有君子之風,不像會上手搜身的人。但他随即就見朱離雖還是笑着,卻卷了卷袖子,手已伸了過來。
烏桑這才警覺朱離是認真的!他不願被搜身,卻又毫無反抗之力,只得擰着眉頭坦誠:“我真沒有。我……你!”
烏桑本想說他喂給那個倌人的根本不是什麽□□,還未說完,朱離手已摸到他身上來了,這跟在歡館被朱離打了一拳一樣猝不及防。
烏桑自覺搜身太不體面,他氣惱羞恨,在光床板上像放在案板上的魚那樣蹦着往後退了半寸,又生生忍住了,皺着眉頭,想握緊拳頭,但手不聽使喚,只得僵硬的頓住。
他覺得一直往後退的話,像是被強|暴的良家婦女。烏桑暗暗啐了一聲。
朱離手在他胸口摸了一陣,也沒找到疑似解藥的東西,卻還沒停手,烏桑氣急地出了一身汗,見朱離還不罷休,是要怎麽個搜法?他死盯着朱離的手。
好在朱離還有一些分寸,解腰帶之前擡頭看了烏桑一眼,被烏桑的目光刺得收回了手,他退後了一步,盡量鎮靜些:“解,解藥……到底在哪裏?靈琪不會對我撒謊,他說你給他喂了毒,那就是你喂了毒。”
烏桑呼哧呼哧喘了兩口氣才緩過來:“我沒有,我沒給他喂毒!”
朱離長眉一挑,還是笑着,笑意裏卻透出幾分冷來,這笑意應和着他又穩又慢的語調,聽得人想磨牙:“靈琪不會對我說謊的,烏桑,你莫以為我不會刑求。”
烏桑自恃已說了實話,但朱離看這樣子是篤信那個小倌兒,決不信自己,烏桑氣悶地翻騰了一下,但身上麻藥未散,他沒翻騰成功,只得扭過頭去,閉着眼睛睡覺,呼吸都重了。
朱離看他這副樣子,又笑了笑:“烏桑,我有的是非常手段,來對付你這非常之人。”
烏桑背着身子沒動,朱離不信他,他再和朱離掰扯這些也是無用,還不如好好睡一覺,等身上這能放倒一匹馬的麻藥過了,他好有力氣跑路。
這裏離蒼霞山還遠着呢。
朱離在木床邊站了一陣便出去了,過了一陣,烏桑迷糊裏聽見窗格輕響的聲音,似乎還有抹布攪動的水聲,混雜成一片,他聽着聽着徹底睡了過去。
但這次沒睡多久,烏桑便自己醒了,他躺着略微清醒了些,試着動了動,手腳都能動了,烏桑不禁心頭一喜,他勉強撐起身子,但見這間屋子已是灰塵盡掃,窗明幾淨。
外面是豔陽高照,亮的刺眼,而朱離,卻不在這屋裏!
烏桑抑制住心頭的興奮,又靜靜聽了一陣,院子裏靜的能聽到清風拂動荒草的婆娑聲,朱離非但不在這個屋子裏,他還不在這個院子裏。
烏桑心頭一松,暗笑了一聲。
作者有話要說: 哎黑哎嘿喲!有人留評麽?有人在冬天給冷作者送個溫暖麽?有麽有麽?打滾兒賣萌中……順祝,看到這章的夥伴們新年快樂,冷文作者君跑食堂吃飯未果(人少大家都關門了),又跑了二裏地吃了碗麻辣燙,就算結束2016了!祝所有人新年萬事順利!麽麽噠!
☆、針鋒相對(二)
簡陋的農家小院裏晾曬着稻子的稭稈,幾只雞叽叽咕咕的在稻稈裏刨食,朱離就坐在屋檐下,聞着廚房裏一陣一陣的香味,曬着太陽,又困,又餓的睡不着。
不一陣兒就聞見飯菜的香味離自己特別近,朱離被這香味勾地睜開了眼睛,程大娘已裝好了食盒,正彎腰看着他:“醒了?正想着要不要叫你呢!”
程大娘人到中年,白白胖胖,臉盤圓的像是磨好的圓鏡的鏡面:“大娘還炖了點綠豆湯,這時候喝解暑,再等一會兒就好。”
朱離笑盈盈地道了聲謝。
程大娘就近坐了,準備聊上幾句;“看你很久沒來過了,忙呢?”
朱離笑了一聲:“嗯,很忙。”
程大娘也笑了:“看着都瘦了,也曬黑了。這樣倒好,以前白白淨淨的,看着就想讓人欺負!”
“……”朱離摸了摸臉,看着白白淨淨想讓人欺負?
湯好了,程大娘裝在了湯罐裏提給朱離:“這麽多,連晚上的都有了吧,你也是懶,晚上吃新鮮的多好!”
朱離頓了一下,才道:“晚上還要的。要大娘的小米粥和窩窩頭。”
程大娘喲了一聲:“你一個能吃這麽多?”
“還有個……一個……”朱離想一下,才給烏桑下了定義:“一個朋友,我們兩個人,大娘多做一點。”
和烏桑到底算什麽?朋友?還不夠!但除了烏桑給靈琪喂過毒/藥,他為了解藥打了烏桑一拳,他們也素無怨仇。
從程大娘家到他的小院子不過二三裏路,朱離提着食盒好幾次都想打開先吃點墊一墊,他好久沒正經吃過一頓飯了,聞着香味都想流口水。
想來烏桑比他還不如,程大娘廚藝精絕,光聞着香味,能夠兩個人連舌頭都吃掉。
朱離進小院時院內靜谧如初,院中的荒草中間一條被他踢開了一條小徑,如今依舊,只是小徑邊幾叢荒草歪歪斜斜立着,幾瓣落紅滴在青翠油綠的荒草中間。
朱離微微挑眉。
他揚聲叫了一聲:“烏桑。”
沒人答應,四野空曠,回聲都沒有。
饑餓讓他有些煩躁,朱離長眉微蹙,他過去一腳踢開了左邊廂房的門,陽光照進屋裏,屋中明亮空曠,木床上已不見人影,只有凳子翻倒了一只,橫在桌邊。
烏桑跑了!在他看着烏桑困頓虛弱,暫停逼問解藥,放他休息的時候,在他忍着困乏饑餓,冒着烈日去張羅兩個人吃食的時候。
烏桑和他不是一路人!
朱離面色不改,他過去扶起了凳子,将食盒湯罐都輕輕擱在了桌子上,伸手握着長劍劍柄,拔出劍刃,又放回去,來來回回了好幾次。
最後長劍入鞘,朱離轉身出門,屋外豔陽正高,荒草凄凄,夏日午時的寂靜不比春愁好上多少。
“烏桑!”他沉聲運氣,喊出的聲音傳出老遠。
良久只聽一只落單的蛐蛐叫了一聲,而後再沒了聲音。
“烏桑!”他又叫了一聲,等了一陣也不見回音,這回連那只落單的蛐蛐都不回應他了。
朱離握了握拳,語氣有些沉:“烏桑,你別後悔。”
還是沒人回應。
按時辰,烏桑身上的麻藥也就才過,那麽多藥,就算藥效過了也得難受一陣,烏桑行事謹慎,別人追他這許久都沒能得手,這回他卻帶倒了屋子裏的凳子,也無暇顧及,可見他逃得也是艱難。
還有,院裏荒草中那些落花也是明證,若烏桑行動自如,別說花瓣,他連草葉都能不帶動分毫。
外面的路徑迂回曲折,不熟的人很容易就能被繞暈,就烏桑這副樣子,他若亂跑出了村子,遇上西湖三怪的親友或者胡人,都是送死!
烏桑寧可送死也要逃!
朱離沉着臉,算着時辰,按烏桑能跑出的最遠距離搜尋了一圈,不見蹤影,又縮小範圍搜了一圈,還不見蹤跡。他唇邊泛起冷笑,站在田壟裏看着自己院子的四周,徑往院子周圍的杜鵑花從走去。
杜鵑花樹低矮,只長到齊腰高,朱離攀上自家屋頂極目凝視,一片殷紅的杜鵑花海裏只見右邊廂房後牆那裏的花樹有些淩亂。
朱離腳尖輕點,如飛鳥一般掠下屋頂,他才落在那處略有淩亂的花樹邊,便見五步開外的杜鵑花在枝頭輕輕顫了一陣,這會兒并沒有一絲風,朱離心裏了然。
朱離出劍如風,面前的繁花綠枝被他砍斷了許些,已能看見隐在樹叢裏的一抹衣角:“烏桑!”他叫了一聲,隐在花叢裏的人到了這地步還不出來。
朱離臉色笑意全無,他幾步跨過去,分開花枝,便見倚在花叢裏的烏桑神色憔悴,額上一層細汗,臉色蒼白如霜,看見他時微不可查地攥緊了拳頭。
“以為我會追出去?”朱離笑問,聲音沉得像寒冬的北風。
烏桑閉着眼睛,沒吭聲。
“我說過你會後悔,你聽到了?”朱離又問。
烏桑索性別過了頭。
朱離一把抓在烏桑肩頭,使勁一拖,烏桑已被他拖翻在地:“你低估了這麻藥的後勁,我說過,一匹馬也能放倒!”烏桑掙了幾下,但渾身軟的像太陽底下化過的糖,他掙不開,被朱離拖着走出了花叢。
樹叢裏地面粗粝,烏桑只覺身上一陣疼,也不知被劃破了多少口子,他憋着一口氣,恁是沒出聲。
朱離拖着他疾走不停,拖出花叢,又拖進小院,一路拖過院中的荒草,拖進了那間窗明幾淨,滿室明亮的屋子,一把将他掼在了硬木的床板上。
身上的傷口撞在床板上,疼痛炸開來,烏桑沒忍住,哼了一聲,還沒翻身起來,便見朱離已經逼了過來,他手裏握着長劍,劍未出鞘,劍鞘直指着烏桑鼻尖:“我說過你會後悔,對吧?”
朱離這時的臉色已經和緩,算不上太冷,只是沒了那幾份笑意之後有些淡漠,看着并不駭人,也不像要真幹出什麽殘忍的事來。
但不知為何,烏桑卻知他是認真的,他擡眸看着朱離,不知如何應答。
麻藥過後他雖然能動了,卻四肢像斷了似的使不出力氣,他當時溜下木床時都站不住,一膝蓋跪在了地上,那麽些路,他幾乎是爬出去的。
還有身上的傷口,麻藥過後像是要反噬一樣猛烈的疼,疼的他一身一身的出冷汗。他想起朱離說要刑求的話,不禁有些沒底——他清楚自己的體力和忍耐力,他受不住更多的疼。
朱離不等他想明白,劍鞘已經戳了過來,烏桑行動遲緩,躲避不及,只覺肩上疼的鑽心,他咬牙悶哼了一聲,像從床上彈起來似的,往後縮了一下。
太疼了,朱離戳的是他肩上的傷口,疼的他又出了一身汗,顫抖不止。
朱離臉上神色還是淡漠,語氣裏也沒有氣憤,還是又緩又平:“第一,解藥!”
還是解藥!烏桑擡起汗水滿布的臉,狠狠瞪了一眼朱離,他都說了不是□□,還要解藥,他哪來的解藥!
“後背。”朱離說。
烏桑還沒反應過來,朱離劍鞘一遞,正戳上他後背的傷口,這一下烏桑不想示弱,咬破了唇角,硬是沒吭一聲,只握緊的拳頭在床上狠狠砸了一下,額角青筋突出,冷汗滴在木床上,濺開來。
“靈棋的解藥。”
烏桑呼吸又急又促,緊閉着眼眸,沒有擡頭。
“右肩。”朱離又說。
烏桑已然明白這是朱離下一次要戳的傷口,他神經性地覺得右肩的傷口一陣疼,朱離出劍快如疾風,他根本避不開,索性沒避,只在朱離的劍鞘戳上來後神經性地抖了一下,痛吟壓在喉頭,烏桑死撐着,沒喊出來。
這木床就靠牆放着,烏桑想往後退一點,都退無可退。
“右臂。”朱離又說。
烏桑哼了一聲,撐着床板的手臂一軟,摔在床上。
“右小臂”
這樣下去,烏桑覺得自己能疼出眼淚,他蹙眉閉緊了眼睛,想把自己蜷成一團。
“左肋。”
“左肋。”
“左肋。”
左肋三次,烏桑玄青的衣衫已被左肋傷口的血漬浸染了一大圈。
“左……”朱離的劍鞘這一次卻沒有遞出去——烏桑渾身抖地像秋風中的黃葉,他臉色青白,冷汗潸然,側身半卧在木床上,蜷縮成一團,明顯已然不能堅持,卻還緊咬着牙關,再也沒哼一聲。
朱離握劍的手微顫。
烏桑已疼的麻木了,連頭皮都是疼的,自己的顫抖自己都控制不住,但神智卻有些回光返照似的清醒,他擡頭看着朱離,喘着粗氣:“要解藥?沒有!”說完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便又低下了頭,沒了動靜。
下一次還是左肋吧,這深入骨髓的疼痛讓烏桑無力再去想,不去想下一次是哪裏,什麽時候會停下來。
烏桑這個笑和朱離曾夢到過的那個笑不同,也和烏桑在徐州城外告誡自己別再追着他時的那個笑也不同。
特別的……叫他下不去手。
朱離收了長劍:“烏桑,你已離了歡館,靈琪與你毫無威脅,你不是濫殺無辜之人,交出解藥,放他一命,有何不可?”
他說話還是這樣的平穩和緩,臉上依舊沒有那和煦的笑意,但語氣卻是不同的。
烏桑還在床上縮着,憔悴的臉上還是沒有表情,只是像聽到笑話般在聲音裏哼笑了一聲,“你查了我這麽久,追了我這麽久,竟不知道我就是濫殺之人?”
朱離看着他那一副寧死不屈的樣子有些恨,他沒再說話,甩袖出了門。
他站在屋檐下,雖已過了午時,太陽還烈,亮的刺眼,他靜默地站了好一陣,等胸口的郁氣順暢了,便覺得又累又餓,簡直不能支撐,又進了屋裏。
烏桑在床上躺地毫無動靜,朱離兀自打開食盒擺出了飯菜,從湯罐裏盛出了粥,看了一眼平躺着連呼吸都幾不可聞的烏桑:“你……能起來麽?吃飯。”
“能。”烏桑的聲音有些啞。
烏桑下床的時候絆了一下,吃飯時握箸的手還輕微地顫着,劇痛過後的後遺症。
朱離往烏桑碗裏夾了一箸菜,烏桑看了他一眼,他沒理。
食不言寝不語是朱家規矩,而況餓的狠了,朱離只管埋着頭吃飯。烏桑沒正經吃過飯的日子只有更久,碰上程大娘的廚藝,也是只管埋頭苦吃,吃的不動聲色卻又特別快,程大娘燒的四個菜不一陣就見了底。
朱離又将綠豆粥往烏桑跟前推了推:“這個解暑。”
他們都着急上火地折騰了半天。
烏桑又看了他一眼才喝了口粥,他頓了一下:“我喂的是山楂圓子,不是□□。”
朱離在想着別的事,烏桑這個毫無預兆和轉折的話叫他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什麽?”
烏桑埋頭喝着粥,沒理人。
“你怎麽……”朱離把“不早說”三個字吞了回去,他瞬時想起來,烏桑不止一次說過他下的不是毒,沒有解藥,而不是不給解藥。
只是朱離沒想到一個人能把真話說地那麽……他根本沒信,也沒注意。
烏桑這個人話少成這樣,只怕連撒謊都懶得撒。而況過去了這麽久,也沒收到任何靈琪出事的消息。
朱離擡眉看了一眼烏桑,這個殺手這時全沒有外界傳言中的那種潇灑俊逸風流多情,他這時神情憔悴,衣衫上血跡滿布,狼狽地叫人不忍細看。
朱離微微垂頭看着碗裏的綠豆粥,看了半晌:“……我有幹淨的衣服,你要換麽?”
烏桑也沒擡頭,只說:“要。”
作者有話要說: 沒存稿了,吐血中!但是那啥,明天的還是會更得。有人麽評論麽?冷文作者問。
其實也不知道為啥,突然不着急數據了,就慢慢來吧,看到文的有緣人揮揮小手,不喜歡作者君慢熱風的也沒法強求。就慢慢來,慢慢寫,慢慢磨吧。我大概是昨晚的麻辣燙吃中毒了,竟然這樣灑脫了~
☆、針鋒相對(三)
朱離出門時秦氏為他收拾了一個小小包裹,換洗的衣衫傷藥和銀子都齊全,他撿了一套衣裳遞給烏桑:“都是幹淨的。”
烏桑不接,卻看着朱離:“可我身上有血,很髒。”
“……無妨。”朱離将衣裳往他身邊遞了一下,烏桑說話語氣淡淡,但朱離還是覺出不同,這是怨他戳他傷口麽?
烏桑這才接過了。
“我包裹裏有傷藥,我,我幫你看看傷口?”這像是一頓棍棒一顆甜棗,朱離聲音不免有些低。
“不用。”烏桑拒絕起來幹淨利落,目送朱離出門,而後關了門,哐地一聲。
朱離被這動靜吓了一跳,靜了一陣,站在外面輕輕挑了下眉:“院子裏有井,可以洗……”
烏桑又很快地拉開了門。
兩人看着院子裏這口井,很久沒用了,水是有,桶也還好着,但繩索都已經爛了,朱離想了想:“我還有衣裳,咱們撕成布條接起來,就可以用來取水。”
烏桑沒做聲,看了他一眼,這一眼含意太明确,是看傻子的眼神,烏桑動手揪院中的荒草,大概是傷口疼,他只揪了幾根,就蹙着眉坐在了地上,下巴沖着朱離:“你來!”
一想到這個蒼霞山的逃命能手現在成了這副樣子都是拜自己所賜,朱離就沒法拒絕。
他動手拔了一捆院子裏的草,就看烏桑分出着一縷一縷的荒草開始搓繩子,這裏的草又長又韌,烏桑不一會兒已搓了一截出來,朱離看着有些新奇,他過去拽了拽,繩子很結實,不由看了烏桑一眼。
烏桑還埋頭搓着繩子,西斜的陽光照過來,烏桑半邊身子浸在暖黃的光暈裏,刺得人睜不開眼睛,只好低頭,低頭就看見烏桑的手,瘦長,靈活,手指和手掌被草汁染上了淡綠色。
不一陣兒一根長長的繩子已經搓好了,朱離看烏桑收好了繩子的頭,立刻接過了繩子:“我來打水,要燒熱麽?”問是這麽問,朱離還沒想好拿什麽燒,這裏沒有炊具。
“不用。”烏桑撐着地掙了一下才站起來,自顧自進了屋裏。
朱離翻箱倒櫃撲了一身灰,才找出個大些的木桶,提了兩桶井水倒進去,送進了屋裏。
烏桑看他還站着,淡淡問:“你要洗?”
朱離搖了搖頭:“不,我問你要不要……”
“不要。出去。”
朱離甫一出去,烏桑就又關了門,十分迅速。
朱離門外站了一陣兒,還有些愧疚,烏桑真的不要幫忙麽?塗藥包紮治傷,烏桑有些傷在後背,自己還能夠得着?
這院子裏的屋子都太久不住人,灰塵厚到能播種,朱離收拾出了左邊這一間,是為了方便居住,別的屋裏都空空如也,他也無心再收拾,沒處去,又不能走遠,他坐在屋檐下,手在懷裏摸着一只小瓷瓶出神,過了一陣又拿出來看了看。
最後還是将那瓷瓶小心收進了懷裏。
太陽快下山了,陽光從曬在院子裏的被褥上退了下去,朱離過去摸了一把,被褥都已曬得彭軟而溫暖。他收了被褥,一手抱着,一手敲了敲門:“烏桑?”烏桑沒應,屋裏也已沒了水聲。
朱離心裏嘎登一下,又叫了一聲,烏桑還是沒應。
朱離一腳踹在門上,踢開了門扉,烏桑這次若是還敢逃,他能打斷他的腿!
但烏桑并沒逃,還被擅自闖進來的朱離驚得站了起來,朱離看了一眼,忍着沒笑地太厲害,但臉上這笑與他以往臉上那種溫和的笑意不同,只浸在眼底裏:“你,怎麽不開門?”
烏桑挑起眼皮看他:“你說呢?”
朱離實在沒忍住,從唇角帶笑變成了咧着嘴笑:“那個……嗯,其實,不出門就無妨。”
朱離不矮,烏桑卻比他高出半個頭,還比他瘦些,他的衣服穿在烏桑身上,像是挑在長竹竿上一樣,短了好半截,襯着烏桑有些冷峻的臉和有些濕的頭發,莫名有些喜感。
烏桑沒理他,将自己的髒衣服扔在木桶裏,木桶裏的水瞬間就被衣服上的血漬染成了紅色,朱離看着這一桶水,咬了咬唇:“你上藥了麽?”
烏桑搓衣服跟舞劍一般,一邊淡淡應了聲嗯,一邊唰唰涮掄了兩下,就想把衣服撈出來。
朱離看着那件玄青的衣服上滴着淡紅的水滴:“我問程大娘借些皂角,你再洗一洗?”
烏桑看了他一眼,朱離預感他又要說不要。
嗯,不要,不用,不。這才是烏桑對他說過的最多的話,而況為了給靈琪讨解藥的事,烏桑還在置氣。
烏桑卻又将衣服扔回了桶裏:“也好。”他說。
朱離有點反應不及,愣了愣:“你不換桶水麽?”他在家裏不至于躬身洗衣淘米,但好歹也在外面走過江湖,該會的都會。
烏桑也有些嫌惡地看了一眼桶裏的水,“晚上換。”他又看了一眼朱離懷裏的被褥:“你要睡麽?”
“不,我暫時不。”朱離将被褥在床上鋪整齊,就聽烏桑在他身後說:“我要睡。”
朱離愣了一下,直起身子回頭看着烏桑,眼神明亮了然,唇角又是那溫馴而和善的笑:“你是不是要睡飽了,晚上好跑路?”
烏桑沒吱聲,也沒看朱離。
朱離坐在床邊,手在被褥裏拂來拂去,笑着看他:“很軟,很暖,但是不能睡,你跟我去拿吃的。”
烏桑瞪了他一眼,出門去了。
太陽就挂在山尖上了,院子裏只剩一角的光影,烏桑站在那裏曬太陽。
朱家少爺不是小時候那個黏人的小孩子了,他在人前是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模樣,笑起來暖如和風,能讓春水初生,好看是好看,烏桑見了幾次也就慣了。他在人後生氣起來冷靜而嚴苛,收拾起人來下手又快又準,他領教了兩次,現在渾身還疼着,如今無力反抗,不想再觸其逆鱗。
但是朱家這位少爺剛才摸着被褥時笑得眼睛微微彎起來,有點得意又有點傻,他突然有點不知如何應對,想起了小時候。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朱離站在門邊:“你不想去可以,但你若這次敢逃,我打斷你的腿。”
烏桑摸了摸頭發,幹了,他進了屋時對朱離點了點頭:“不跑。”
朱離這才一個人去拿吃的了,他還是不太放心,提着程大娘的小米粥和窩窩頭,一路疾奔着回了屋。
烏桑靠在被褥上,像是睡着了,但食盒一打開,他又立刻坐了起來。
民以食為天,少俠也好,殺手也好。
等烏桑吭哧吭哧洗完衣服,也到了睡覺的時間,這整個院子裏也只有這間屋子裏的一張木床,朱離拿凳子在門邊拼了拼,扯了件衣裳來蓋,他躺倒之前看了一眼烏桑:“我說過,你若敢逃,我就打斷你的腿。”
烏桑沒應聲,只是從木床上柔軟的被褥裏鑽了起來:“我站着都能睡着,你睡床。”
朱離看着他,眯着眼睛笑:“站着跑起來容易吧?”
烏桑點了點頭沒說話,躺倒在了木床上。
蠟燭在桌子上放着,烏桑瞥見朱離拔下束發的木簪擲了過去,燭火一晃便滅了,蠟燭還在桌上安然立着,而後咄的一聲,那木簪子該是釘進了木桌裏。
已是下弦月,後半夜的時候尤其亮,烏桑運勁疾奔了一陣,也不知是他的衣服洗了沒幹的緣故,還是累出的汗浸着傷口,總之分外的疼,但他也顧不上,遇到路口也不分辨,胡亂撿一條就走。
這裏朱離熟悉,他若按原路返回,只會被更快地堵住。
他得先擺脫朱離,再找路回蒼霞山。
也不知奔了多久,往回看時只見朦朦月色下農戶三五散布,已分辨不出朱離帶他去的那個村莊,也認不出朱離的小院在哪裏了,烏桑這才舒了口氣,放松了些,傷口疼地像撒過一層鹽,嗓子也像要冒火。
烏桑放慢腳步喘口氣的功夫,忽覺腦後風聲飒然,他慌忙回頭,只見一道劍影對着自己腦袋砸了下來,他身上的勁力還沒恢複,只得仰身避了一下,但這劍影夾着風聲,卻半路轉了方向,狠狠一下敲在他膝彎裏,他本來跑的腿軟,這一下直接被砸的跪在地上。
朱離卻不顧跪在地上疼地抽氣的烏桑,劍鞘夾着風聲,又往烏桑大腿上抽去,“我說過,你再逃我就打斷你的腿。”
烏桑跪在地上一時躲避不及,舉手擋了一下,朱離這一劍鞘便先狠狠砸在他手背上,而後又落在他大腿上,哪裏都疼,一處都不輕,尤其手背上那一下,傷及手骨,疼的人冒汗。
烏桑緊握拳頭,倏然擡頭望着朱離:“我為什麽不能逃?”
朱離和那些追着他跑的人有什麽區別,那些人有的為《仰止書》,有的為了報仇,他就是個不斷奔逃的獵物,如今落在了要取自己性命的獵人手裏,怎麽朱家少爺這個獵人還要大義淩然斥責他逃跑的行為!
烏桑的怒氣與掙紮讓朱離一怔,他收起長劍:“那你為什麽要逃?”
烏桑看着朱離,他沒有笑,眼神卻全是諷刺的笑意:“朱少俠一路風餐露宿地追我,難道不是為了取我性命,而是要與我旅途作伴,聊解寂寞?”
朱離何曾想過要取烏桑性命?!他被烏桑眼神刺得心頭火起,握着劍柄的手微微用力:“楊家不是青白之家,你殺楊家,或者是為了取回舊物,或者是,或者是……為了報仇,但絕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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