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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玦站在殿外聽完了此事的全程,風雨吹打着屋檐下的銅鈴, 叮叮當當地響。

犯了錯的少年拿命抵償去自己的過錯, 皆因一時妒忌心起, 毀了自己的一生。道門因為少年幾句話掀起一兩道波瀾, 又很快地恢複了風平浪靜。風從山南山北吹過,有人在迷茫, 有人在掙紮, 有人守着秘密, 有人講着故事, 爐鼎中的火裏自顧自地燒着,雨越大反燒得越旺, 長夜漫漫啊, 就這麽一點光要怎麽捱過這漫長的冬夜?

清妙閣中的人慢慢地散了,鐘清是最後一個走出大殿的, 他帶上了門,一回頭冷不丁就看見一個漆黑的身影動也不動地站在不遠處的屋檐下, 模糊的光照着那少年的臉, 鐘清愣住, 說實話, 他有些被那陰嗖嗖的感覺吓住了。

兩人都是一動不動地站着,誰也沒說話, 在他們中間橫亘着許多不能說的秘密與故事。

那孩子忽然轉身走了, 身影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鐘清抓緊了門環, 心中猛地松了一大口氣,這個人怎麽神出鬼沒的啊?

雲玦沒有撐傘,他一個人在山中走着,任憑大雨打落在他的身上,他沒有開口說什麽也沒有問什麽。

一轉眼,十日之期到了。

唐皎換了身紅色的衣裳,手擦過袖子上猩紅的烈火雲紋,帶上劍轉身往外走。他在朱雀臺等了十多個時辰,雲玦一直沒有出現。

唐家人實在不放心,将事情通禀給了清妙閣,鐘清得知消息立刻前去朱雀臺,十三歲的少年低着頭坐在臺階上,閉着眼像是在思索些什麽。鐘清道:“唐皎?”

暴雨中,少年只是低聲自言自語地喃喃道:“他為什麽沒有來?”

鐘清見狀立刻走上了朱雀臺,他伸手去抓唐皎的胳膊,“唐皎!”

唐皎擡頭看他,眼睛中赤紅一片,雨水從發梢成股地流下來,他對着面前的鐘清道:“他沒有來。”

鐘清不知道該說什麽,他忙将手中的傘移到了唐皎的頭上,替他擋了擋雨,“不來就不來吧,不比了,別比了。”

唐皎閉上了眼不說話,一旁的天水唐家人和天衡弟子全都站在臺下不敢出聲,他忽然吼道:“找!把他找出來!”

此時離天衡宗數十裏之遙的山中,十二歲的少年正在往南方走去,他換下了天衡的道服,穿上了自己第一天來天衡時自己身上的那套黑色衣裳,所有天衡宗給他的東西都留在了望山,他只帶走了那一面不祥的鏡子。

他與唐皎本來就沒有仇怨,他對唐皎也沒有什麽成見,他當日誤以為是唐皎暗算自己,所以起了殺意,唐皎再三挑釁,他這才答應了與他比試。可如今真相大白,原來當日之事并非唐皎所為,衛岚已死,他頓時也沒有了想要與唐皎繼續糾纏的念頭,唐皎想要争奪的那個第一,對于他而言什麽都不是,事已至此,自然也沒有必要繼續比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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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玦此時的心中想着的是另一件事。

他在那個黑夜原本可以有機會向鐘清說出他心中的疑惑,逼迫鐘清給他回答,可他最終什麽也沒問,他沒問鐘清為什麽要表面對自己如此惡劣背後卻三番四次地救自己的命,他也沒問鐘清為何葉夔對自己有殺意,八千裏村、天衡宗、鐘清、葉夔、那群屠殺了村民的至今不知何方神聖的修士,還有那些關于龍的傳說,他什麽也沒有問。

就連他自己現在都有些想不通自己為什麽不直接問,或許是預感到即便是問也得不到任何的答案吧,又或者是他實在不知道要如何與鐘清交流。原本恨之入骨誓死要殺的人,忽然間變成了背後救你許多次的恩人,他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他不知道該怎麽應對這件事,鐘清這個人真的很古怪,渾身上下都很怪,簡直讓人覺得莫名其妙氣不打一處來,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奇怪的人?

他無法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這人幾次三番害他,又背後救他,他無法感激他也無法報複他,據鐘清自己所說,他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一個目的,讓他離開天衡。

既然如此,那他遂了對方的心願,他如今離開天衡宗,過往的一切恩恩怨怨到此有個了結,他們倆從此誰也不欠誰,誰也不用恨誰,這種幹幹淨淨的關系令人感覺舒服多了。

或許有朝一日他還會回到天衡宗,問鐘清到底是誰是屠了八千裏的修士,又或許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真相他自己去查,秘密他自己去解開,他不願意再卷入到這些他怎麽也弄不明白的事情中了。在這之前,他從來不會覺得心神不寧,也不會覺得無所适從,他心中堅定從不動搖,可鐘清讓他像是盲獸一樣在黑暗的山林中四處亂撞,他被耍得團團轉,即便這其中并無惡意,但他并不喜歡這種感覺。也許是他本來就不适合留在宗門中,他永遠都與周圍所有人格格不入,也無法表現得像是一個正常人,這偌大的天與地才是他的歸宿。

有的人生來孤獨,漂泊是他們的宿命。

十二歲的少年走在山中,雨水落在他的肩上,少年擡手拉了下身上的包袱,擡頭看了眼前路。他忽然在雨中停下了腳步。

他離開了天衡宗,可是接下來要去哪裏呢?

他想了一會兒,忽然很輕地扯了下嘴角,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珈雪海,廢棄的古鎮。

葉夔進入了荒廢多年的宅院,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回到過這裏來了,他站在半塊埋在泥地裏的青石板上,望着那廢墟中榮榮的草木,眼前的景象逐漸發生了變化,他似乎又望見了那熟悉的庭院,四壁上到處畫着龍的圖像,他走到了原本是書房的位置,倒下的書架與化為灰燼的書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一排排全是有關龍的道書,浩如煙海。

葉夔來到了祠堂,如今這裏已經被夷為平地,變成了一個六尺有餘一望無際的深坑,銀光微微一閃,葉夔低下身從泥濘中拔了片珠光的獸甲出來,他又看向那深坑,眼前似乎出現了一個又一個先祖的魂魄,全都無聲地注視着他。其中有一個人的衣着與所有人都不一樣,他披着金質的甲胄,頭上戴着耀眼的東海鲛珠,手裏緊緊抓着一塊半圓的珠光獸甲,他的眼睛是全黑的,沒有眼白,空洞洞地注視着葉夔。

葉夔道:“父親,我見到了真龍,一條真正的龍。”

葉夔原本并不姓葉,他的姓氏在道門中赫赫有名,叫“燭”。古老的神話傳說中,天之所以會亮,是因為龍每隔六個月銜燭放置在人間東起山上,燭火亮三個月後變暗,又三月,龍再次銜燭而來,期間他身上掉落的鱗片化作星辰,周而複始,天地間日月疊代、星宿列張。

“燭”氏一族,據說是神話中龍吩咐在東起山上守護燭火的人,後來有兩條巨龍打鬥,其中一條一頭撞碎了東起山,燭氏一族無處可去,于是來到了人間,他們也自此失去了與龍的聯系。這種牽強附會的先祖傳說,道門稍微有名有姓點的古老氏族都有流傳,但是燭家的人似乎分外迷信這些虛無缥缈的傳說,又加之他們祖上确實是因為龍才發家起跡,每一代的燭家人都瘋狂癡迷龍,他們搜集各種有關龍的傳說編纂成卷,家族藏寶閣中擺放着各種龍骨、龍鱗碎片,他們一遍遍地告訴自己的子孫我們與龍的淵源。

曾經的燭氏是東南四海中最煊赫的家族,他們家的人因為性格怪異,被人稱之為瘋子,終于,有一天,他們家真的出了一個瘋子。

如果說歷代燭家人對龍都很癡迷,那這個瘋子對龍的癡迷的程度已經到了癫狂的地步,他收集世上所有與龍有關的東西,有一天,他穿着他自己做的金色龍甲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化作了一條巨大的龍,在東海的上空遨游,醒來後,他認定自己就是真龍的轉世,他的族人對他頂禮膜拜,他于是做了一件歷代燭家人想都想不到的事情,他要帶領族人肉身化龍封神,回到東起山上去。

瘋子窮盡大半生研究一個從古老的道書上拓下來一個邪門的陣法,終于,他在東海之濱擺出了這個陣法,用數萬人的性命獻祭,包括他的自己的妻子兒女以及他那些追随他的族人,他與他的族人在狂風巨浪中不停地咆哮,渴望着化龍飛天的那一刻。

放在現在來看,這真的是一件萬分可笑的事情,這世上竟然有人覺得只要殺掉幾個人,大家在一個奇怪的陣法中喊幾聲就能一起變成龍飛到天上去。可當時所有人都瘋了,他們都相信他,送死也甘之如饴。

結果這件可笑的事情自然是失敗了,海面上到處都是燒焦的屍體,瘋子被燒得奄奄一息,他的妻子血肉模糊在海水中凄厲地哀嚎着。

瘋子的小兒子,被他的母親藏了起來,他看着那海上的大火燒了三天三夜,他在岸上找到了被海水沖回來的族人,以及他的父親。

十二歲的孩子,抽出自己的劍,将自己的父親、母親、姐姐、哥哥,以及那些在痛苦中哀嚎不能解脫的族人,一個個殺死。他渾身燒焦的父親在看見他的那一刻,死灰般的眼睛猛然綻出出明亮的光芒來,燭家還有人!他今生不能成為龍!他的兒子還可以!他的兒子若是不可以,他兒子的兒子可以!只要燭氏一族還有一個人在,他們終有一天能夠化龍封神!在被砍下頭顱的那一刻,父親的嘴裏還在叫喊着“龍,我的龍!”

被燒得面目全非的母親伸手撫着自己心愛的孩子的臉龐,神志不清的她在孩子溫暖的懷中對着天空說了最後一句話,“君以此始,必以此終。”

一夕之間,燭氏那龐大的家族絕跡人間。

十二歲的少年抛棄了自己的姓氏,一把火燒掉了父親視若性命的收藏,孤身一人遠走他鄉。他天賦不錯,性格古怪,被他的師門稱為五百年道門來最清心寡欲之人,世人都有欲.望,但是他心中什麽也沒有,甚至連情感也是淡淡的,無欲則剛,少年很快就成為了這個世上最強的修士之一。他在十二歲那年就見識過人心在永無止境的欲.望面前究竟能有多恐怖,他知道這世上的人瘋狂起來能到什麽樣的地步。對于道門而言,龍,那就是一切欲.望的根源,是一切悲劇的禍首。

葉夔站在庭院中那株神龍樹下,回憶着過往的一切,蕭蕭落木,他這次專程故地重游顯然不是為了散心,他離開家太多年了,都快把有些事情忘記了,他這次回來是為了讓自己重新把這些事情記起來,然後變成一個答案。

他已經知道了那個答案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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