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七年後。

靈雲山天都府。

一個披着猩紅嫁衣的女人端端正正地坐在金床上,織金的蓋頭垂到了膝蓋, 袖口綴着兩圈雪亮的鲛珠, 層層疊疊的衣擺将一雙腳遮得嚴嚴實實。窗外熱鬧的樂聲陣陣傳來,女人從袖中伸出一只瑩白如玉的手,拆下了一顆鲛珠, 擡手慢慢地塞進了自己塗着紅色胭脂的嘴裏, 她慢條斯理地咀嚼着, 黑暗中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

金碧輝煌的宴客廳, 道門前來道賀的賓客坐了一堂, 鐘清與妙妙真人的弟子陳不道正在喝茶, 鐘清看着自己這位師弟, 準備逗一逗他, 擡手給他端了盤菜過去, 陳不道搖頭示意自己不吃。

鐘清:“不是吃, 你看這盤子, 金的。”

陳不道:“是有怎麽樣?”

鐘清:“這天都府是真的有錢啊, 結個婚招待客人的盤子都是金的, 你師父要是看到了,他眼睛又要血紅血紅了。”

陳不道一向是在山外跑,他與鐘清這位名義上的大師兄并不太熟悉,有點搭不上他的話,于是道:“不就是個盤子?有什麽好血紅的。”

鐘清笑道:“你這個人真的呆呆的, 一點幽默感也沒有啊?我這跟你走了一路, 你表情都沒變過, 那我就算了吧,但現在人家大喜的日子你還是擺了張奔喪的臉,妙妙上哪找的你啊?絕了!”他忽然伸出手去扯了下陳不道的臉頰給他拉出個笑容,“來,笑一下!”

陳不道沒想到鐘清會這麽做,下意識睜大了眼看他,他在天衡宗地位不算低,平日又嚴厲刻板,弟子們在他面前完全不敢放肆,哪裏有人敢這麽對他?

鐘清看着這師弟的表情莫名想笑,他收了手,拍了拍他的肩道:“開心點!”

說完鐘清自己轉頭看向那大堂,此次天都府老宗主二婚,天都府擺的排場極大,宴請了天下幾乎所有有名有姓的道門,甚至連死對頭天衡宗都給了喜帖,帖子遞到天衡宗,清妙閣的人一看就愣了,天都府這兩年與天衡宗連表面的和平都懶得維系了,弟子們恨不得撕破臉打得你死我活,你轉頭跟我說明天你結婚讓我一定去?世上還有這種事情的嗎?

妙妙真人與雲霞真人一思索,你敢請那我就敢去!可派誰去呢?兩人深思熟慮,那個陳不道,對!就那個永遠板着一張臉跟個喪門星一樣的陳不道,讓他去!再有誰呢?哦對,就那個最閑的、最會沒事找事的、說話很欠的、修為挺高真打起來也不會吃虧的那個,師侄,就是你了!去吧!

就這樣,鐘清與陳不道兩人弟奉命來參加天都府的婚禮。天衡宗選出這麽兩個人,心思何其之歹毒啊。

大熱的天,也沒有空調,還要穿着這麽厚的道服,鑿了多少冰擺在堂前都沒用,鐘清随手撈過了折扇,打開扇了扇風,他心中道這婚禮怎麽還不開始啊?一旁的陳不道看見自家大師兄折扇上“正人君子”四個大字,他終于相信了弟子中流傳的傳聞,這個大師兄,不簡單啊。

當紫微宗弟子也帶着字帖與禮物到場的時候,終于,今日的主人公穿着一身赤金喜服出現了。紫微宗弟子說了一聲“恭喜。”夏家人将人迎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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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清望了一眼過去,他還沒看清夏宗主長什麽樣子,就在此時,一個披頭散發的丫鬟忽然從廳外驚慌失措地跑了進來,她大喊了一聲,“夫人不見了!夫人變成了花!”

伴随着那丫鬟的一聲慘叫,這場雲集了當今天下所有有頭有臉宗門的婚禮開始失控了。

鋪滿了織金紅賬的房間中,原本新娘子坐的地方上搭了一整套猩紅的婚服,頭飾珠翠摔了一地,一株碩大的、嬌豔欲滴的鲛人蘭擺在亂紅之中,它正熱烈地迎着紅燭的光盛放着,所有人都盯那株蘭花看。

今年道門最離奇的事情發生了,天都府夏老宗主娶親,美麗的妻子在成婚當日變成了一株蘭花,真的跟講故事似的。

這婚禮自然是辦不下去了,來參加婚禮的各路修士被請到了靈雲山的莊園內暫時休息,夏家人有意封鎖消息,可那消息早就已經有如插了翅膀似的飛得滿世界都是了。

此時此刻,來參加婚禮的天衡宗弟子終于體會到了七年前天衡宗試劍會上天都府弟子的心情,看死對頭家裏着火,那真是一種無與倫比的快樂。妙妙真人得知消息一定後悔得腸子都青了,他要是早知道還有這等好事情發生,他就派全體天衡宗弟子都來天都府賀喜了。

鐘清作為一線吃瓜群衆,這種離奇又好玩的事情,他怎麽可能不去打聽,反正閑着也沒事,他很快就得知了這事情的來龍去脈。

在此之前,要先說說今日這婚禮的兩位主人公,天都府的老宗主名叫夏正則,今年八十四歲,此人用妙妙真人的原話來說是“陰邪多詭”、“深不可測”,“老不死的”"從他平生種種事跡來看,這人殘忍陰毒且絕頂聰明,手上沾滿了血,絕對不是個正面角色。事情要從三個月前說起,夏老宗主領着兒子們出門打獵,在齊首山上他偶遇了一個受傷的美麗女子。

當時的情景用一個詞去形容,那就是一眼萬年。

夏老宗主将這個受傷的女子帶回了天都府親自悉心照料,在這個期間,女子深深地愛上了這位善解人意又英明神武的夏宗主,為了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她主動提出要留在天都府當一個奴婢。而夏宗主也深深地迷戀上了這個柔弱的美人,兩人很快墜入愛河,并且一發不可收拾。

雖然聽上去有點變态,但從種種跡象來看,這兩個人是真愛。至少目前來看,鐘清覺得夏老宗主對這個女人還挺真心的。夏正則此人雖然無惡不作,但有一點在道門是公認的,他是一個深情的人,夏正則與自己的結發妻子是少年夫妻,他的妻子死後,他再也沒有碰過別的女人,更別說續弦了,此次他為了這個女子不僅僅破了例,而且還要邀請天下所有有名有姓的宗門來參加他們的婚禮,說句實話這場婚禮暗自看笑話的人挺多的,但是人家夏老宗主就是辦了,還大張旗鼓宣告天下,一副“我就是要給我心愛的女人全世界最好的婚禮”的霸道模樣。

前有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現有天都府夏老宗主為了妻子大宴天下,是什麽讓殘忍陰毒的老男人瞬間變成了為愛癡狂的情鐘,如果這都不叫愛?還有什麽叫真愛?

如果事情就到這裏為止,那鐘清覺得雖然說他是不大能理解這種感情,但他也表示尊重你們二位的愛情,其他兩個宗門也是這麽想的,反正不關我們的事情,你們愛怎麽樣就怎麽樣吧。

但現在這事變得不一樣了,這新娘子在大婚當日變成了一朵花,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據天都府的人說,那個夏夫人曾經開玩笑似的和夏宗主說過自己的一個夢,她說她夢見自己是齊首山上的一朵鲛人蘭,在一場疾風驟雨中,蘭花搖搖欲墜,一個路過的少年見狀心生不忍,他撐傘為那朵蘭花遮去了風雨,待到雨停才離開,蘭花決定報答這少年的舉傘之恩,她化作了一個女子,在那條路上等待着那個少年。

鐘清覺得,他先不吐槽夏宗主這種殺人全家的不眨眼的标準反派給一朵蘭花撐傘這種離奇的傻白甜設定,在得知了夏夫人說的這個夢後,再去看新婚當日出現在房中的那株鲛人蘭,鐘清覺得這位夏夫人的一舉一動真的很值得玩味。

雖然故事很美好,愛情似乎也很感人,天都府的人也都有意無意地在宣傳這個感人至深的愛情故事,但是,鐘清覺得你們說破天去這也改變不了這他媽就是個仙人跳啊,還是最低級的那種。

說明白點,你們天都府夏老宗主被人騙婚了!鐘清甚至都想提醒夏家人趕緊去查查你們家裏有沒有丢什麽東西吧!

天都府婚禮當日出這麽大的亂子,道門中的聰明人早就一眼看出來其中的彎彎繞繞了,各宗派只是照顧天都府面子沒說破而已,但天衡宗可沒這顧忌,鐘清感覺他現在坐在靈雲山都能聽見千裏之外的清妙閣中妙妙真人的狂笑聲。天都府顯然拉不下臉說自己被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給耍了,聽說那夏老宗主現在還抱着那株蘭花坐在房間中不吃不喝,看樣子是打算把這神仙眷侶的愛情故事演到底了,當然也不排除他是真的傷心。

如果是後者那是真的慘啊。

簡直太慘了。這還能不能讓人相信愛情了?

天都府不是什麽三流小宗門,賓客們還沒全部離開,天都府就已經暗中将事情查了個底朝天。這一查可不得了啊,查到新娘子失蹤的當日,有個未知身份的神秘男子進入過婚房。本來這消息應該是被天都府封死的,可不知怎麽的就走漏了,一夜之間所有人都知道了。

那一天,天都府的一草一木似乎格外的……綠。

鐘清在房間裏搖着自己“正人君子”的扇子,他一直搖頭笑個不停,停一會兒笑一下,陳不道看得一頭霧水。

陳不道是個正經人,他對這種風月之事沒有任何的興趣,既然婚禮不辦了,他們自然應該立刻回到天衡去複命,本來他們早就在三日前就該走了,可鐘清卻找了個借口多硬是留到了現在,他不知道鐘清在些幹什麽,難不成真的看上了人家天都府的金盤子?

鐘清道:“我真是羨慕你。”師弟,你是這麽的正直,而我只一心想知道更多的八卦,低級趣味啊,真是低級趣味啊,鐘清想着又笑了下,他坐下對着陳不道說:“這事肯定沒完,看着吧,這事後面絕對還有事。”

陳不道一點也不關心還會發生什麽事,他只想回天衡,他知道鐘清很閑,但是他很忙啊,他得趕回去複命。他把自己心裏想的鐘清說了。

鐘清聽完想了下,覺得也是,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像他這麽吃飽了沒事幹,算了,不為難他了,鐘清道:“那行吧,不耽誤你的事情,我們還是早點走吧。”

陳不道深吸了口氣,“多謝大師兄。”

鐘清聞聲看着他,忽然道:“師弟,你跟我在一起好像很痛苦的樣子?”

陳不道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道:“沒有,不敢。”

鐘清忽然笑了下,道:“沒關系啊,我又不記仇。”

陳不道真的不知道要做什麽反應。

陳不道很擔心鐘清說了要走一覺醒來他忽然又反悔了,慶幸的是,他們宗這位大師兄雖然看着很不靠譜,但确實還算是個守信用的人,山上有燈挂起來的時候,兩人辭別天都府的人打算離開靈雲山。從天都府那兩個弟子臨別時的眼神可以看出來,對方也忍了鐘清很久了。陳不道見對方有些無禮,不由得緩緩地按住了手中的劍,卻被鐘清不着痕跡地推了回去。

鐘清拉着陳不道走了。這個時辰山中還算清涼,鐘清慢慢地搖着他的扇子,他對于沒有看到此事的後續真的很遺憾,從他這些年跟着妙妙真人在道門吃瓜的經歷,此事絕對不簡單。可惜啊。

就在鐘清剛離開天都府不久,天都府齊雲閣外,一個黑色身影飛身而出,落地無聲無息,忽然那人像是感覺到了什麽,猛地扭頭看向一旁的燈燭,引魂燈熊熊燃燒,飄出一縷縷的白霧,織成了一張白色的巨網,一碰到白色霧氣時他身上像是被刀割開似的劃出一道道痕跡,靈力也迅速消散。他很輕地皺了下眉。

一群天都府弟子從齊雲閣中步出,為首的真是這些日子深卷桃色傳聞的夏正則,這位八十四歲的老人周身完全沒有外界說的為情所困的頹喪,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他低聲道:“活捉他。”

随着這三個字話音剛落,一隊天都府弟子沖了上去,那黑色的身影忽然縱身穿過那片白霧,落地時行雲流水反手抽劍而出,少年擡起一雙熟悉的漆黑的眼,冷冷地瞥了眼身後追上來的天都府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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