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一道無形的水浪忽然擊中了江底的二人, 巨大的力量從兩人身上沖碾過去, 胳膊瞬間沒有了知覺,鐘清松開了抓着雲玦的手,雲玦立刻反手去抓他, 可他自己也被那股湧來的水浪沖了出去,手中一片滑膩, 他沒拽住鐘清, 猛地睜大了眼。
水流一下子将兩人沖散了。
蛟尾用力地拍打着江面,昌河在江中潛游, 速度極快, 從兩岸的山頂上望去,江心攪出了一個巨大的漩渦,且越來越大。
巨大的撕扯力量幾乎要将江中所有的東西都絞碎,無數魚的屍塊被沖了上來,鮮血從漩渦中心那一點砰然炸開, 雲玦的身體不受控制地被扯了過去,肩背上的皮膚全部裂開,他竭力想要擺脫那股力量去抓住鐘清, 卻被水浪拍得倒了好幾個方向。
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在高速地旋轉,身體散架了一樣, 少年在水中沉浮,他攥緊了手, 背上有亮光閃爍, 他眼睛忽然變成了赤紅色, 意識大塊大塊地消失。
“啊!”
所有的意識幻滅,兩片雪色的鱗片墜落在水中。
昌河卷着尾從水中沖了出來,暴雨傾盆,它看見了令它永生難忘的一幕。
滿江推開的水浪中,一條雪白色的巨龍從江水中緩緩昂起了頭,像是上古的神靈從白色卷軸中蘇醒過來,每一片鱗片都在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它的嘴中輕輕地銜着一個看不清身形的人。
風雨拍落在江中,天地間電閃雷鳴,白色江流滾滾沖向東方。
雪色的巨龍就這麽靜靜地立在壓江烏雲中,居高臨下地望着那條翻江倒海的蛟,像是一幅神秘詭谲的古老圖畫。
等雲玦再次睜開眼的時候,他已經被江流沖到了岸上,他坐了起來,略吃力地拿手背按住額頭,江上早已經恢複了平靜,雨水落在江中發出清越的聲響,不見任何怪物的蹤影,雲玦的腦子極為混亂,他凝神回憶了一回兒,忽然他擡起頭四處尋找。
當看見不遠處的那個模糊的身影時,他的眼神變了。
他迅速起身沖過去,一眼就看見了那人背上猙獰的傷口,他低膝半跪在地上,用力地翻過了那具身體,“師兄?師兄!”他急切地喊着,喉嚨裏卻發不出太高的聲音,他伸出僵硬的手去按鐘清的脖頸,在察覺到還有跳動的時候,他猛地松了一大口氣,精疲力竭地坐在了他的身邊,煞白的臉色漸漸緩了些。
兩人傷得都很重,但雲玦體質特殊,只要不是致命傷,傷口很快就會自行愈合,這才過去沒多久,他手臂上的傷已經消失得差不多了。他撕下兩截布條,幫鐘清簡單處理了背上的傷,鐘清一直沒有醒,失血過多讓他渾身冰涼的吓人,雲玦一直不停地摸他的脖子,怕他死了。
雨一直下個不停,雲玦怕鐘清着涼,脫下了外套蓋在了他的身上,又扯出一角幫他遮去落在臉上的雨。雲玦握着他的手輸着靈力,也不知過了很久,一直毫無反應的鐘清忽然咳嗽了聲,喉嚨裏發出了一些模糊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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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雲玦立刻低頭喊他。
鐘清的嘴中低低吐出幾個字。
雲玦聽了會兒,這說的什麽?聽不懂啊!
鐘清醒過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正在被人背着往前走,濕漉漉的衣服兜着頭披在他身上,視線順着那道黑色的邊緣往右看去,他看見了模糊的半張臉,光是草草一個剪影都能看出這個女孩子有多溫柔漂亮,鐘清的腦子還不太清醒,田、田螺姑娘?
雲玦原本正在沉思着什麽,忽然他注意到鐘清醒了,立刻回頭看去。
鐘清頭暈腦脹,眼前朦朦胧胧的像是浮着層光,等光慢慢地散去,終于,他看清了那女孩子的臉,他瞬間給吓清醒了。
雲玦問道:“你沒事吧?”
鐘清的記憶逐漸回來了。他記得自己在水中緊緊抓着雲玦的手,卻被一波水浪沖開,他想要控制住身形,卻被一個巨浪拍得當場失去了意識。然後呢?鐘清忽然控制不住地低咳了聲,緊接着渾身上下都傳來劇痛,尤其是後背肋骨處,像是被人用力地鑿了下,他倒吸一口涼氣,“嘶!”
雲玦道:“你別亂動!”
鐘清心道:“我沒動啊。”他低聲問道:“我怎麽了?”
“沒事,斷了幾根骨頭。”
鐘清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麽,“……您管這叫沒事?”我要死了。
雲玦本來是想安慰鐘清才說“沒事”,他意識到自己确實不大會安慰人,他于是沒有再說話,只是腳步放得更加平穩了些。
這對鐘清而言顯然無濟于事,痛覺全都回來了,他現在感覺自己渾身上下就跟散架了一樣,他忍了忍,道:“我們怎麽逃出來的?那條蛇呢?”
雲玦更正道:“那是蛟。蛇洞居山林,蛟巢居水中,不一樣的。”
鐘清對于雲玦抓重點的能力表示驚嘆,“這重要嗎?”我要死了。
雲玦難得沒有怼鐘清,鐘清沒醒的時候,他這顆心一直懸着,此刻聽着這個人碎碎念,他心中忽然安定了許多,他第一次覺得這聲音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麽惹人厭煩,由他去了。
“我們現在是要去哪裏?”
“去找醫館。”
鐘清趴在了雲玦的背上裝死,林中蠅蟲亂飛,嗡嗡嗡地不絕于耳。兩人一直沒找到城鎮,鐘清開始發起了低燒,一直淋着雨,過度的失血,偏偏此時夏日又熱又悶,傷口迅速惡化,他變得昏昏沉沉起來,多少年沒吃過這種苦,他發自靈魂地質問,他到底為什麽要離開天衡?
也不知過了多久,鐘清慢慢地睡了過去。
雲玦注意到了,他怕鐘清真的失去意識,找了個話題,問道:“你為什麽要把避水珠給我?”
鐘清醒過來,低聲道:“我當時沒靈力,你身上還有靈力,給你還有點用,給我就只剩下等死了。”
“你就這麽确信我能救得了你?”
“我覺得你挺有本事的。”
“那我若是拿了珠子只管自己逃命卻不救你呢?”
“那你還是人嗎?”鐘清的意識已經開始模糊,脫口就接上了雲玦的話,然後他擡起頭,“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相信你絕不是這樣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又怎麽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
“別的不說,咱們倆都沉在水裏快死了,你的第一反應是要先把我推出來,這我也必須救你啊。”
鐘清也不知道是他現在腦子不清醒,還是這話題本身就繞,他不太想聊了,沒多大意思,生死關頭哪有時間能想這麽多,你舍命救我,那我怎麽着也不會抛下你不管,珠子我給你了,我确實是希望你救我,可你若是真的拿了就走,那我也明白你不是不想救而是真的救不了,我不會怪你。
朋友之道,你怎麽對我,我怎麽對你,就這麽簡單。
“你這人挺好的,我是真的想交你這個朋友。”
雲玦回頭看去,鐘清趴在他肩上昏睡過去了,臉上沒有多少血色,雲玦看了他一會兒,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臨江的小鎮上只有幾十戶人家,到了該休息的時辰,老大夫命孫女去把門關上,學徒應了一聲,放下藥框就往外走,他剛要把門關上,一只手忽然抵住了門。孫女探頭出去,渾身濕透的少年背着個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人,擡起一雙漆黑的眼睛問道:“請問這裏是醫館嗎?”
鐘清再次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了醫館的床上,燒身上的傷口已經被仔細處理過了,衣服也換了幹淨的,腿上綁了個沉甸甸的東西,他試着擡了下腳,頓時牽動了渾身上下的傷口,鑽心蝕骨一樣,疼得他臉直抽,他躺在那裏不敢再動,眼前模模糊糊雪花似的,他心中只有一個想法:我要死了嗎?
過了會兒,他閉上眼試了下靈力,恢複了兩成都不到。
院子裏,雲玦正在煎藥,他低着頭卷着袖子慢慢地搖扇子,院子對面屋子的簾子忽然被揭開,老大夫拄着根拐杖走出來,他扯着嗓子對着雲玦喊道:“差不多了,倒到碗裏給他端過去。”
雲玦将藥倒在了地上的陶碗中,他起身回屋,老大夫也拄着拐走了上去。
房間中,鐘清正在躺屍,聽見腳步聲立刻回過頭來,他從未覺得眼前這個人的這張臉如此親切過。
雲玦:“你醒了?”
鐘清道:“我感覺我要死了。”
跟着雲玦進屋的老大夫正好聽見這一句,道:“死不了!”
鐘清聞聲側頭看向雲玦身後的人,老大夫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了。
鐘清:“您是?”
“叫我程大夫就好。”程大夫扭過頭對着雲玦道,“把藥晾得稍微涼一些再讓他喝。”
鐘清忙追問道:“大夫我是不是骨折了?我在發燒,我還惡心,我沒事吧?”
“沒事!”
鐘清猛地松了口氣。
健談又好客的老大夫爽快地道:“你這點傷最多就半身不遂,肯定不會死的。”
鐘清一口氣沒松完差點吊死在哪裏,“半身不遂?!”他太過激動下意識就要坐起來,牽一發動全身差點疼得他沒背過去氣,雲玦立刻伸手去扶他,卻發現沒地方下手。鐘清對着雲玦道:“你讓一讓!”他對着那大夫急切地道:“大夫我不能半身不遂啊!您要救救我啊!”
老大夫見他反應這麽大,一愣,呵笑道:“沒事沒事!別怕。”
鐘清以為老大夫會接着說“你不會半身不遂的”,他正要躺回去,老大夫道:“我看你身上穿的衣服料子這麽好,想必是富貴人家出身,就算半身不遂下半輩子也有人照顧,你怕什麽!”
鐘清聞聲差點沒從床上彈起來,這下沒內傷也要內傷了,“大夫不是,我,我真的不能……”
老大夫終于大聲笑了出來,他讓雲玦把人仔細扶回去,他對鐘清道:“我同你說玩笑呢!”他正經地道,“你要多謝你這位朋友,把你一路背過來,這麽久一直守着你,你如今高熱退了,人醒過來了就不會有大事。你也是福大命大,這麽重的傷竟是一點也沒傷着肺腑,斷了幾根骨頭,好好休養一陣子就好了。至于外傷,這兩天勤換藥,只要傷口不再流膿化污就不會有事。”
鐘清聞聲下意識看了眼一旁的雲玦,雲玦的表情并沒什麽變化,他問道:“我睡了很久嗎?”
老大夫道:“十幾個時辰!你這朋友對你真是盡心了!”老大夫本來就是過來查看鐘清醒了沒有,此時見他已醒,且明顯狀态不錯還能一驚一乍的,他這顆心也放了下去,囑咐道:“好了,喝完了藥早點休息!”說完他便要起身離開。
鐘清見大夫要走,他立刻追問道:“不是,大夫你這就直接走了嗎?您不幫我再看看嗎?我傷得很重,我現在頭很暈啊,您幫看看我是不是又發燒了?”
老大夫扯着嗓子道:“那是餓的!喝完藥吃點東西你就不暈了!就沒見過你這麽怕死的人!”
一旁的雲玦聽見最後一句,終于極輕地笑了下。
老大夫離開後,房間裏就只剩下了雲玦與鐘清兩個人。
鐘清在得知自己沒什麽事後終于松了口氣,他望向雲玦,回想到剛剛那大夫說的話,他道:“多謝啊。”
“沒什麽好謝的,你也救了我。”雲玦擡手将那碗晾涼了的藥端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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