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五百年後, 清妙閣。

新春,天衡宗的掌門妙妙真人帶着內門弟子在青崖山大殿祭祖,畫壁右側貼着一張泛舊的《寒山問道圖》, 薄薄的絹畫上筆墨已經淡褪了, 但仍是能看得清那顏料的寒翠,畫面的正中央則是挂着一幅巨大的《道士下山圖》,妙妙真人帶着弟子恭敬地拜過祖師畫像。

“天佑道宗,萬世永昌。”

持續小半個月的祭典告一段落後,妙妙真人和弟子們坐在後山的清池大殿中閑聊, 妙妙真人同衆人說起了青崖大殿上挂着的圖的來歷, “這是天衡師祖陸玄真親筆所作,據說是要贈與一位友人,但不知為何沒有送出去, 後來便留在了山上, 作為祖師爺流傳在世的唯一真跡,成了天衡宗的至寶。也多虧這幾千年中還能留下這一副真跡,讓得以有幸一窺道祖的無上境界。”

妙妙真人追憶先祖一字一句情感真切,大殿中葉夔、祝霜、陳一道、李碧衆人聽得百無聊賴。

只聽見三個時辰內, 妙妙真人滔滔不絕地從這幅畫說起了天衡祖師, 又從天衡祖師說到了新春祭典,從新春祭典說到了試劍大會, 從試劍大會說到近來天衡山上弟子修行不夠勤勉,“依我所見,這今年試劍大會, 我們要熱鬧地辦, 這些年山上沒收什麽天賦出衆的新弟子, 趁着這次大會, 是時候多挑選一些合适的弟子上山來培養,聽說今年那天都府今年也要開山招收弟子,我們切不可落于人後,你們也要對此事多上心些,多找些……”他一回頭,聲音戛然而止,“人呢?”

座上只有祝霜一個人還坐着,見妙妙真人用質詢的眼神望着他,他慢慢地道:“師兄弟們,他們都有事先行離開了。”

“什麽事啊?”

祝霜手掌中捏着杯子,“走的急,也沒怎麽問,興許是各自山上有事吧。”

“這也真是的……”

祝霜的表情有些微妙,似乎還有些不易察覺的尴尬,不由得想起了師弟李碧臨走前拍他肩膀的那一下,以及那個“交給你了”的眼神,他手中的杯子漸漸地也不怎麽轉了。

“你怎麽也不說話啊?”

祝霜立刻道:“什麽?”

妙妙真人看他這副反應慢半拍的樣子,道:“我這說了許多,你怎麽一句話也不接啊?罷了,這山上真是想找個願意聽人說話的都沒有。”

祝霜這句那是真的接不上了,只能把茶端過去,道:“師父,喝茶。”

妙妙真人接過了茶,在座上坐下,又擡眼看向那殿外,去年冬天沒有下雪,到了新年終于嘈嘈切切地下了一場,這會兒山上都是白的,妙妙真人手捧着紫金暖手爐坐在案前,看那白雪連天的圖景道:“往些年這會兒都該開春了,一開春這山上就開始熱鬧,今年這麽冷清,這人都是上哪裏去了?”

“都找事情做去了吧。”

妙妙真人嗤笑了聲,道:“他們哪有什麽事情做?他們整天閑的很。”他嘆了口氣,又喝了一口茶。

午後,山下弟子來通報,原是紫微宗二弟子李觀風為了七月将要召開的宗門大會上山拜見天衡掌門。祝霜将人迎上了山,安置在了清妙閣之中,妙妙真人喝完茶過去時,只見到一個穿着青白二色道服的年輕人站在殿中。

那修士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是副全然陌生的長相,對方看見他時眼中下意識地流露出意外,像是沒想到會撞見他,但很快又被一個溫和的笑容給遮掩過去了。

妙妙真人很少下過山,便自然而然地把這人當做了紫微宗那二弟子,道:“李師侄。”

那修士聽見他這麽喊自己,似乎不經意地頓了下,但還是笑着沒反駁。

妙妙真人邀他坐下,回頭看向他剛看的牆上的那副字,道:“這是我那師弟雲霞真人前兩日剛寫的詩。不見來時路,東風夜賀春。我覺得新春時節挺應景,便挂在了這裏。”

“字很是好看,我沒忍住多看了會兒,不知道真人近來身體可好?”

妙妙真人寒暄道:“師侄有心了,我倒是近來都好,不知長星真人身體如何?”

“他啊……他也挺好的。”

妙妙真人溫和地道:“祝霜同我說了你的來意,這宗門大會聽大家的意思商量着辦就好,教你多跑這一趟,留下來多住兩日吧,正好下雪天後面幾座山上的梅花開了,師侄可以去賞一賞,那景色也算得上是天衡的一絕了。”

“那我可要去看看。”

妙妙真人随手将案上的紫金暖手爐拿過來,見對面的修士望着他,他扭頭命弟子又去取了一個出來遞給他,道:“拿着暖暖手,這天着實是冷。”

對方接過了那紫金爐,看了上面熟悉的蓮花紋兩眼,擡頭看向他道:“多謝真人了。”

兩人抱着紫金暖手爐坐在殿前又多聊了會兒,妙妙真人不知為何竟是與面前這人聊得意外投緣,這一聊就沒打住,回神時發現都快過去兩個多時辰了。

妙妙真人心情不錯,臉上的笑容也真誠了幾分,道:“師侄說話倒是有趣。”

“看來是我與真人投緣。”

“是投緣呢。”妙妙真人點了下頭。

忽然那修士回過頭望去,殿外的雪地裏不知何時多了個身影,遠遠的看不清眉眼,只看得見他穿着身黑色衣裳,肩上歇着只赤紅的鳥雀。那修士回頭又看了眼妙妙真人,道:“這看起來時辰不早了。”

妙妙真人道:“是不早了,那今日先聊到這裏,師侄去後山瞧瞧梅花?”

“行,我去瞧瞧,這今後有機會再與真人聊這道門的事。”

“甚好。”

年輕的修士起身離開,離開大殿前又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轉身出去了。妙妙真人望着他離開的背影,心道這紫微宗二弟子倒是挺有意思,正想着他餘光瞥見那殿外雪地裏似乎有個人影,仔細一看又沒有人,還道是自己晃了眼睛。待那修士離開沒多久,殿外又有腳步聲又響了起來,這次進來的是祝霜。

“師父。”

“怎麽了?”

“紫微宗那二弟子在山下大殿中等了有一會兒了,要不要見一見?”

妙妙真人聞聲端着茶的手忽然停住了,他難掩詫異地回頭去看祝霜,過了半晌才道:“什麽?”

天衡宗的後山,果然梅花一株株地都開了。鐘清與雲玦并肩走在雪地上,雲玦一直側着頭在看他,鳳凰化作的飛鳥在他的肩上飛旋不去,鐘清忽然望了過去,“你一直看我做什麽?”

雲玦道:“你長得好看。”

鐘清頓了下,平時都是他逗着對方玩,這有生之年沒想到能從這人嘴裏吐出這種話來,一時竟是接不上話,心道你變了啊。

雲玦随手撥開擋在前面的枝條,“這山上好似什麽也沒有變。”

兩人自從鲛人一事了結後,就一直留在蒼望之原,鲛人被拯救,這夢境後續的軌跡也發生了變化,天道重新演繹,新的力量體系開始構建,萬物重新在其中演變,夢境大體上還是維持了平衡,經歷五百年後,終于又重回到了這一節點。鐘清與雲玦近些年很少步入夢境,怕自己的力量會影響其平衡。

朝天宗雖然沒有受到鲛人之亂的沖擊,但依舊在持續的內亂中不可避免地四分五裂,最終走向了命定的覆滅。四大宗門随後接管了道門,一切好像又回到了最開始,鐘清看着那些熟悉的人一個又一個地回到了眼前,還真是應了那一句話,這世上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鐘清回過頭望去,天衡宗清妙閣在雪中伫立,看這人間風景依舊,他道:“只是可惜了韓清。”

數千年前,天衡道祖陸玄真堪破了這世上的天機,憑借着驚人的預見性推演出了這世界的結局,決定以身正道,多少年後他轉世為少年韓清,孤身來到了蒼望之原,從十方鬼燈處取走了龍珠,為這個世界贏得了最後一線生機,也陰差陽錯地讓審判者穿越進了夢境。幾十年來、無數遍輪回中,他堅守着同一個秘密,終究在最後一刻見到了白龍,并告訴了他破局的辦法,然後他自己卻因為命魂燒散,生機全滅。五百年後夢境又回到了這裏,這人間世卻再也沒有他存在過的痕跡。

遙想起妙妙真人當年目送着韓清下山,少年一去不回,忽然回頭最後看了一眼他的師弟,他說:“交給你了。”

天佑道宗,萬世永昌。鐘清一直覺得,這個世界之所以能夠重新回到平衡上來,是這群人一遍遍地反思、彌補的結果,他們的信念與龍的力量共同維系着這片世界。甘願為這人間證道千年,這大約就是人心的另一面吧。鐘清想,這或許也是他堅持一遍又一遍重來的重要原因,陽光照耀之處,光與影一體共生,他看見了黑暗,也想要見見光。

想着,鐘清又看向了雲玦,雲玦正在把手裏的果子喂給那只鳳凰,鐘清道:“你怎麽不看我了啊?”

雲玦聞聲轉過頭去,那只鳳凰叼着果子半天沒敢動。

鐘清道:“這興許是最後一次來了,你也不多看看這——”鐘清指向四周,“你看這天衡山上可處處都是我們的美好回憶啊。”

雲玦聽見他說“美好回憶”這四個字的時候,表情有些微妙,但還是下意識地點了頭,“嗯。”

鐘清道:“你這是個什麽表情?”

雲玦道:“沒有。”

鐘清道:“這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我看你好像不怎麽高興?”

雲玦道:“沒有啊。”

鐘清道:“你覺得天衡如今怎麽樣?”

雲玦道:“挺好的。”

鐘清打量了他一會兒,“你覺不覺得我們倆之間最近好像話越來越少了,我感覺你好像不愛和我說話?”

雲玦皺了下眉,“沒有。”

“在蒼望之原上住久了,每天我同你說話,你也是這樣,這出來了你也好像也沒怎麽變高興,就,看來我們是沒什麽話好說了?”

“沒有。”被忽然發難的雲玦立刻想了下,“我一直在聽你說。”

鐘清看了看他,“沒什麽話好說,那算了。”

雲玦立刻伸手一把抓住了鐘清,“我在天衡待的日子不長,你同你師叔聊的事情我大多不知道,但你說的我都有在聽。”

“那我們來說些你知道的,”鐘清搖了下頭,他攬住了雲玦的肩,随手指着遠處的一座宮殿,道:“想當年就是那座宮殿,我們倆……”等等,那座是什麽。

“那是瀚海藏寶閣,你當年就是在那裏想要燒死我。”雲玦看向他。

鐘清停頓了下,一把掰過雲玦的肩,看向右側的遠處的溪流,“你看那片溪流……”

“那還是當年你讓我洗衣服的地方,你把你所有的衣服都給我洗了,對了,裏面甚至還有唐皎的。”

“你看那個山!”

“那是你當年廢了我根骨的地方,我差點死在那裏。”

鐘清摸着雲玦的肩,他明顯是失聲了兩三秒,刷一下往另一個方向看去,“你看,那方向過去好像是從前你住的地方,那是我幫你安排的,山清水秀,修行寶地。”

“嗯,聽說從前旁邊是亂葬崗?”

“胡說,天衡宗哪裏來的亂葬崗,那是天衡先輩們的……墳。”

“……嗯。”

短暫的沉默過後,鐘清忽然看向他道:“你怎麽光記仇啊?我當年幾次三番的救你,差點為你送了命,這些事你也多記一記啊,再說了,”鐘清看向他肩頭的那只鳳凰,“就當年就這只鳳凰待的那座山上,我去救你,結果你想殺我,怎麽說?”

雲玦低聲慢慢地道:“不是因為你先動手想要殺了我?”

鐘清看着他,“ 算了算了。”他一遍拍着雲玦的肩,一邊順手從樹上折了一小束梅花插在了雲玦的頭發裏,“算了,算了,不提了。”

雲玦沒注意到他的動作,一直盯着他看。

鐘清道:“下山吧。”

雲玦跟了上去,終于很輕地笑了下。

天衡境內的茶鋪中,鐘清點了一壺茶,與雲玦坐下閑聊,“蒼望之原逐漸傾塌,我們也要重新找一個能久待的地方。”

雲玦道:“你心中有去處了?”

鐘清略一思索,道:“有一個。”

對雲玦而言,上哪裏去都是無所謂,他自然也不會有意見。

鐘清道:“這今後或許不會再回來了,擡眼看去,真是莫名有種做了場夢的感覺。”

雖然鐘清對自己的過去很少提,但雲玦從碎片的記憶中,他對鐘清的身份也猜到了些。在最一開始,混沌中什麽實物也沒有,只有兩種混亂與有序秩序,龍從混亂中誕生,審判者從有序中誕生,所有的審判者從誕生起就不遺餘力對龍進行屠殺,龍被殺死之後,魂魄不散化為夢境,那些明亮的夢境一個又一個地漂浮在混沌之中,靈體依附其中,萬物開始演變,燦爛的文明誕生了。

龍帶來的是開始,審判者帶來的是終結,兩者一個象征着新生,一個象征着死亡,兩者共同支配着這個世界。随着時間的推演以及審判者屠龍的進程,這世上的龍越來越少,仿佛是一體共生的兩面,這世上的審判者也越來越少,混沌中最終只剩下了無數無主的夢境漂浮着。

最後一條魔龍死于審判者之手,他把那條魔龍的屍骨埋在了一顆樹下,他把他平生見聞記在了卷軸《山海經聞》上,并在樹上挂上了一盞燈作為守護。就像是規則所既定的那樣,死亡終将會戰勝一切,伴随着最後一條魔龍的死去,看似是審判者贏了這場持續數萬年的鬥争,然而孤獨的審判者們也迎來了他們的結局,他們贏了,但是魔龍永生。

新生,才是混沌中最偉大的主題。

審判者們一個又一個地離去,死亡終究也會吞噬自己,諸神隕落的最後時代,殺死了最後那條魔龍的審判者開始重新思考起這個世界的規則,他開始重新思考起了那些微不足道的靈體,他開始觀察那些從混沌中誕生的壯觀文明。審判者輾轉在各個夢境中流浪,他封印了自己的力量,放棄了自己的記憶,直到偶然有一天,他得到了一本書,陰差陽錯的進入了他殺死的那條龍的心髒,那是故事的開始。

鐘清對着雲玦道:“你如果想的話,我們可以去我之前待的那個世界先看看。”

雲玦道:“可以。你很喜歡那裏嗎?”

鐘清道:“我在那裏待了足足兩千多年。”

雲玦點了下頭,問道:“你在那個世界是做什麽的啊?也是修士嗎?”

鐘清忽然就被問住了,喝了口茶道:“那個世界跟這個不大一樣,那地方沒有修士,因為本身靈力沒這麽強,他們也不靠修煉,他們走了另外一條路。我在那裏是……是一個收集別人故事的人。”

雲玦認真地聽着,想了下道:“書商?”

某些不祥的記憶湧入腦海,鐘清很冷靜地又喝了口茶,“差不多,我一般就是讓人給我寫故事,然後我每天就看看他們寫的故事。”

雲玦望着他,很輕地笑了下,“好像很有意思。”

鐘清點頭,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去,“确實……也挺有意思的,是挺有意思。”

喝完了茶,鐘清與雲玦起身離開,街頭有個人正在買酒,腰間的天香随風浮動,他付過了錢,拿上了酒牽過自己的馬,正好與鐘清他們擦肩而過。

紅衣的少年走出去一程,忽然他好像感覺到了什麽,停下腳步,回頭又看了那遠去的人一眼,誰料對方也早已經停下了腳步,正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其中那個穿着青白二色道服的身影,不知為何看上去竟是有幾分眼熟。少年下意識抓緊了手中的缰繩。

對方看了他很久,隔得很遠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隐約看見最後那臉上的是個笑容。

對方轉過身離開了。

少年莫名在原地多站了一會兒,心中有點恍惚,直到那個背影漸行漸遠再也不見了,他這才重新慢慢回過頭去,沿着自己的路往前走。

江湖路,江湖遠。

山水迢迢,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離別多。

珍重啊,七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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