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崔铉為她駕車三日, 于第三日到了靖關。
出靖關便出河西,正式踏上通往京都的內郡之路。
崔铉身上衣裳陳舊,肘部還有磨損留下的毛痕, 坐在前頭驅車, 菩珠看在眼裏, 這幾個晚上,趁着落腳在沿途驿置的功夫, 和阿菊一道趕做了兩件衣裳, 此刻離別, 把包袱交給崔铉道:“裏頭有兩件換洗衣裳,是我阿姆這幾個晚上特意為你趕制的。往後你保重, 若有機會來京都, 記得找我敘舊。”
崔铉望了包袱片刻, 忽然咧嘴一笑,接了道:“你幫我向阿姆道謝!”
菩珠笑着點頭。
他拿了衣裳便朝馬匹走去, 走了幾步, 停下,身影頓了片刻,緩緩回頭, 又望了她一眼。
菩珠見他朝自己走了回來道:“我私下去尋楊都尉,求他準許我為你駕車送行,他起先不答應,說太子看重于你, 怕我魯莽,萬一惹事, 我求了許久,他才答應。”
他一頓, 凝視着她:“你也喜歡太子,是不是?”
菩珠略一遲疑,颔首:“是。做太子妃便是我的目标。”
崔铉沉默了片刻,輕輕點頭:“我明白了。別忘了以前我對你說過的話,往後無論何事,若你自己不便,需要的話,記得找我,我會幫你做任何事,包括殺人,任何你想讓他死的人。”
他一字一句,語氣充滿了誠摯,卻又充滿陰冷。
非常奇怪,如此矛盾的兩種感覺在這句話裏從他口中說出,顯得卻是那麽的自然。
他說完,轉身便去,上了馬,将她給的包袱挎在背上,縱馬很快疾馳而去。
菩珠目送他漸漸變小的身影,轉身登車,繼續上路。
她乘坐的公車是由四匹上等的河曲馬所駕。河曲馬溫順穩靜,持久耐勞,非常适合長距離的挽車之用,在軍隊中也被用作載重的馬匹。每到一驿,視情況更換。
她享受到了帝國公車的最高待遇,便是藩王受召入京,乘坐的公車也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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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朝立國至今,只有一次超越這種等級的例外,當時安排六駕,便是多年之前金熹大長公主出塞和親的那一次。
從靖關到京都,以日行三百裏計,也要大半個月。欽使想早些到,好趕上太皇太後的大壽之慶,菩珠也想早些到,二人目标一致,一拍即合,遂曉行夜宿趕路,不但提早抵達,比起前世走這段行程所用的日子,也縮短了幾日。
他們将從京都西的永樂門進,因為想要趕在今天入城,到的時候,天已經快要黑了,也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當車馬冒雨終于來到皇城的西門,卻發現城門已經關閉。
平日城門戌時關閉,今日離戌時還有一刻,欽使差人去喚門,那人回來,哭喪着臉說,因太皇太後大壽将近,為保證大慶之日全城安全,三天前起,城門便提早半個時辰關閉。
“你沒報上咱家的名字,說奉旨接菩家小淑女回了?”
這欽使是大宦官,平日在宮中地位頗高。
“小的說了公公您的名號,那些軍漢非但不聽,還說沈将軍下過嚴令,天黑後未經許可,任何人不得擅自放入,要公公您親自上去受檢呢!還說昨夜,長公主府的世子回城晚了也照樣攔在外頭!”
欽使勃然大怒,但聽到“沈将軍”三字,卻又敢怒不敢言。
這所謂的“沈将軍”名叫沈旸,不過二十七八歲,便做了南司十二軍的将軍,主皇城防衛之責,是如今京都裏屈指可數的當紅權勢人物。
他也是內府令沈臯的侄兒。沈臯便是如今宮中宦官的頭目,也是這欽使的上司。
欽使深知沈臯在宮中的地位,說是皇帝身邊最寵信的人也不為過。
有那樣一位叔父,自己又年紀輕輕便官居高位,沈旸的氣焰一向壓人,何況現在又拿了這樣的令箭,欽使也不敢發怒,想了下,忍氣吞聲,讓菩珠在車裏等待片刻,自己下了車,親自去往城門口交涉。
雨越下越大,落在馬車車廂的棚頂上,發出窸窸窣窣不絕于耳的敲擊之聲。
每年的這個時節,京都的天氣總是陰沉多雨。記得前世到的那日,也是個雨水天,但因為是白天,順利入了城,倒是沒遇到這樣的阻攔。
菩珠微微開窗,望向前方的城頭。
暗沉的天空,淅瀝的雨水,城頭一排垛牆延伸出去,望不到邊,一切都是濕漉漉的。
風大了,她收回目光,正要閉窗防止雨水斜飄入內,看見就在距離她不遠的路旁的一片空地上,還冒雨站了一撥看起來似乎剛到不久,也在等待入城的人。
他們帶着十幾匹馬,菩珠一開始以為是隊馬販,但再看,就知道自己錯了。
驅馬的是七八個裝束像是來自邊郡的雜卒,當中另有一男子,雖是一身尋常布衣,但卻身材高大,肩背格外挺直,雜在人中,隐然一種劍藏鞘中之感。
這人側對菩珠,稍有些距離,天又快黑,加上下雨,光線昏暗,菩珠也沒看清他的臉,只覺是個中年人,但兩鬓卻已斑白。
雨水很快将人淋濕,他近旁的人紛紛以手遮雨,焦急低聲抱怨,獨他依然面向城門,狂風斜雨,他的身影一動不動。
方才看到這個中年人的側影之時,菩珠便覺眼熟。
雨也随風很快變大,這人似乎愛惜他身邊牽着的那兩匹額頭生有白色彎月紋的馬,脫了自己身上的外衣,披在其中一匹馬的背上。
近旁一個雜卒見狀,忙也跟着脫了衣服,仿他樣子披在了另匹馬上。
衣服本就濕了,根本無法為馬擋雨,男子不顧自己發間雨水滴落,抹去馬額上的一片雨水,擡頭再次看向城門,眉頭微皺。
就在他擡頭的這一瞬間,菩珠心跳倏然加快,是砰砰砰的那種激動的跳。
這輩子剛看到前世丈夫李承煜……不不,即便是李玄度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時候,她的心跳都沒這麽劇烈過。
是姜毅!
居然是他!
雖然前世她也只在自己小的時候曾見過他,但他的臉容和身形,她至今沒有忘記。
眼前的這個中年男子,比她幼時印象裏的那個威武戰神看起來要滄桑許多,連鬓發都白了,但她依然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她不知他怎會在這個時間也出現在這裏。
她根本就不知道,原來他也曾在這個時候來過京都!
但很快,她想起來了。
為作太皇太後大壽之用,總管天下馬場的太廄,從年初起就命令各地獻駿入京。
帝國那三個位于邊郡的馬場,在幾個月的時間裏,先後陸續獻了幾次的駿馬,除了路上因為水土不服或者照料不周或病或死的,最後大約到了将近千匹。其中的上郡馬場,還單獨送來了一雙白眉寶馬,據說是汗血寶馬的後代,極其神駿。
本來也就只是一雙寶馬而已,前世之所以能被菩珠記住,是因為大壽那日,姜氏親自選定了這一雙馬,用作她從蓬萊宮起駕至長安宮接受百官朝賀的鳳車之駕。
菩珠以前只聽人說,那雙寶馬來自上郡馬場,但從沒人提過,是誰護送寶馬入的京,她也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現在她才知道,原來就是姜毅本人!
菩珠起先感到很意外,但再一想,又明白了。
據說姜毅對他的姑母姜氏十分尊敬,姜氏今年已經七十歲了,他為賀姜氏之壽,親自送寶馬入京,這并不難理解。哪怕根據前世來看,他似乎只将寶馬送到,随後便回了上郡,并沒有參與賀壽。
一個送馬之人而已。但這是心意,心意到了,想必他自己也就心安了。
透過車窗,菩珠看着昔日大将軍平陽侯的側影。
雨水還在不停地從他斑白的鬓發間滲出,沿着那張堅毅的面容滾落下來。
她迅速推開車門,命人将車中備着的用來防備路上大雨斜滲入窗的油布送去給他,為寶馬遮雨。
随行望了眼那一行看起來普普通通的人馬,莫名其妙,但還是遵命,奔了過去,将油布遞上。
菩珠見姜毅略一遲疑,回頭望了自己這邊一眼,随即接過,覆在那兩匹寶馬的背上。
她關上了窗,不再看了,很快,她聽到一道聲音從車窗外傳入。
姜毅護好這兩匹他平時照顧極是周到的寶馬後,邁步踏着地上積水來到車畔,恭聲道:“多謝足下慷慨賜物,姜毅不勝感激。足下可否留個名,待我将馬匹交給太廄的人,便将東西送回,原物奉還。”
菩珠壓下自己激動的心跳,隔着窗用平靜的聲音回答:“我姓菩,方上月被朝廷追封為昭文公的菩公便是我的祖父。我小的時候,曾有幸見過您的面,方才認了出來,想着您可能有所需,這才貿然叫人送了過去。我幼時曾聽家父談及大将軍的威名,家父說他出使西域之時,還曾得過大将軍的護送。侄女感恩,至今在心。今日在此遇到,如見父伯之面,是我之幸,不敢當您如此謝意。況且也非貴重之物,您用完,随意處置了便是,不必特意送來還我了。”
窗外靜默了下去。菩珠悄悄透過車窗縫隙看了出去,見姜毅立在雨中,視線望着自己這邊,神色顯得很詫異,仿佛還沒回過神來。
她的心比方才還要激動。
沒想到,來到京都的第一天,還沒進城,在城門之外,竟然就遇到了可以說是她這輩子最渴望得到的一個人!不但遇到,還讓她順利地和他搭上了話,給他留了一個至少不會是壞的印象!
原本因這壞天氣,加上趕路疲乏,心情有些沉悶,而現在,她瞬間就又恢複了精神!
這是否是一個吉兆,預示着她這輩子的人生将會心想事成,圓圓滿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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