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前方傳來城門開啓的聲音。

欽使終于回來了, 随從緊緊跟在他的後頭,幫他撐傘擋雨。他陰沉着臉,顯然交涉雖然成功, 但過程應該不是很愉快。

他小心地避着路上的淤泥和水坑, 終于回到車前, 皺眉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上已沾上泥水的靴,低低地罵了一句狗仗人勢, 随即命人跟着自己準備入城, 一腳踩上擺地上的小馬紮, 一邊要上他的車,忽然這時, 看到了雨中還站在一旁的姜毅, 腳步一定。

姜毅離開京都被貶到邊郡馬場, 已經六七年了。

六七年的時間,說長不長, 說短也不算短。似這兩年, 那些剛入南司的年輕士兵,包括這永樂門的一群守衛,提起前南司将軍姜毅, 自然人人知曉,但人若真的站在他們面前,卻不一定能認得出來。

這欽使卻不一樣。

他在皇宮裏已經行走十幾年了,姜毅當年聲名何等顯赫, 他怎麽可能沒見過?突然見他現身在了這裏,雖衣着與平民無二, 面容沾染風霜,兩鬓更是早早白發, 但依然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大吃一驚,一時竟忘了腳,一個勾絆,後面的人也來不及扶,只聽他“哎呦”一聲,“啪叽”一下,人就摔倒在了地上,頓時滿身泥水,慘不忍睹。

随從慌忙來扶,欽使卻還坐在泥水地上,失聲道:“大将軍?你何時回的京!咱家宋長生!當年大将軍得勝歸來,先帝賜賞,還是咱家跟着一道送過去的!”

姜毅對這個宦官略有印象,朝他點了點頭,正要開口糾正他對自己的稱呼,這時他的身後一名副手忍耐不住,高聲問前方那幾個正在開城門的守衛:“都等了這許久!太廄的人到底還來不來,有無消息?”

天子腳下守衛,怎瞧得上這幾個從邊郡遠道風塵仆仆趕馬而來的雜兵,譏笑道:“這也叫久?告訴你,前兩日膠東郡送貢禮的人,可是等了整整一夜,天亮才進去的!等不住就別等,怎麽來的怎麽回!”

副手脾氣火爆,若不是怕給姜毅惹事,當場就要沖上去幹架了。對面幾個守衛卻不依不饒,見他怒目圓睜,激道:“怎的,你不服?不服就來!不來便是婦人!”說完哈哈大笑。

南司早年聽命于姜毅時,上下紀律嚴明,怎可能出現如此的場景?

欽使宋長生是親眼看着南司十二衛這兩年變得驕橫欺人,看了眼姜毅,嘆一口氣,又低低地罵了句狗仗人勢,自己也被人從地上扶了起來,狼狽地擦着滿身污泥。

姜毅已經走了回去,壓住副手的肩,朝他搖了搖頭,回首望了眼城門,沉吟了下,道:“天黑了,雨看着一時也停不了,人恐怕不會這麽快來。我在這裏再等等,你們先帶着馬回驿置,等我消息吧!”

“還是我留下來等!”

“我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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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雖個個淋成了落湯雞,但紛紛開口,争着要在這裏等。

姜毅道:“你們不識太廄的人,也不知他們的規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留下等,你們先回去!”

“牧監令不走,我們便也跟着等!”

衆人異口同聲,大聲道。

“什麽人吵吵鬧鬧?當這裏是鬧市?”

突然這時,城門裏傳出一道呵斥之聲。

這聲音……

菩珠就算再死個十次活過來,也是不會忘記的。

就是前世那個後來和上陽長公主狼狽為奸夥同謀逆逼死了李承煜,也害得自己從馬背上摔下來折斷脖子送了命的狗東西!

坐在車裏的菩珠目光充滿厭惡,透過車門的縫隙,看着前方出現的那道身影。

沈旸高鼻深目,臉容消瘦,膚色帶了點病态般的蒼白,此刻面色陰沉,未披雨蓑,頭上只戴着一頂雨笠,手中握着馬鞭,停馬在了城門之下,盯着外頭的那撥人馬。

太皇太後大壽将至,沈旸最近經常親自巡邏城門,西門衛令見他來了,忙上到馬前,禀道:“回将軍,是邊郡馬場來的,說是送貢馬,太廄的人沒來,他們就和我們吵吵嚷嚷,沒想到驚到了将軍,小的這就趕他們走!”

衛令禀完,轉身就吆喝手下去趕人。

沈旸望了眼外頭站在雨簾裏的那道身影,遲疑了下。

“等等!是哪個馬場來的?”

“說是上郡馬場。”

沈旸又望了一眼對方,忽然從馬背上翻身而下,足靴踏着泥濘,朝對面快步走去,臉上也露出欣喜之色,道:“原來竟是姜大将軍!大将軍何時來的京都?竟也不差人告訴我一聲!莫非是和我見外了?”

姜毅望着走來的沈旸,自己昔日手下的副将,微微一笑,道:“沈将軍勿客氣。姜毅早不是大将軍了,牧監令而已。這回逢太皇太後大壽,接到上命,送寶馬入京。這兩匹馬金貴,平時都是我自己在照料,路途遙遠,怕路上出差池,所以自己送了過來,求個放心。”

沈旸看了眼他身後的馬,轉過臉,面色再次轉為陰沉,朝着手下厲聲喝道:“你們怎麽做事的?竟連姜大将軍也敢攔?為何不讓入內?”

那衛令和後頭的守衛早驚呆了。

姜毅獲罪入獄的那一年,南司十二衛裏他原來的高層親信便全部都被剔除了。這群西門衛兵,恰也是這兩年才進的,只聽說過姜毅的名,卻不知道他的樣子,所以先前姜毅一行人到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只道是個普通的邊郡牧監令。

此刻見沈旸如此怒氣沖天,衛令慌忙辯解:“最近每日都有各地自稱是送壽禮和貢品的人馬到來,他們也沒提及大将軍的名,小的這裏人手有限,一時沒有照應到。且照規矩,馬匹是不能直接入城的……”

話音未落,“啪”的一聲,沈旸一鞭子重重抽在了衛令的臉上,頓時留下一道血痕。

“還敢狡辯!”

鞭子如雨般不斷夾頭夾腦地落下。

衛令吃痛,不敢再說話,捂住臉急忙跪了下去,磕頭求饒。

姜毅道:“立了規制,便當執行,我等等無妨。原本最好白天來的,這個時辰确實不便。可否勞煩他們再去問下太廄丞,何時可來接馬?若此刻不便,我明日再來。”

沈旸這才作罷,命衛令立刻派人去催,再轉向姜毅,歉然道:“既如此,那就委屈牧監令了。當真不進城歇息?”

姜毅微微一笑:“落腳在便橋驿便可,不必入了。”

便橋是西來方向進入京都的一座必經之橋,附近有送別亭,也有一個驿置,距這裏五六十裏路的樣子。

“既如此,我便不勉強了。委屈牧監令再稍候片刻,我另有事,先行回了。難得來趟京都,多留些時日,若另外有事需要幫忙,盡管找我!”

沈旸打着哈哈,和姜毅拱手道別,轉身進去了。

欽使宋長生見他說完了話回來經過身邊,眼睛掃了眼自己的滿身泥水,若無其事地笑道:“這雨水天實在惹人厭煩。方才非得要我自己過去受檢,我手下都不行,我只得過去,回來不小心竟滑了一跤,倒叫沈将軍笑話了。”

他這話細聽,暗暗夾槍帶棒的,沈旸盯了他一眼,扭頭看了眼路上這輛門窗緊閉的馬車,淡淡道:“車裏可是接過來的菩公孫女?”

欽使點頭:“正是,從河西至此,披星戴月,日夜行路,也沒聽她喊一聲累,就是為了能趕上太皇太後的大壽之慶,小淑女孝心難得。”

沈旸并無多大興趣,再次瞟了眼門窗深閉的馬車,便徑直進入,騎馬揚長而去。

菩珠的馬車跟着欽使也入了城門,往今夜落腳的驿置駛去。

身後,城門在馬車進去之後,緩緩關閉。

菩珠忍不住從車窗探頭出去,再次回望了一眼。

那道高大的身影,依然還立在路邊等待着,遠遠望去,猶如一尊雨幕中的石像。

方才在門口這一番折騰下來,待進到城中,天已經完全黑了,因為大雨,街道上幾乎看不到什麽人,但道路兩邊卻是萬家燈火,遠處,那座高聳而雄偉的蘭臺,因了姜氏壽日的緣故,已經提早挂滿一只只紅色的燈籠。

夜色幽深,雨水潮潤,燈籠的光暈浸化在了夜雨之中,燈火閃爍,一片迷離。

菩珠住的地方位于崇業裏,靠近皇宮,是京都最大,條件也最好的一個驿置,接待的通常都是入京的地方大員或者外邦王子和使節。欽使宋長生方才在城門外沈旸那裏吃了個敢怒不敢言的虧,但到了這裏,自然不一樣,被奉為貴人,驿丞唯命是從。

菩珠被安排住入後院的一間小院裏,有圍牆,地方雖不大,但打掃得還算幹淨,屋中所需的各種器物也一應俱全。阿菊和她同住,睡在她隔壁的一間廂房。

安頓好菩家小淑女,欽使吩咐她好好歇息,道自己進宮複命去了,明日會有宮中女官過來教導她規矩,學好之後,安心等待皇帝陛下得空宣召入宮,她接受恩賞。

他臨走前,阿菊送他,趁着周圍無旁人,遞上一只囊袋,以表對他一路照顧的謝意。欽使擺手,正色道:“菩公忠義可感天地。咱家能奉旨接小淑女入京,也是榮幸。”說完匆匆走了。

菩珠沐浴出來後,整個人放松,加上路上也确實疲倦,躺下後想了一會兒今日的偶遇,很快就睡着了,一夜睡到天亮,第二日早早起身,等着女官來教自己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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