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皇帝對今日的這場軍事作訓非常滿意, 不但嘉獎獲勝的甲軍有功人員,亦同樣嘉獎拼盡全力奈何最後功虧一篑的乙軍将士。授秦王李玄度特進榮祿大夫散號,将實際指揮作戰的将領姜朝官升一級, 封上輕車都尉, 并封三品昭勇将軍號, 其餘有功之人,亦分別一一有賞。
在諸多得到封賞的人裏, 最引人注目的, 當屬百長崔铉。這個來自河西的羽林衛低級武官, 一個朝夕之間,一躍升為五品骁騎尉, 并獲武德将軍之號。
他得到的勳職自然不算大, 至于頂着區區武德将軍散號的人, 在京都更是多得滿地狗走。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太子對這位新晉的青年軍官非常器重, 面見之時, 當獲悉他便是羽林衛這兩年間唯一那名過了十人突的人,竟當場解下披風,親手替他系上。
這是何等的榮耀。其人日後榮華富貴, 自不用多說。
相比而言,乙軍上下雖也得賞,連普通軍士也在當夜的慶功宴上得賜酒肉,但和對面相比, 打了一場不能贏的仗,未免灰頭土臉, 個個提不起勁。
天黑了下來,慶功宴還在繼續。
李玄度應酬一番, 飲了幾杯酒,以自己臂傷未愈,遵醫囑不可多飲為由,從慶功宴上起身,辭了太子等人,先行告退。
從營房的那頂中樞大帳裏出來,身後傳來腳步聲。
他轉頭,見韓榮昌追了出來。
韓榮昌臉膛通紅,顯然喝了不少的酒,大着舌頭低聲安慰他幾句,罵道:“陳祖德這只老狗,不想得罪太子,又怕失臉,玩起了臨陣脫逃的把戲。虧他識趣,晚上也知沒臉見人,不敢現身,否則我定要啐他一臉唾沫。難為你了,這般踩狗屎的事,要你去擔!”
李玄度微笑道:“何來為難?我不過謀算不及甲軍,落敗而已,輸得心服口服。”
韓榮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見他神色坦然,搖頭道:“罷了罷了,本擔心你想不開。你既無事,那便最好。”
他說着,想起今日大出風頭的那個原本隸屬于自己部下的百長崔铉,忍不住又道:“這個崔铉,我早就聽下屬提起過他了,說他前次一人殺出了十人突,勇猛過人。但似這種狠人,以我多年經驗來看,通常而言,心性非同一般。羽林衛這種衙門,擔宿衛護從之職,職位越高,越要四平八穩。最忌諱的便是好勇鬥狠,血氣峥嵘。我怕我壓不住他,想再殺他幾分銳氣,等磨砺好了再予以提拔。沒想到叫他自己竟先露臉了。今日倒是有幾分謀略,也有膽色。也好,似羽林衛這種世家子紮堆,混吃等死之地,也是留不下這樣的人。我看只怕用不了多久,連我見了他,也要行平禮了。”
他晚上多喝了幾杯,話多了起來。再回憶自己當年也曾如此顧盼稱雄,如今卻事事不順,只能借酒澆愁,禁不住又感嘆了起來:“這可真叫少年可畏!我們都不行了,要給後起之秀讓路了……”
他話音落下,看了眼李玄度,見他面無表情,忙拍了拍他臂膀補救:“錯了錯了!是姊兄我不行了!殿下你還是可以的!至少新娶了位如意王妃,也算是春風得意叫人羨慕……”
他這一拍,恰又拍到了李玄度那受傷未愈的臂膀,見他似乎吃痛,皺眉,忙縮回了手:“姊兄不說了!你快些回吧,免得耽誤了春宵……”
李玄度知他醉了,叫人将他扶去睡覺,自己離開,行到了一處岔道之前,停了腳步。
這一刻,面前的這片原野裏,到處是點點跳躍的紅色篝火。左邊行宮方向,此刻燈火輝煌。
他停了片刻,終于還是沒有去往她昨日清早離開前和他約好的西苑,轉而回往自己住那個地方,走到近前,看見簾門裏隐隐透出燈色,想必是駱保為迎他歸來提前亮起的燈火。
李玄度掀開簾門,便感到一股摻雜了郁郁香氣的暖氣撲面襲來。
帳內好似燃了火盆,還有他并不陌生的那種他不大喜歡聞的花的香味。
花香本就濃郁,再烘以熱氣,愈發熏人。
季節已是深秋,入夜降霜,确實體感微涼,尤其住在這種野地帷帳之中,比室內更覺寒涼。
但他連冬日都從不用地龍或是火盆,何況這種季節?
他被這猝不及防的暖香給熏得呼吸一閉,停在簾門口,擡起眼望了進去,果然,看見她就跪坐在書案之側,黑發雪膚,一身石榴紅的襦裙,臂垂暈色雲霞绡紗半臂,手拿一冊他的黃卷,有一下沒一下地翻着,神魂卻顯然不在書卷之中,不知飄去了哪裏,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忽聽門口響動,她擡起眼眸,目光一亮,立刻丢了他的道經。
“殿下你可回了!”
菩珠面上帶笑,立刻起身迎他,腳步輕快。
終于等到他回了。
菩珠這臉上的喜色倒不是裝的,全然發自內心。
昨晚她一個人在這裏,空等一夜。這個白天他自然回不來。傍晚,菩珠在西苑聽到了雙方作訓的結果。
這結果不用想也知道,關鍵在于怎麽輸。當得知具體經過,她便松了口氣,知他肯定過關沒問題了。
她急着向他解釋昨天傍晚遇到沈旸的意外,又怕懷衛會在西苑搗亂,隐隐也有一種感覺,因為昨天傍晚發生的那個意外,他即便回了,應也不會去西苑再找自己了。他不去,那就她來。所以讓寧福看管好懷衛,不許他再溜出來,自己沐浴更衣,又來他這裏等,等到天黑,她感到有點冷,就讓駱保去燒個暖爐送來,怎知這閹人,竟鄙視她到了如此地步,連這都差遣不動,一開始期期艾艾,仿佛不大樂意,見她惱了,這才急忙照辦,最後送來了這個取暖的火爐。爐中燃的是宮廷頭等的銀炭,火色藍白,沒半點煙味。
帷帳裏漸漸暖了,菩珠心情才又好了起來,看着駱保煩,就趕走了他,将婢女也打發了回去,自己一個人繼續等,此刻終于見他回來了,怎不欣喜,奔到他面前,發現他停在門口,眼睛盯着那只火爐,忙道:“我覺着有點冷,就叫駱保弄了只暖爐,燒起來熱熱的,你回來也舒服。你進來。”
李玄度終于還是沒說話,走了進去。
他一回來,菩珠就有事做了,且存心讨好,自然更加勤快。先幫他脫卸去身上的戰甲,問他今日的經過,見他似乎不願提,只說句無事,怕再追問惹他厭煩,不再追問,改而問他肚子餓不餓。
“不餓。”
李玄度進來的時候就發現床和書案的位置換了,忍不住瞟了一眼。
菩珠立刻解釋:“我感覺這床原來的位子不對,晚上躺着,不知哪裏會鑽進來風,冷絲絲的。這裏就好多了,所以把位子給挪換了下。殿下你不會介意吧?”
李玄度看向她,沒說什麽,就“唔”了一聲。
菩珠知這事過關了。
她察言觀色,覺他情緒似乎有點低落,進來後就沒怎麽開口,幾乎全是她自說自話。本想安排他先沐浴更衣,但怕他誤會昨天的事還在生氣,急着想解釋,便倒了一盞溫茶,送到他的面前,看他飲着,自己靠在一旁輕聲道:“昨日我以為懷衛在鷹犬房和韓世子一起,當時很是着急,過去找人,沒想到半道遇到了沈旸。前次我不是和你說過澄園裏發生的事嗎,當時我還是考慮不到,竟在火場的院中留下了腳印,他一直在懷疑我。恰好地上泥濘,我不慎掉了只鞋,他為了比對我的足印,拿了我的鞋,随後拿話試探我。我知躲不過去,就承認了當時正在院中,但澄清我并未聽到他的秘密,也不知他信了沒,我正要拿回我的鞋,恰那時你就來了。”
“殿下——”
她喚了他一聲,轉到他的面前,輕輕執住了他的一雙手,眼眸凝視着他。
“當時幸好殿下你及時到了,要不然我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李玄度沉默。菩珠一咬牙,順勢貼到了他的懷裏,雙手緊緊抱着他的腰身,仰面看他。
“殿下你這麽看我做什麽?”
二人一個俯視,一個仰臉,四目相對。
“就這些了?”
片刻之後,李玄度發問,聲音輕飄飄的,也聽不出其中的喜怒。
她有點猶豫,遲疑了下,決定還是再告訴他一點當時的事,但不能全說。
一點也不提的話,就當時的那一幕,落在別人眼裏,應當有些暧昧。他若不信,認為自己在欺騙他,那就糟糕了,之前的努力全都白費。
但也不能全讓他知道。就沈旸那厮當時那近乎赤裸裸的威脅加誘惑,若被他知曉,萬一認定是自己勾引在先,豈非百口莫辯?
菩珠輕聲道:“他對我的态度,我覺着有些古怪……我當時怕極了……就盼着你能來……”
她縮了縮肩,又躲進了他的懷裏,臉貼着他的胸膛,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兒,就在她心生忐忑之時,感到一只手掌輕輕地落到她的頭上,摸了摸她的頭發,他低低的聲音随之在耳畔響了起來:“我知道了。你以後再不要自己胡亂去哪裏。這裏還要待幾日,我叫葉霄跟着你。”
菩珠終于徹底放松了下來。沒事了。
他顯然沒再生自己的氣了。
她從他懷裏出來,面上帶笑:“殿下你累了一天,想必乏了,去沐浴吧。”
李玄度微微颔首,正要喚駱保,菩珠又道:“殿下你手臂還沒好,我服侍殿下沐浴。”
李玄度一怔,看着她轉身去喚駱保。
駱保入內,看了眼炭爐,又望向李玄度,欲言又止的。
李玄度道:“罷了。你送水來就是。”
……
水面袅袅地泛着淡淡的白色熱氣,菩珠服侍李玄度沐浴。
這是她第一次為他做如此親密的事情。
她一邊用巾子替他擦拭着後背,還有手臂,小心翼翼,避免打濕他的傷處,一邊悄悄地打量着他。
擦完背後,他就靠坐在浴桶裏,頭微微地後仰,閉目一動不動,仿佛睡着了。
水氣慢慢地凝結在他眉梢和睫尾,濕漉漉的面容俊美無俦。
菩珠忍不住看了他好幾眼,感到他的情緒還是有點低落,并且面帶倦容。
她猜測或許是和今天的兩軍作訓有關。
連陳祖德都避之不及的事,要他去做,難為的程度,可想而知。
不過,這樣也好,這對于她來說,反倒是件好事。
皇帝或者李承煜逼迫他越緊,他的處境越艱難,日後鼓動他造反,也就越發容易了。
順風順水,他一輩子就這麽厮混下去,那是不行的。
但看他這樣悶悶的,面帶倦色,菩珠心裏也是有點不忍,想讓他早點休息算了。
再轉念一想,不妥。
自己現在同情他,為他考慮,日後萬一自己倒黴,誰來同情她呢?
前世落得那樣的結局,她記憶猶新。想他得勢後不來救她報恩,還和他的表妹雙宿雙飛……
哦對了。這輩子,他闕國的那位表妹也還在等着他。
前世她做皇後,豁達而大度。
這輩子自然也是如此。
只要她生了兒子,确定那個闕國表妹不會威脅她的地位,到時候自會成全他們,她冷冷地想。心裏方才湧出的對他的所有憐惜之情,登時不翼而飛。
管他情緒高不高,人累不累。這個月昨晚已經浪費了過去,今晚最後一天,她再不努力,要等下個月了,那時候說不定人都已經在闕國了!
人一狠,什麽事也做得出來。
方才替他擦背時,為了避免沾濕衣裳,她下雖束着羅裙,但上身只留一件小衣,露着兩只胳膊和一截纖腰。
如此親近而賣力的貼身服侍,竟也沒引來他半點的注意力。
菩珠從後注視着他的面容,悄悄地松開了手。
雪白的巾子從她指尖滑開,在水面起伏,猶如一朵慢慢舒展開來的花,吸飽了水,飄蕩着,緩緩地自水面下沉而去。
她舒展玉臂,從後貼着他的脖頸穿過了他堅實的雙肩,浸入水中,環在他的胸膛上,雙手輕輕撫摩,身子亦跟着貼向了他的肩背,低頭張嘴,輕輕地咬在了他因後仰而顯得格外凸出的男性的喉結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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