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秋山蕭瑟,飛鳥逐侶。一陣風來,枝頭枯黃的葉片打着旋兒飄飛,撲簌簌落地,深深淺淺深緋濃黃,堆錦積繡般落了滿地,宛若下起了缤紛的花雨。置身此間,宛若漫步仙境。

兩人休息半日,便又啓程。

羅成一身玄衣,肩上背了五六樣五花八門的兵器,雖然極重,步履卻不失輕盈。宇文寧腳傷好了許多,他走的不快,她便與他并肩而行,緊緊扯着他衣袖,仿佛是生恐走丢了一般。

既然他孤僻,不善與人結交,那麽我便主動結交他,他現在失去了朋友,心裏難過,我更要黏着他,逗他說,逗他笑,不使他孤單。宇文寧默默在心裏打好主意。

一群斑鸠栖在遠處青楊樹梢,聽見人聲,撲棱棱展翅便飛,羅成不疾不徐從背上抽出一根羽箭,道:“午飯有着落了。”

宇文寧松開他衣袖,站到一邊,依着一株山柳看他獵那飛鳥,故意指指點點,叽叽喳喳,說笑個不停,“這一只肥,那一只更大些……”

羅成拉開長弓,羽箭嗖的飛出,第一箭就射穿了兩只斑鸠。連發三箭,中了五只。

宇文寧在一旁看得羨慕不已,鼓掌笑道:“射中了,射中了。羅成,你箭法真準,什麽時候教我射箭吧?”說罷也不等羅成答言,快跑過去,撿回那五只斑鸠。羅成直在後面說:“慢點,仔細再傷了腳。”

宇文寧拎着斑鸠走回,羅成指了指遠處的山坳,“去那邊燒烤吧。”

兩人轉過山坳,在一處平地上停下,羅成卸下肩上兵器,随手撿來,便是一堆幹枯的樹枝,天幹物燥,燃起來并沒有煙氣,宇文寧早把斑鸠穿成一串,等火燒起來,便架在上面烤。

陰雲聚攏,天色漸而陰沉,火上的斑鸠慢慢變得焦黃,香氣四溢。

“只怕要下雪了。”

“下雪?”宇文寧不可思議的看看羅成又擡頭看看天,“不過才九月中旬,怎麽會下雪?再說這天也不覺着多冷。”

“塞外的天氣就是這樣。”羅成又朝火堆上加了些柴,“所以我們要盡快過陰山,回到關內。”

宇文寧吐吐舌頭,“若真下起雪來,我們只有這兩身行頭,要被凍成冰塊了。”

宇文寧忽然想起了大義公主的囑咐,這兩日來奔波流亡,可別把那荷包弄丢了,她拿起一旁的包袱,打開來看,荷包跟那玉佩都還在,懸着的心便放下了,“羅成,你可知道武功縣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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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成看了眼她手中的荷包與玉佩,淡淡道:“在京兆郡。”

京兆郡,也就是隋京都長安附近,還挺遠,宇文寧一邊尋思,一邊轉着手中的烤斑鸠,“對了,還沒有問過你,你家是那裏的?”

“幽州。”羅成又折了幾根松枝,加在火堆上。

幽州,宇文寧迅速在腦子裏搜羅着從雁門郡至幽州的線路圖,沿途可有什麽好玩的去處,“羅成,你能不能帶我去五臺山?”

羅成不知想起了什麽,面色忽然沉沉,垂目不語。

宇文寧見羅成不答應,繼續軟語央告道:“我一歲的時候,北周國滅,被送往草原十八部,這還是第一次離開北地,以前總是聽皇姑姑說故國有多好,一直想去看看,現在有機會了,羅成,你能不能別把我丢在雁門郡,古詩雲“戒得長天秋月明,心如世上青蓮色。”正是題的五臺山,從雁門去幽州,正好經過那裏,帶我去看看,好不好?”宇文寧故作無辜,可憐兮兮複又含情脈脈的望着羅成。

羅成被她這麽看着,忙轉過臉去,神色顯得極為腼腆,“好啊,我,我也沒去過五臺山。北齊時候,五臺山上有寺廟兩百餘座,先前又聽說皇上下诏在五個臺頂再各建一座寺廟。不過你說的古詩,我可沒聽說過。”

宇文寧一愣,心道,是啦,這可是唐朝李白的詩,你自然沒聽過,忙呵呵一笑,打哈哈道:“別管什麽濕的幹的了,我不過也是聽皇姑姑随口說的,來,斑鸠烤熟了,嘗嘗我手藝如何。”

宇文寧一時忙忙的取斑鸠,竟然忘了燙,剛拿在手裏,便尖叫着跳起來,順手扔了出去,“哎呀,好燙,好燙……”

“怎麽了?燙着了嗎?”

羅成拉過宇文寧雙手,見她雪白指尖上已起了幾個粉紅的水泡,宇文寧被他握着雙手,雙頰暈紅,雖然指間火燒火燎的疼,心頭卻甜的似蜜糖。

“與我一起,總是讓你受傷。”羅成歉然注視着她。

“沒關系。”宇文寧故作輕松的笑,雙目彎彎若兩泓秋水,“我餓了。”

羅成應了一聲,忙走過去拾起宇文寧扔出去的斑鸠肉,吹掉上面浮灰,用匕首切做小塊,遞給宇文寧。

雖然沒有椒鹽,這斑鸠的滋味卻也很好,宇文寧一邊吃着,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與羅成閑聊。

“幽州有沒有什麽好玩的?”

……

宇文寧沖羅成眨眨眼,“為什麽一提幽州,你就不自在?莫非,你不喜歡幽州?”

……

“那你爹爹是個什麽樣的人?我想一定是個大英雄,你娘親是不是很賢惠?”

……

“你臉色怎麽這麽難看啊?好啦,我不問了……”

羅成撕掉一塊斑鸠腿遞給宇文寧,沉默良久,才道:“其實我這次出來,是偷偷溜出來的,你是第一次離開草原十八部,我卻是第一次離開幽州,爹不允許我在外面亂交朋友,娘更是嚴厲,我每次出門,她都會盤查。”

宇文寧慢慢咽下口裏的食物,靜靜望着羅成。心情複雜至極。

四歲那年,爸媽出車禍去世,她便與哥哥相依為命,看見別的小孩有父母就特別羨慕,一直渴望家庭的溫暖,卻想不到,有父母也會有煩惱。

“寧兒,你想什麽呢?”

宇文寧回過神,粲然一笑,道:“我在想,我一歲的時候,父皇母妃就去世了,我一直都,很想他們。”

羅成遲疑一下,鄭重的望着宇文寧,道:“寧兒,你父母雖然去世了,可是從今往後,我就是你最好的朋友,無論如何,總不會再教你孤苦無依。”

宇文寧心中一酸,淚水不由得落下,繼而又破涕為笑“謝謝你,羅成。不過我可不要你像你爹娘那樣管着我。”

羅成微笑道:“自然不會。”

“我也不要你像對張允趙鑲他們那樣對我。”

羅成腼腆一笑,“他們是我兄弟,你是女孩,不會跟他們一樣。”

宇文寧一把摟住羅成脖子,笑吟吟道:“羅成,你真好。”

羅成心神激蕩,定定神思,輕輕拂開宇文寧雙臂,“好啦,寧兒,趕緊吃吧,吃完我們好趕路,你看這天越來越陰了,可是你說的,大雪之前過不了陰山,要凍成冰棍的。”

“知道了。”宇文寧露出個大笑臉,眸子彎彎若月牙,梨渦淺淺似帶雨杏花,羅成癡癡看着她,連柴禾爆開的火星子飛到袍子上也未察覺。

宇文寧一眼瞥見,指着羅成袍子咯咯笑了起來,笑的太厲害,被食物嗆住,又咳嗽起來。

羅成面上一紅,忙轉開臉不敢看她,一手給她捶着後背,一手彈落袍子上的火星子。

兩人飽餐過後,向山頂攀爬上去。

寒山蒼蒼,秋水潺潺。山路蜿蜒,盤旋而上。

“午後我們就可以到山頂了。”羅成用匕首砍下一截樹枝,削掉葉子,讓宇文寧撐着爬山。

“奧。”宇文寧試了試羅成做的手杖,倒蠻好用。心裏尋思,依羅成所說,他家教甚嚴,若是到了幽州,他爹娘不許他與我交往,我就見不到他了。心頭悵然,便只盼着時間慢點過,腳下的路永無盡頭才好。

思來想去,為今之計,只有一個字,就是拖!

“哎呀,羅成,我們休息一會吧。”宇文寧氣喘籲籲,揉着胸口偷偷看羅成。

“寧兒,不是剛休息過嗎?”羅成詫異的望着她。

“羅成,草原十八部有山嗎?”宇文寧摟着手杖歪着腦袋,期許的望着羅成。

羅成果然不負她期望,搖頭,“極少。”

“是啊,在草原十八部的時候,我都沒有爬過山,走平路呢,我是這個,可是走山路,我就不行了。”宇文寧哭喪着臉,舉着小手指頭在羅成面前晃來晃去。

“奧。那我們坐下歇歇吧。”羅成先扶宇文寧坐下,又解下兵器放好,自己才坐。

宇文寧心裏暗爽過後,又是一陣感慨,在現代我都三十一了,人民教師,在所有人眼裏,從來都是端莊得體的。來到這裏,還要學人家小姑娘裝可愛扮無辜,真是好笑,不過心裏似乎還挺甜的,不對,在這裏我才十六,本來就是小姑娘嘛。

羅成見宇文寧眼睛滴溜溜轉,頗為納悶,“寧兒,你在想什麽呢?”

宇文寧一愣,忙眯着眼沖羅成笑,“我在想這裏景色很美。”

羅成随着她目光望去,“有嗎?我覺得很平常啊。”

宇文寧咳了一聲,信口胡謅道:“你看啊,這荒城臨古渡,落日滿秋山,難道不美嗎?”

羅成更加納悶,剛看過來,宇文寧自知難圓其說,不待他開口,先拉着他胳膊靠在了他肩膀上,羅成心中頓時狂跳不已,低頭看去,宇文寧嘴角微微勾起,睫毛卷曲上翹,小聲嘟嚕道:“我困了,睡一會再走。”

羅成猶豫片刻,才伸手攬住了她肩膀,“好,你睡吧。”他早看出來宇文寧有意拖沓,心裏想,定然是她想到我昨晚未曾好好休息,是想教我歇息才如此。羅成靜靜的看了宇文寧一會,閉上眼,也準備休息,只是她身上淡淡的香味總是在他鼻端萦繞,弄得他心中煩亂不已,雖然疲倦,卻是如何都睡不着。

宇文寧等了一會,偷偷睜開眼,想看羅成是不是睡着了,卻正好迎上他的目光,羅成眸子一瞬不瞬的注視着她,目光柔和若午後暖陽般照射着她面龐,宇文寧不由也注視着他,目光溫柔似水。

宇文寧眸子澄澈清明,微微眯着,彎彎兩泓,好似夏日夜晚的月牙,忽然她眼睛眨了一下,指着遠處歡喜雀躍道:“羅成,快看,下雪了。”

羅成轉過臉望去,眸子也亮了起來,“真的下雪了。”

天上陰雲散去,沒有風,雪珠子簌簌而下,晶瑩剔透。遠處層巒疊嶂,林木扶疏。

“秋陰不散霜飛晚該就是這般了吧,哎呀,不好了,我們要變冰棍了。”宇文寧的表情是哭笑不得,不知是在歡喜還是在憂愁。

羅成把宇文寧從地上拉了起來,“寧兒,快走啊。”

“嗯。”宇文寧重重點頭,拿起一旁的手杖,向山頂爬去。

天地茫茫,雪越下越大,若扯斷了的棉絮,紛紛揚揚。不知何時,腳下的路已斑白,宇文寧的興致卻越來越高,回首來處,已被白色籠罩,一片清冷孤寂。

山路落了雪,便滑溜難行,羅成緊緊牽着宇文寧胳膊,生恐她摔倒。

宇文寧擡眼看,羅成發髻上落了密密一層白雪,黑衣白雪,相映成輝,更顯得他面目俊逸若朗月青山。心裏不由一陣悵然,喃喃道:“白頭……這樣一直走下去,能不能走到白頭呢?”

朔風正緊,雪花卷着枯葉扯着哨子在風中飛旋,羅成沒太聽清楚,看向宇文寧,“寧兒,你說什麽呢?”

宇文寧斂起眼中悵然之色,雙眸眯起,笑靥如花,大聲喊道:“我說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總是文不對題。”羅成略微帶着嗔怪,笑看着她。

“人家書沒有念好嘛。”宇文寧笑得一臉純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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