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月色清寒,雪落無聲。

人影卻比月輝還要淡,淺淺暈染在瑩白雪地上。兩襲玄色袍子在雪白晶瑩的林間穿過,仿佛自水墨中走出,步入山水卷軸中去。

“寧兒,你瞧,前面有間木屋。”羅成又将背上的宇文寧向上送了送,黯淡的眸子明亮起來。

宇文寧擡起倦怠的雙眼,看了一眼,因寒冷疲倦而暗沉的眸子也有了光芒,喃喃道:“木屋,木屋,有了木屋,我們就不冷了是麽?”

“是,不冷了。”羅成加快了腳步。

走到屋檐下,羅成放下背上的宇文寧,整了下儀容才舉手叩門,“有人在家嗎?我們是過路人,逢此大雪,想在貴處借住一宿。”

空山寂寂,唯有雪花簌簌而下,并無人聲。

宇文寧一邊拂落羅成肩上雪花,一邊湊在門縫向裏面望去,低聲道:“羅成,裏面該不會沒有人吧?”

羅成又敲了幾下門,“請問有人嗎?”

宇文寧也跟着喊道:“有人嗎?沒有人我們進來了。”

仍舊無人應答。

羅成道:“看來是沒有人,想來是獵戶在山中圍獵時搭建下用于臨時居住的。”

“我們進去吧。”宇文寧推開柴扉。

月華映着雪光照進窗牖,屋裏并不顯得幽暗。雖然木屋裏頭仍舊極冷,卻有幹燥柴禾可以燒來取暖,比着外頭荒山野嶺,已是好了許多。

屋子正中擺着一個火盆,羅成劃亮火折子,一堆篝火燃起,屋子裏的寒氣稍微褪了一些,宇文寧慘白的臉色也漸漸紅潤起來,她搓着凍僵的雙手,打量着屋子裏的擺設,一張整樹根的桌子靠後牆擺着,上面堆了些笨重的工具。

“這裏果然是獵人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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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身上都是薄薄一件單袍,在雪中行了半日,四肢早已僵硬,羅成盤膝坐在她身旁,揉着她先前受傷的腳踝,好讓血脈流通,促進傷勢早些痊愈。

宇文寧見羅成面色見憂,眉頭鎖着,故意玩笑道:“羅成,你怎麽不說話,舌頭凍壞了嗎?”

羅成淡淡一笑,怔仲片刻,望着窗牖上的縫隙,緩緩道:“也不知道張允羅春怎麽樣了,這一路上都沒有見他們留有記號,還有趙鑲與程子興,他們回到那個山洞,若是遇上草原十八部的兵……”羅成臉上憂色越來越重。

如此大雪,即便是逃離草原十八部人的虎口,只怕也很難走出重山,宇文寧心中嘆了口氣,強做笑臉,寬慰羅成道:“放心吧,他們為了你那句話,也會活着回去的。”

他說陳仲王大壯等人的爹娘還等着他們照顧!這會是他們最大的動力。

遠處忽然傳來了腳步聲,在雪夜裏分外清晰。

“有人來了。”羅成皺了皺眉。

“是這裏的獵人嗎?”宇文寧跑到窗前,趴在窗縫上朝外望去,視野裏卻是一片黯淡的銀白色,并未見人影。

“先把火熄滅。”羅成三兩下撲滅了火,摸了把匕首揣在袖中,迅速将那一堆兵器藏在了牆角那堆柴禾下面。

“草原十八部兵的!”宇文寧聽到遠處的交談聲,大吃一驚,遠處山坡下已有兩個臃腫的身影出現在視野裏。

“藏起來。”羅成神色一凜,拉着她躲進柴堆後面去,低聲道:“也有可能是草原十八部的百姓,在山裏打獵。先摸清他們底細。”

宇文寧點點頭,躲在羅成身後。

腳步聲越來越近,宇文寧聽不懂他們說些什麽,不過聽那語調,應該心情還不錯。緊接着便響起了開門聲,兩人并沒有徑直進屋,而是在檐下拍幹淨了身上積雪才進來。

一個絡腮胡子的脫了外頭罩的羊皮襖子,從腰間取下酒囊喝了一口,遞給那個容長臉的,轉身抱了堆劈柴,在火盆裏升火,他手觸碰到銅盆邊沿,臉上顯出狐疑的神色,用草原十八部的語言說道:“盆是燙的,有人!”

容長臉的漢子警惕的放下酒囊,拔出了腰刀,警戒的看着四周,低聲說:“我兄弟在莫頓将軍麾下做小隊長,說有幾個比鬼還難纏的隋兵逃進了山裏,叫我這兩天進山打獵小心點呢。”他說着跳到柴堆一側,用腳踢了幾下。

絡腮胡子升起了火,從地上抓起根劈柴做棍棒用,也向柴堆這邊走來。

宇文寧心裏咯噔一下,緊張的看着羅成,羅成心裏已有了計較,示意讓她放心,緩緩站了起來。

兩個草原十八部的人看見柴堆後藏的果然還有人,都吓了一跳,緊張的盯着他,便要動手。

羅成用草原十八部的話說道:“兩位大哥,且慢動手。”

兩個草原十八部夫人人聽他說的一口流利的草原十八部的方言,放松了些警惕。

容長臉的橫在胸前的刀稍微放低了些,問道:“你躲在後面幹什麽?”

羅成彎腰拉起了宇文寧,道:“我跟媳婦遇到大雪,看見這裏有間屋子,就進來避一避,剛才聽見腳步聲,以為是混入山裏的隋兵,所以才躲在這後面。”

容長臉的打量着他二人,走到了火盆旁坐了下去,回過頭問道:“你是怎麽聽說山裏混有隋兵的?”

羅成微微一愣,含笑道:“隋兵不是打過來了嗎,聽說在前面獨石谷口還殺了我們好多兵。”

容長臉點了點頭,撥着盆裏的火,掏出酒囊喝了一口,不無感慨的道:“打來打去,苦的還是我們百姓,聽說隋朝現在富庶着呢,早不是以前的周朝可比的。”

絡腮胡子乍見宇文寧,滾圓眼睛滴溜溜轉,盯着她瞧個沒完,笑着道:“你這媳婦生的挺俊,怎麽看着不像是我們草原十八部的婆娘,倒像是個漢人的婆娘。”

羅成看了宇文寧一眼,不置可否的沖絡腮胡子幹笑了兩聲。

宇文寧聽不懂他們說些什麽,看他們神色有些怪異,不禁拿眼睛去看羅成,帶着詢問,羅成沖她淡淡一笑,好叫她放心。

容長臉把手裏酒囊抛給絡腮胡子,罵道:“你小子別淨看了。”又向羅成道:“小兄弟,過來烤火。”

羅成應了一聲,挽着宇文寧走到火盆旁,盤膝坐了下去。宇文寧緊緊挨着他坐下,因怕露出破綻,只低着頭,垂目看着跳動的火焰。

絡腮胡子從懷裏掏出塊熟牛肉,用匕首割下一塊,笑瞅着宇文寧,忽然扯過她手臂塞進了她手裏,唬的宇文寧一跳,驚疑不定的瞪着他。

羅成在那人拉宇文寧時,眸子中寒氣陡然一盛,又見那人松開了手,沒有惡意,遂按捺了下去,松開了拳頭。

絡腮胡子并未留意羅成神色,仍舊笑吟吟的瞪着宇文寧看個沒完,“吃啊,趕緊吃。”

宇文寧聽不懂他說些什麽,只好點點頭。

羅成沖那絡腮胡子道了句謝,以目光示意宇文寧,教她安心。

容長臉的漢子小口啜着酒,只冷眼旁觀。

絡腮胡子看着他們“眉來眼去”,笑嘻嘻道:“小兄弟,你這媳婦莫不是個啞巴,怎麽不見她說話呢?”說罷又推了推宇文寧手臂,“妹子,趕緊吃啊,吃完了我這裏還有呢。”

宇文寧被他推攘的正是那條受傷的胳膊,不由便“哎呀”了一聲。羅成不禁擔心的看了她一眼。

容長臉漢子瞳孔收縮了一下,繼而呵呵幹笑起來,拉了那絡腮胡子一下,打圓場道:“人家妹子臉皮薄,別淨扯淡。”他又把酒囊推到羅成手裏,“小兄弟,喝一點,暖暖身子。”

羅成接過酒囊,含笑道:“多謝大哥。”

容長臉略點了點頭,又扯了那絡腮胡子一下,“出去撒泡尿。”

絡腮胡子愣了下,拿起羊皮襖披上,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宇文寧見他們走遠,松了口氣,低聲問羅成:“他們幹什麽去了?”

“方便。”羅成盯着他們的背影又看了一眼。

宇文寧點了點頭,又問道:“剛才那個大胡子說什麽呢?你為什麽不答?一定不是好話對嗎?”

羅成想了想,含笑道:“他誇你漂亮呢,寧兒,我覺得另外一個人很聰明,不知道他是否看出了破綻,他們不是草原十八部的士兵,我不能殺他們,等一下若是動起手來,你記得躲在我身後。”

宇文寧神色一肅,想了想,點頭道:“好。”

羅成指了指宇文寧手裏的牛肉,“這肉那大胡子自己也在吃,應該沒問題,先吃點,補充體力。”

宇文寧皺了皺眉頭,嘀咕道:“可是他揣在懷裏,看着挺髒的。”

羅成笑了下,從宇文寧手裏拿過牛肉,取出匕首,迅速将外面那一層削掉,複又遞還給宇文寧,“這樣可以了吧?”

宇文寧盈盈一笑,“我們一人一半,等下若是有危險,你還需要體力保護我呢。”

羅成腹中早都餓了,也不推辭,用匕首将那塊牛肉分作兩塊,一人一半。

宇文寧細嚼慢咽,吃的不快,羅成卻是三兩口便吃盡了。

不多時,兩個草原十八部的人一前一後的推門進來,絡腮胡子對宇文寧仍舊是一臉垂涎,容長臉的漢子緊了緊羊皮襖子,盤膝坐下,“這雪下起來,怕是要沒頭了。”

風愈發大了,木屋似乎都要被卷起來。雪花從窗縫裏飛進來,映着火光,一閃一閃,落進火盆裏,哧的一聲化作團輕煙,便沒了。

不過片刻,宇文寧身後的地上, 便落了厚厚一層雪,她身上袍子單薄,冰天雪地,雖然籠着火盆,可這個四面透風的木屋裏仍舊是呵氣成霜,身子不由自主顫抖起來。

羅成看她冷,便握住她的手。

對面,容長臉的漢子,已閉上了眼,看來是要眯一會。

絡腮胡子罵了句:“這鬼天氣,要凍死人了。”也緊了緊襖子,縮起脖子準備就睡。

宇文寧見那兩人都閉了眼休息,遂朝羅成懷裏靠了靠,後背貼着他胸膛,暖意便從他身上絲絲傳過來。

羅成遲疑了下,伸手環住了她肩膀。

兩人互相取暖,身子漸漸暖起來,連日奔波的倦意便一發湧上來,宇文寧眼皮越來越沉,不多時就睡着了,羅成看對面那兩人也都睡熟了,心中最後一絲戒備也退下了,再也堅持不住,擁着宇文寧,沉沉睡去。

外頭的寒風更加肆虐,幾棵樹被連根拔起,又被朔風卷着跌入山谷,雪花鵝毛般落下,天地間冰冷的無一絲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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