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7)

更新時間2014-10-12 12:54:33 字數：2123

核桃起床時安已經在院子裏堆了一個好大的雪人。一個人幹得興致勃勃，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核桃上去拿下鐵鍬，歇一會兒再玩，汗濕了再驟得一冷要着涼的。安站着一動不動。核桃起了火，怎麽回事好話歹話都不聽的？安的眼淚毫無征兆的撲撲往下落，傾刻落滿臉頰。沒有抽泣沒有嗚咽沒有絲毫哭的症狀。只是任眼淚往下滴，仿佛一個缺口，只會放出眼淚。核桃吃了一驚，心說這到底是怎麽啦？又沒說什麽，有沒呵斥又沒去打又沒拉又拽，一下子束手無策。她知道女孩越來越古怪确實在不知道她已敏感脆弱的要命。像一片嫩瓷，輕輕一碰就會跌碎滿地。

核桃皺起眉嘴巴裏絮絮叨叨，不耐煩了丢下她進屋去了。

進入三九家家開始殺豬。核桃殺了頭大豬。屠夫邊殺邊誇她的豬是少見的大，五個高矮胖瘦的屠夫一齊上陣才将核桃的豬制服。要賣豬肉早已說開，晚上剛在門板上攤好肉就有人上門。來人挑了一大塊後座肉去做剁菜。自己留下幾塊上等五花肉，一大塊後座肉，幾大塊精瘦肉，兩只豬前蹄半邊豬肋骨。豬腰豬心留下安吃。豬頭豬頸豬肝豬肺豬大腸大半豬肋排兩只後蹄統統賣掉。

不到三天統統賣完。得了閑就把豬心炒蒜苗給安吃。那是最精華的菜，自己一筷子也不吃，看着安吃得香噴噴心裏悵然的想，對她這樣好以後可還都記得？

做了四條剁菜還給藍裳一條，這個年過得十足豐盛。除了魚完全就是豬肉宴。蒸肉蒸排骨蒸香腸，炖豬蹄扣剁菜炒小炒。吃得滿嘴流油酣暢淋漓。吃飽了原來可以這樣開心，什麽壓抑什麽憂愁什麽麻煩，什麽脆弱什麽敏感什麽孤獨，全他媽滾蛋。核桃還是核桃安還是安，太陽還是太陽月亮還是月亮。都未曾動過都未曾變過。他們努力留住它，奢望留得很久，不要走啊。她們這樣開心，感覺出奇的美妙。像寒冷的冬夜兩人緊緊貼着捂在被窩裏，彼此溫暖的身體彼此摩擦的皮膚彼此熟悉的氣味，彼此流淌的血液。好暖和好舒服好享受。

萬萬不要昙花一現，帶走種種美好的幻覺。就像一個彩色的泡泡破滅之後徒留一場空。讓捧着它的人萬念俱灰痛徹心扉。夠了。即使生命還很長道路還很長世界還很長，也夠了。只需要留住這一刻。将苦難丢給別人去背負。

小年還沒過梅落就來要人。她看着安哭笑不得，這樣瘦小怎麽幹得來？核桃說你幫忙給找個輕身點的位置。梅落咂着嘴說活倒不累就是熬時間。核桃說給她去，不然在家幹嘛呢？第二天安就跟着梅落去報名。招聘處的男人怎麽也不肯要安，他故作驚訝地說梅落你害命吧，這麽小一個人？梅落撒嬌的說哎呦，給她進去，我二哥的，幫幫忙忙嘛。男人搖搖頭遞給她們一張登記表。一提二哥似乎全世界都知道，一個高大挺拔力大無比的男人，游手好閑好吃懶做身陷锢囹。一次又一次的丢下他瘦小的女人單薄的女孩，叫她們獨自承受生活的辛苦眼前的苦難。自己扛着自己解決，我遠在千裏之外管不了啊。

安在衆人注視下一筆一劃的填表，下的力氣幾乎要把紙穿透。梅落邊看誇道，嗯，幾個字還寫得不錯。

還有兩個月将滿十七歲，這個日子安一生都值得紀念。從一個懵懂的女孩一腳跨進成人世界。整個過程适應的極其緩慢，辛苦。她甚至痛恨這個日子，痛恨她的人生。那樣古怪陌生的味道叫她想吐，那樣冰冷居高臨下的臉叫她恐懼，那樣機器巨大的枯燥聲叫她讨厭，那樣潮濕陰冷的地面叫她想哭。一天之中從人間墜入地獄，喪失了所有希望。

一個月後終于适應。一旦适應所有的痛苦自動消失，一旦消失人就會麻木，一旦麻木就沒了自己成為奴隸。

核桃開始着手修屋頂。正月過完天氣開始逐漸回暖，拿出賣菜賣小麥賣豬肉的錢托村裏的瓦匠買了雞瓦石灰水泥，又擇個日子請來村裏上了年紀的男人們一頓好酒好菜後正式開工。男人們借着梯子爬上屋頂一片一片摘下布瓦。男人的重量是安的幾倍，一踩上去就發出一片片咔嚓的碎裂聲。細布瓦呈魚鱗狀的微拱形，一受重力即使新瓦也比別的瓦更易碎。鋪在屋頂的形狀很好看，看上去像一條大青魚。新瓦在陽光的照射下青光閃閃，老瓦已成深黑布滿紋路發不出光澤。側面生着苔藓有的被曬枯。卸去屋頂的老房子暴露在天光下，潮濕黴氣幽怨蔭靜。在天光下化作一股舊氣被吸走，破損的土牆堅硬的泥巴地老去仍結實的橫梁，被天光籠罩進入一股新氣。

男人們在屋頂大聲談笑，嘴裏叼着煙弓開兩條腿撒開兩只手。嘴裏邊吐煙手裏邊幹活。他們姿勢灑脫輕車熟路，雖然不再年輕。丢磚接瓦和灰摸泥幹淨利落，絲毫不輸青年瓦匠。核桃眯起眼擡頭看看屋頂的男人們。粗糙黝黑敦實健壯，犁地播種殺豬宰牛搖拖拉機蓋房子，搓麻将喝醉酒打女人哄孩子，樣樣是好手。如果她的男人也在其中應該是最高大的一個。在人堆裏一眼就能認出。樣樣是好手。或許她會有些驕傲，唯她有這樣的男人。但是這樣的男人卻是最劣性的一個，把什麽都做到最糟，從沒搞好過一件哪怕半件事。比起屋頂上的男人，她嘆口氣，如果倒回去她寧願選擇其中一個最不起眼的男人。起碼不用提心吊膽擔驚受怕過了今天不知道明天。這種日子實在過怕了過煩了，她需要安全平穩像其他女人一樣的生活。看着男人早出盼着男人歸來，有一間舒服的房子，擺滿時興的家電，坐在一起滿足的吃晚飯。她的要求并不多，所有女人都有的，可她偏偏就沒有。還要像一個男人一樣修這該死的屋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