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不過是三天,陳辰覺得自己經歷了從情熱到失戀再到獨自舔舐傷口的全部時段。他很想傾訴,卻不知從何說起。

但程浪有所察覺。在他心裏,師兄是個對感情稚拙卻認真的人,無論他嘴上說抱持什麽樣的身體觀,情感上卻複古、謹慎、純情地要死。同時想要他說話,就必須将話頭抛過去,誘哄他。

陳辰将小時候的事、元旦三天發生的事一一對程浪講了。

“你那麽喜歡他啊?”

“也沒有。”這句沒有太似是而非了。不是非他不可,也不至于尋死覓活,可是心想起時就在隐隐作痛。如果一開始就抱着放棄的想法,總有一天會沒有那麽喜歡的。可是,現在……

“師兄你認定他的話就去追。”程浪沉吟後鼓舞道,“其實我想說的你都明白的。就一點,我們認識這麽多年,你都沒喜歡在意什麽人,其實有時候我們都很擔心你。自從你爺爺去世,我就怕你和這個世界沒了羁絆、沒了聯系,你又這麽淡漠,沒有什麽非要不可的東西。”

“你擔心我會去死啊。”陳辰是真的沒想到程浪竟擔心過這個。

“曾經。”程浪微微笑,“還是希望風筝有線,浮萍有根。最好的情況就是有個人愛你勝過你愛他,好好照顧你,現在這種情況次之。有總比無好。”

“可是相愛是很難的,也許我努力也不過是另一個俞聰罷了。”

程浪扶住他的雙肩,使勁晃了晃,“俞聰不是他那個前男友,你也不是俞聰。既然都說了相愛不容易,就不要抱着那種一帆風順和有挫折就放棄的想法啊。”

“可是……”

“愛是恒久忍耐,沒聽過嘛。”

陳辰很高興程浪支持他。

雖說如此,也并沒有采取什麽燎原行動。不去行動,就沒有錯,也沒有罪,雖然同樣沒有快樂。是不是足夠,這虛弱的自由?

他們六月份畢業,此時全都忙着寫論文、準備抽盲、答辯,準備畢業考試。俞聰的專業年前應該招聘過,尚不知他要去哪裏工作。陳辰的話,等待着博士考試的最終結果,同時還要不停地投簡歷面試,以防落選。而醫學專業的招聘往往很晚。

大家都焦頭爛額,實在抽不出心思和精力去風花雪月。平時的聯系還是有的,相互溝通一下論文的進度、抒發煩躁的心情,不刻意地道一聲早上好和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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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巨大的壓力下,想念還是像澗邊的幽草,帶着點凄然的味道。陳辰想,俞聰真像他左下的智齒啊。總是突然疼一陣,想着這陣疼過去了,立刻拔掉。但是一旦平靜下來,還是願意與之共存。他是他持續着的隐痛。

有時實在忍不住了,就講給程浪聽。

次數多了,師弟也不再一昧勸他go on,只是将眼鏡往上推推,“你們這些失戀的,就會發散和類比。智齒也是你,港灣也是你,情歌也是你,他像一切你覺得傷感的東西。”

“你怎麽會理解我的心情?還嘲我,你的良心不會不安嗎?

“師兄你不老罵我哈哈哈哈,沒心沒肺嘛。”

陳辰沒話找話,“切,說的你們這些戀愛的就不類比似的。”

“比如?我可沒有過。”

“優樂美?”

“太老掉牙了,優樂美現在超市都不賣了吧。你說手術刀還更靠譜點。”

“被當手術刀,小遙也不會多開心吧。”

程浪摸了摸胸口,“她理解的,手術刀是我一生的選擇。”

“她和手術刀,你選哪個?”

“沒了手術刀的我,她興許就不會選了,所以你說的情況不存在。”

“只想送你一個字。”有點酸,有點小感動,陳辰龇牙咧嘴。

“我知道你又要罵我浪。”

“滾!”

“師兄啊,虧你能忍得住。”

陳辰苦笑,他快要忍不住了。

清明節前,終于抽盲結束,論文送了出去。校內的博士考試結果出來,他如願留了下來。可以稍稍松懈一下,但當天晚上躺在床上,遲遲無法入睡。因為工作性質的原因,他曾在很多個淩晨三點醒來,但沒有一個像如今的輾轉反側。

胸口鼓脹着要溢出來的感情,陳辰翻來覆去許久,想起了俞聰當時随口一說的‘三月來看櫻花吧’,便再也控制不住,爬起來去了西校區,去了櫻花道。

這個時節充滿了看櫻花的人,無論是白天、晚上,工作日或周末,櫻花道上都擠滿了人。與其說看櫻花,不如說是人擠人。唯獨在此刻,淩晨三四點,才終于清靜下來。這才是相稱的吧,櫻花雖然燦爛熱鬧,卻終究是寂寞的象征。

陳辰從湖的正門沿着斜坡往下走,夜風帶着水汽和暖意,在黑暗中拂過他的臉。突然想起海街日記中,四妹的同學載着她在櫻花中穿行的場景。也是這樣的春天,真是溫柔啊。

來到寺廟門前,裏面也是一片寂靜,消去了白日裏的煙火氣。陳辰怔怔看了很久,犯起傻來,在心裏說,如果你是真的,請讓我們在一起吧。許完願後,雙手插在口袋裏,繼續向下走。

時間過的真快,三個月前他和俞聰走在這裏的場景還像是昨天。回憶着過去的美夢,走在夜間櫻花瓣緩緩飄落的道路上,陳辰醉的不輕。他拿出手機,給俞聰發了條微信,‘出來看櫻花吧。’拍了張照發過去,看不清,只有路燈模糊的光。但是夜晚給人篤定的錯覺,他覺得俞聰會來的。

坐在一棵櫻花樹下,時間靜止了。如果俞聰不來,他坐到日出就走。花瓣墜到肩頭,陳辰側臉去看,不忍拂落。等候的時候疲憊顯現出來,同剛才的勁頭成鮮明對比,或許是來到想來的地方,可以放下心來。

俞聰沿着坡道上來,見到零星的幾個人。他将視線轉過來,就看見陳辰趴在自己膝頭。他放輕腳步靠近。

陳辰察覺到,擡起頭仰望。“你來啦。”他揉了揉眼睛。

俞聰望着他,又是那種令人心悸的光。

對望了幾秒呢,不清楚,好像又很漫長。陳辰首先轉開了目光。

俞聰将他拉起來,按住他的腦袋,激烈地吻着。陳辰摟住他的腰,松垮垮的,卻又十分緊密。

親吻漸漸變的缱绻。想就這麽吻下去,不用交談,不用對視,不用談下一刻和明天,不用離別。

但是不可能。

他們沿着櫻花道再往上走。

“怎麽大半夜跑過來。”俞聰不覺得是打擾,甚至有些開心。

陳辰沉默着。俞聰以為他不開心。

“我想你。”

俞聰心裏一跳,不知該如何回答,只是牽起他的手,希望對方能明白這不言說的溫柔。

夜風拂過牽在一起的手。

“博士考試結果出來了嗎,就留在本校?”

“嗯。你呢,工作定在哪裏?”

“上海。”

陳辰心沉下去,因為原先俞聰的選項至少還有本市。

“你決定了?”

“嗯。我們這個專業這兩年不景氣,北京或者上海相對來說會好一些。”

陳辰想到了高中時的前男友。那時候他們對這個世界了解的不夠深,談了戀愛就說要一輩子在一起,甚至憧憬着以後結婚的場面。約好一起報本市的大學,結果前男友的分數比他低,為了一個更好的專業而非更好的學校去了外省。他還安慰他,為了明天,為了将來,沒關系的。從後往前看,确實沒關系,只是那以後裏再也沒有他。

現在和那時完全不一樣,他們都是成年人了。陳辰心裏想說,你能不能留下來,為了你在這個城市裏度過的七年時光,為了多年的親朋師友,還有我?但是說不出口,他們什麽都不是。沒有承諾,沒有約束,連暧昧都模糊不清。

任性地要求永遠在一起,那是小孩子會說的話。生活中發生的很多事情,我們都無能為力。

這個話題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算是達成了共識,不再提。

他們緩慢地走着。

可是還是有疑惑想要解答。“你說,一個人為什麽會忘記另一個人?”

“那要分很多種情況了。”俞聰想要正經回答這個問題,進而想到又不是只他一人知道答案。大概問出來的人早已深深思考過,便有些意興闌珊。也不再分門別類,簡單說道,“不夠重要吧,自然就記得不夠深。就像陸遙,是刻在你那個師弟心上的,他到死也不會忘記的。”

“噢。”醍醐灌頂。

“你在擔心什麽?怕我忘了你嗎?”

你已經忘了我了,一次。陳辰沒說話。

“是我該更擔心吧。”俞聰側過身,正面對着他。“有時候,我覺得你這個人,內心時不時落一場雪。不多久,我的名字就被蓋的一絲痕跡都沒有。然後陽光照射,化掉。”

你怎麽不說時間和壓強足夠,也有可能變成冰川裏永不消失的屍體,我的心裏不會總有光。但陳辰不願意說。他說,“但願如此。”

他們又去沿着湖走。日出的時候,各自回學校。陳辰貼到床就睡着了,睡了很久很久。

之後,忙着準備答辯,提交材料,搬宿舍,寄東西回家,經歷同學校友的分別,兵荒馬亂。塵埃落定的時候,陳辰已經身在實驗室,俞聰安定在上海。

聯系少了,話題也不再像以前那麽新鮮,最後終于有一天微信聊天靜止在某個日期。

朋友圈沒有删,陳辰大致知道俞聰的生活中發生了什麽,不過不明就裏,只剩下默默注視,連喜歡都無法繼續下去。

他們之間的承諾已完成。十二年前俞聰讓自己找他,他曾經丢失,又找到了他。十二年後他們看了櫻花。只是結局,還是無疾而終。

大概沒有人不喜歡圓滿結局。圓滿了,哪怕理所當然地懈怠,毫無負擔地消磨和遺忘。這到底是消極還是另一種真理?

無論如何,陳辰感謝他,出現在自己的生命裏。

FIN 2017.04.04于南京

作者有話要說: 虎頭蛇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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