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先生心思深

自從跟赫連嵘有了首尾之後, 姚妙蓮一直花心思應付他,沒什麽精力去管定陵侯府中的事,加之綿綿被根除, 她暫時安插不進去眼線,也便讓晏映那個小浪蹄子多安生幾天。

可不代表她就能一直這麽放任下去。

她忌憚赫連嵘手中的勢力,早就動了心思想要拔除他的爪牙, 晏氏跟魏王府同氣連枝,是他手中非常重要的一枚棋子, 又因為晏映的關系, 她本就對晏氏一族沒什麽好感,這次正借酒樓亂箭行兇一事将之一網打盡。

可沒想到謝九桢早就暗中安排了晏道成夫婦,擺明了就是要護住這一脈。

她本就因為這件事将赫連嵘得罪了, 若還是一意孤行, 将謝九桢推得再遠一些,就算有樂都姚氏相助,她在朝中也會陷入尴尬的局面。

姚妙蓮自知她垂憐聽政六年,能一直安穩坐在這個位子上, 是因為朝堂之上有相當一部分臣子相信她在赫連铎成年之後可以還政, 退居後宮,而非真的信服她。

倘若她真的有能力, 也不必對赫連嵘百依百順。

在朝堂上處處受制,又不能随心所欲地處置站在自己對立面的人, 草草判了晏氏流放, 姚妙蓮心頭正拱着一股火無處發洩。

今日叫晏映進宮來,就是想向她傾放怒火的,可誰知她叫張之先出去辦事,左等右等就是等不來人, 好不容易聽到通傳聲,一轉身,還看到朝思暮念的謝九桢随美人一塊進來了。

她丢的那盞茶不偏不倚,就是沖着來人去的,而謝九桢揚起的袖子,剛好全把飛濺的茶水擋住,他緊緊護在身後的,不是她,而是她讨厭至極的晏映。

晏映的确被唬了一跳。

她哪裏知道太後娘娘脾氣這麽暴躁。

張公公不過是來得晚了些,太後竟然就發這麽大的火,蓮花地毯上的茶水還冒着熱氣,這要潑在臉上,非得褪下一層皮!

晏映哪知道太後這是沖着她來的,還以為她是朝張公公發怒,至于晚來,似乎也是因為自己在路上耽擱了,害得張公公被太後這麽訓斥,晏映心頭還有些過意不去。

這麽一折中,對張公公陰陽怪氣說話聲的讨厭就和心頭的歉意抵消了。

晏映扒着謝九桢手臂,同情地看了張之先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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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之先也是後怕啊,那盞熱茶幾乎是擦着他的臉邊兒灑過去的。

“亦清,你……你怎麽過來了?”姚妙蓮下意識出聲詢問,上前行了一步,怒不可遏的神情一下轉為錯愕,再變成慌張無措的擔憂和懊悔。

那臉變得,也太快了!

不過晏映還不止驚嘆太後變臉快,那人一說話,晏映眉頭立刻挑了挑,捕捉到了讓她好奇心頓起的詞——那聲“亦清”,叫得可真纏綿。

碧落平時跟她說些從前的事情,可是專門沒提太後這茬,為的就是兩人別再因為之前誤會生出嫌隙,所以晏映不知道太後喜歡謝九桢。

晏映躲在謝九桢身後,神色千奇百怪,擠眉弄眼,饒是她不相信先生會做出這等事,可風韻猶存的太後娘娘喚他的名字時,滿腔愛意昭然若揭,讓她不得不猜測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事兒。

太後跟先生……

噗,太後竟然跟先生!

晏映拱着嘴,盡量不讓自己發出笑聲。

謝九桢整理衣袖,向上面的人彎了彎身,只是那弧度,也瞧不出有多恭敬,聲音更是冷硬陰寒:“微臣……參見太後娘娘。”

見着皇室之人,別管三七二十一,先見禮才對,晏映一看先生行禮了,也趕忙松開他衣服,慢半拍地站到旁邊躬身:“臣婦參見太後娘娘。”

她身份是太傅夫人,自然要自稱“臣婦”,可這話聽在姚妙蓮耳朵裏就像在炫耀,心口馬上堵了一口氣,因謝九桢出現而慌亂的心情一下消失不見,她冷起臉,也不喊平身,将長袖向後一甩:“哀家并未召見謝卿,你來得不是時候。”

女人啊,變臉比翻書快,心腸狠下來,跟男人比也是不遑多讓的,聽到姚妙蓮冷冽的聲音,晏映忍不住腹诽。

莫非是兩人情投意合兩廂情願,結果太後為了自己的地位抛棄了先生,心中喜歡卻要刻意壓制,相愛之人不能相守才會如此嗎?忍不住關切,又要故意僞裝冷漠無情的樣子,讓先生死心?

這麽虐戀情深呢嗎?

晏映想着正起勁,忽然就想起之前在竹林裏,謝九桢抱着她說的情話,什麽離不開她,讓她別走,一輩子陪着他,多麽溫柔動聽,多麽含情脈脈,結果現在是怎麽回事!

晏映急了,偏頭狠狠瞪了謝九桢一眼——這個三心二意的負心小人!

“微臣有事啓奏。”謝九桢沉聲回了一句。

他注意到晏映的視線了,但是沒有理會,也沒法理會。

姚妙蓮隐隐眯了眯眼,看了看兩人,回身坐到鳳座上:“賜座。”

張公公命人搬來兩把椅子,姚妙蓮的臉色更黑了,她說賜座是給謝九桢賜座,可沒想讓晏映這麽舒服的,可是眼見着張之先都安排好了,她再出聲,就顯得太過于善妒小氣。

實是沒必要。

兩人坐下,姚妙蓮這才問:“謝卿有什麽事要跟哀家說。”

謝九桢擡手,垂下眼眸說道:“三月武舉,微臣聽說福王殿下也要參與。”

提起這個,姚妙蓮面色陰沉許多:“是,怎麽了?”

“這次武舉不分寒門士族,但福王殿下身份太過特殊,成績太好,招人非議,成績不好,皇室面上無光,微臣覺得不妥。”

姚妙蓮也覺得不妥,可是前不久赫連嵘才剛跟她說完這事,其實他是直接讓她給福王一個職位的,如今福王“癡病”的情況越來越好,已經和常人沒什麽分別,有一兩個閑職無所謂,可赫連嵘張口就要福王去禁軍當差。姚妙蓮當然不肯,為此,赫連嵘沒少在床上折磨她,她都沒松口。

退而求其次,赫連嵘才提出讓福王參加這次武試擢選——如果有個好名次,是會分配一些重要的武職的。

這些亦清當然都不知道,他怎麽能猜到這是她與赫連嵘博弈之後的結果。

姚妙蓮不動聲色:“沒什麽不妥,換個角度去想,福王得了好名次,正顯出皇室之人并非無能之輩,名次不好,也說明這次武試擢選公平公正,沒有一點偏私之心,豈不是正好?”

謝九桢垂頭:“太後所言極是。”竟然不再反駁。

晏映瞧着兩個人,心想這是打什麽啞謎呢?姚妙蓮不欲在這個問題上多說,也不想回想起赫連嵘,為了岔開話題,僵硬道:“謝卿身上的傷可好得完全了?哀家這兩日上朝,常常見你偷偷去撫肩膀。”

晏映急忙把臉朝向謝九桢,那傷還沒好嗎?

太後果真是很關心先生啊,衆臣商議國家大事時還有空注意先生的小動作。

晏映揪了一顆桌上果盤裏的葡萄,放到嘴裏,酸酸的,但也很甜。

好吃!晏映又偷摸吃了一顆。

謝九桢聲音冷淡:“微臣已經無礙。”

姚妙蓮當然知道他稱病不朝只是為了避嫌,晏氏倒臺之後他立刻就來上朝了,之所以這麽問,也是有心讓晏映聽一聽。

卻見晏映在悠閑地吃着葡萄。

姚妙蓮感覺一拳打在了軟綿綿的枕頭上,絲毫沒有爽意,她期待在晏映臉上看到的神情,也并沒看到,那副沒心沒肺的模樣,看着着實讓人火氣見長。

姚妙蓮忽然笑了笑:“謝卿如若還是身子不舒服,盡管在府上休息就是,不必挂念前朝。雖說哀家沒了謝卿,就像缺了左膀右臂一樣不太适應,可謝卿是哀家心腹能臣,哀家不忍看謝卿為了國事太過操勞,到時傷了身,就是哀家的過錯了……”

她又轉過頭去看扒着葡萄皮的晏映:“謝卿如此,你也要盡心服侍才是,哀家觀謝卿面色不好,如果你照顧不周,哀家身邊還有人,也可以賜給你們,回去當下人一樣使喚就行。”

她賜人是故技重施,像之前的綿綿一樣,一箭雙雕,晏映卻不知道,心想派人來服侍先生,那感情好,她還不樂意整天尋思着怎麽應付這個大冰塊呢!

聞言她放下葡萄,面露喜色,剛要欣然點頭,旁邊的謝九桢忽然道:“微臣已習慣身邊只有夫人了,且此乃微臣家事,不勞太後費心。”

這話說得很是不近人情,且對太後來說也不甚恭敬,偏偏謝九桢毫不在意會得罪她,拒絕得十分幹脆,姚妙蓮一口氣堵在喉嚨中,握緊了鳳椅扶手,維持的笑臉幾近崩塌。

晏映察言觀色,安靜地坐在旁邊吃葡萄,心想這看似風平浪靜的表面下實則波濤洶湧啊,莫非先生生了太後的氣,故意拿她來激怒太後,以此來報複太後的狠心嗎?

那先生未免也太幼稚了!

可是自己住在侯府,家人也多虧謝九桢保護,多處都仰仗他,晏映是沒什麽立場去嘲笑謝九桢,想了想,她放下葡萄,認真地看着太後:“太後娘娘不必擔憂,臣婦一定會謹守本分,好好服侍夫君的。”

謝九桢忽然扭頭看了晏映一眼。

晏映沖他眨了下眼睛,不怕死地伸手拍了拍他手背,舉止親昵,似是刻意做出這番動作,收回手時,指尖還特意勾了勾,掠走他手背上的熱量。

姚妙蓮正好見着這一幕,氣得臉色青白,銀牙都要咬碎了,瘋狂滋生的妒意浸染雙眸,正在爆發的邊緣,晏映瞥着,心裏叨咕,心急了吧,後悔了吧,忍不住想要說出真心話了吧!

晏映覺得自己最多就幫到這了,接下來或許就是太後讓她退下,然後跟謝九桢互訴衷腸,可誰知下一刻,姚妙蓮忽然轉過頭,克制着內心翻湧的怒意,一字一頓道:“謝卿既然已說完正事,可否先退下,哀家于晏氏有些體己話要說!”

晏映睜大了眼睛,怎麽事情發展得有些不對勁?

太後不留先生,要留她。

她跟姚皇後又不熟,有何體己話要談?

晏映尋思着自己剛才那句話定然是說錯了,指不定踩到了太後雷池,讓太後連心上人都不顧,卻非要跟她獨處,一時間終于有些慌了神,求救似的瞥了謝九桢一眼。

謝九桢把晏映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裏,她轉一轉眼珠,他都知道她在想什麽,心下又無奈又好笑,本想看她繼續随着自己的胡思亂想演下去,沒想到這麽快就偃旗息鼓,向他投來知錯的眼神。

她一服軟,他就心軟了。

謝九桢忽然從椅子上起身,垂首道:“天色已晚,臣不便打攪太後休息,夫人這兩日身體不适,恐怕也沒辦法讨太後歡心,不若改日再說吧。”

他給晏映做擋箭牌,姚妙蓮當然知道,聞言更加妒忌,咬牙切齒道:“哀家觀晏氏面色紅潤,不像身體有恙——”

謝九桢看了晏映一眼。

傻乎乎的晏映還想着太後如何這麽執着要單獨見她,冷不丁被謝九桢這麽一看,當即定住,頭腦開始快速運轉起來,她挑了挑眉,對他無聲無息地“哦”一聲,恍然大悟似的,趕緊去扶額頭。

“唉,臣婦……臣婦突然感覺頭昏腦脹,臣婦……”晏映跟忽然斷了氣似的,聲音一下停住,身子軟了下去,往旁邊柔柔一靠。

謝九桢走過去,将她直接從椅子上攔腰抱了起來。

給姚妙蓮看得一愣一愣的。

謝九桢抱着晏映,不緊不慢地跟她行禮告退:“夫人微恙,需要見醫,太後恕罪,臣告退。”

說完,就抱着人轉身向外走。

姚妙蓮何曾被人這麽戲耍過,她從前對謝九桢寬宏大度,關心偏袒,穩固他的地位,對他諸多逾矩的舉動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卻換來這樣無情的對待,如此糊弄她,就像直接踩着她的臉面一樣。

她再也忍受不住,将倚靠的案幾上的東西都拂了下去,站起身指着他的背影:“謝九桢,哀家實在是太過縱容你了,竟讓你狂妄至此,簡直不把哀家放在眼裏!”

背後的響動聲太大,晏映一下就睜開了眼,她有些驚吓地想要探頭去看看,謝九桢卻低頭看她:“現在害怕了?”

晏映當然害怕,那可是太後在發怒,而且明顯是沖着謝九桢來的,一個不好,也許腦袋就掉地了也說不定。

看出晏映眼中的擔憂和害怕,謝九桢頓住腳步,頭也沒回,看着前方,平靜道:“比起微臣,太後恐怕有更重要的事要去應對吧。”

姚妙蓮一怔。

她陪讀在先帝身側時,曾有過一段時間偷偷關注着謝九桢,以這種口氣說出的話,絕對有其深意。

“你知道什麽了?”

她盯着謝九桢的背影,眼中有探尋。

晏映也靜靜地看着他。

是怎麽用一句話就将太後這樣喜怒無常的人牽着鼻子走的?

卻見謝九桢勾了勾唇,臉上閃過一抹若有似無的笑,那笑容在清冷面容下,竟然多出幾分魅惑和野性來,與她之前看到的謝九桢全然不同。

“你攪亂了他的勢力,以為他會善罷甘休嗎?”謝九桢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抱着晏映徑直踏出門檻,這次沒再停留,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漸深的夜幕裏。

姚妙蓮怔怔地看着門口,身形有些踉跄,鄭歆見着了,急忙去扶她:“娘娘!”

她雙眼失神,靜了片刻,忽然抓緊鄭歆的手,神色慌張地看着她:“赫連嵘可最近有什麽動作?”

鄭歆搖頭:“魏王府的消息一直都有送來,雖然福王情況漸好,也在準備三月武試,似乎對榜上的武職勢在必得,但除此之外就再沒有什麽了。”

“沒有什麽動靜……沒有動靜才更讓人擔心,赫連嵘與我相處時,只氣我不念舊情誓要整垮晏氏,卻沒表現出多大在意。晏氏的私兵營暗藏那麽多武器兵甲,為誰所用,還不是為他所用,他怎麽能這麽鎮定?”姚妙蓮最最擔心的還是赫連嵘這個不确定因素,他拿着她命門,只要他想,他随時都可以把她從這個位置上拉下去。

可剛才謝九桢的語氣,又讓她生出另一個猜測。

一切都是因酒樓亂箭行兇之事而起。

姚妙蓮此時才發覺出不對勁來。

她憤恨地咬緊嘴唇,眼中出現一絲陰狠:“哀家似乎,着了他的道了!”

出了昭陽殿,頭頂已經繁星高懸,皇宮之中燈火映照,仿若白晝,但仍有光亮不及的地方,謝九桢腳步很快,快到有風拂過臉頰。

晏映窩在謝九桢懷裏,心中有些不安,她摟着他脖子,輕輕說了一句:“先生放我下去吧……”

他箭傷剛好,不能這麽勞累。

謝九桢卻不理她,繼續加快腳步前行。

鳴玉正在馬車前面焦急得等着,見到宮門前出現一道人影,他急忙跳下馬車,拿着馬背上別着的燈籠就跑了過去,到了跟前,将燈籠擡高,聲音裏有些擔憂:“大人,您怎麽樣?”

晏映聽出鳴玉的語氣不對,以為謝九桢又舊傷複發了,凝神一看,昏黃的燈火下他的臉色果然有些發白,額頭上也滲出汗珠來,她忽然變了臉色,在他懷裏掙紮着要跳下去。

鳴玉舉着亮堂堂的燈籠出現,謝九桢臉色已好了許多,見晏映想要下去,垂頭看了她一眼,摟着她腰身的手收緊一些:“別鬧……”

他聲音有些嘶啞,低沉的嗓音裏不自覺地夾雜了一絲寵溺,晏映一聽,果然不動了。

“先生流了好多汗……”她小聲嘟囔一句。

謝九桢看了鳴玉一眼,鳴玉立刻掌燈引路,他抱着美人匆匆走向馬車,将車簾挑開,裏面燈火彤彤,溫亮的光照得人臉朦胧。他将她安放好,才背抵車壁,仰着頭閉眼,悶悶出了一口氣。

晏映始終看着他,發覺先生今日有些不一樣。

“下次姚妙蓮再召你入宮,你盡管推了,有我在你面前擋着。”謝九桢忽然說了一句,他還是那個姿勢,舒緩呼吸。

晏映張了張口,剛要說話,謝九桢又笑了一聲:“算了,今日告訴你,也許你明日就忘了。”

晏映知道自己腦子有毛病,總是忘事,還把跟先生相處的回憶都忘了,可是她也不想這樣的,聽出他話音中有自嘲,就覺得自己被埋怨了,心裏有一點點委屈。

“你說,”剛說到一半,就看到謝九桢睜開眼看了過來,一雙幽深點漆黑眸攝人心魄,莫名讓人心慌,她縮了縮脖子,聲音變得小了許多,“你說,我都盡量記得……”

謝九桢沒說話,深深看了她半晌,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

馬車在黑夜裏緩緩前行,悠閑的馬蹄聲在街巷中揚起,又落下。

晏映被他的模樣吓到了,想要抽回手,卻被他握得更緊。那雙眼睛緊緊盯着她,像是要把她吃了似的。

她本來想要在出宮之後跟他說什麽來着,結果被他這麽一吓,什麽都忘了。

“我說的話,你哪句記得了,我說除了我之外,誰的話都不要信,結果你只不信我,我說不要再進宮,別聽信姚妙蓮的任何話,你也不記得,我說——”

謝九桢停住話音,輕輕閉了閉眼,發覺自己情緒有些失控。

晏映被他握得手腕有些疼,可是又不敢惹怒他。

但這一番話太像訓斥了,先生的模樣也有些可怕,她怯怯地看着他,大氣也不敢出,謝九桢放平心緒,松開她的手,在她臉上蹭了蹭,這次語氣多了幾分無奈:“我說過心裏只有你一個,以後,能不能別再胡思亂想了?”

晏映被他看穿了,又被突如其來的溫柔攪和得腦子一團漿糊。

“我沒有胡思亂想……”

謝九桢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她輕輕道:“我答應過一個人,在他死後,再給大胤一些茍延殘喘的時間,不久,我最多只能等兩年,之後我會殺了姚妙蓮。”

晏映眉心跳了跳,她能感覺到先生并非說話,那眼中的殺氣讓人膽寒,可是他的話,她有很多都聽不懂。

謝九桢好像也不為了跟她說那些枯燥的事情,只為了後面那句話。

“所以,你別再編造我的故事了,我會殺了姚妙蓮,我也不喜歡她。”

晏映懂了。

她點點頭:“好嘛,不喜歡就不喜歡。”

可是這都是說了就會掉腦袋的話,先生竟然毫無保留的告訴她,晏映心頭有種異樣的感覺,別過眼去。

謝九桢從懷裏掏出一個玉瓶,倒出一粒藥丸,仰頭吃下。晏映餘光瞥到他的動作,趕緊扭頭看他,有些擔憂:“你是不是病了?”

他的臉色從出宮到現在一直很蒼白。

謝九桢看着她,點頭:“嗯。”

晏映握住他手臂:“是受了風寒嗎?還是舊傷複發?”

“我不知道,”謝九桢一出口,晏映怔了怔,就聽他又繼續道,“我怕黑,沒有光,我就會發病,嚴重時可能失去意識,發狂傷人。”

晏映忽地松開他的手,甚至想要跳下馬車,離他遠一點。

但是她還是忍住跳車的沖動,遲疑地問了一句:“為什麽呀?”

在她印象中,當朝太傅,天子之師,謝九桢一直是讓人仰望的存在,他無堅不摧,沒什麽可以撼動他,他不但不應該怕黑,他應該什麽都不怕才對。

可是先生竟然有這樣的弱點。

鳴玉在外頭驅動馬車,能聽到裏面低低的說話聲,卻一改吊兒郎當的樣子,面色有些陰沉嚴肅。

謝九桢嘆了一口氣,忽然側身躺到她膝頭上。

晏映瞪大了眼睛,想要推開他,可看他形容憔悴,又不忍推。

“小時候,我被人追殺過,”謝九桢閉着眼睛,幽幽說着,也不知是跟他傾訴,還是自言自語,明明很驚心動魄的經歷,被他說出來,就像與他無關一般,“窮途末路的時候,背着我逃跑的仆人,一起躲到了一座破廟的暗室裏。”

晏映被他的話牽動心神,眼前莫名就出現了他描述的畫面。

“為了保護我,他受了很多傷,一路逃亡,他早已失血過多,油盡燈枯。”

“為了救我,他拿他唯一的兒子抵命,誓死效忠他的主子,至死不曾背棄諾言。”

“我全家枉死,他告訴我要報仇,為了父親母親,為了族人,他吊着最後一口氣,在我耳邊說了很久,很久……”

“暗室很黑,我什麽都看不見,只能聽見他嘶啞的聲音,還有他帶血的手,掐着我的臉時留下的粘膩濕熱感。”

晏映幾乎能想象到那種讓人窒息的感覺。

“但我其實發現,他好像不止恨害了我們的仇人,”謝九桢似乎笑了笑,可笑容很快就消失了,“他也恨我。”

晏映心上猶如被人狠狠掐了一下似的,跳一下便疼一下,她好像能感覺到那種無邊無際的恐慌感,還有來自內心深處的愧疚感。

那人将仇恨和自己的怨恨一并壓到了謝九桢身上。

她原不知他還有這樣的過去。

晏映輕輕碰了碰他的臉,溫柔地撫了撫他的眉眼,像是要将他的面容镌刻在自己心上。那應該是一個埋藏在內心深處的秘密,也是血淋淋的傷痕,可他告訴了她。

他對她說過,今後再無隐瞞,看來不只是說說而已。

晏映想抱一抱他。

謝九桢覆上她的手,緩緩睜開眼睛,映着燈火,有氤氲水色。

“有個人跟我說過,我怕黑的話,她就照亮我。”

晏映有些相信了,或許她曾經,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先生。

“是我吧?”晏映沖他笑了笑。

“是。”

他其實不怕她忘了他,他最怕的是她重來一次之後,沒辦法再像原來一樣愛上他。

但所幸,現在的一切還都向着謝九桢希望的方向發展。

他不會再跟從前一樣,很多事情悶在心裏,不懂表達,不懂付出,不知道應該看到她的全部,進駐她的全部。

坦誠相待,絕無欺騙,任何事情都能加以利用,同情也好,心疼也好,仰慕也好,脅迫也好。

這世間的秘密很多很多,可以一直瞞到死的,才叫做秘密,永遠不被對方知道,就不算作欺騙。

馬車駛入無盡的夜色裏,直到看不到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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