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先生哭了

晏映站在望月閣外面, 踮腳向裏面望了望,整個院子裏很安靜,能聽到掠過的鳥兒扇動翅膀的聲音, 她緊緊攥着手,踟蹰良久,最終還是邁動步子走了進去。

望月閣門外沒有人守着, 晏映推門進去,只看到簡單的陳設, 迎面的牆上挂了一副山水畫, 隐沒在山路間有道紅豔豔的背影,晏映來過幾次,卻從來沒有在意過, 現在想來, 畫上的人應當是秋娘吧。

卻不知道出自誰手。

屋裏沒有人,晏映看了看旁邊的樓梯,腳步頓了頓,然後沿着扶手上了二樓。秋娘以前總是喜歡在閣樓的窗子外向她招手, 風吹動她的發絲和紅衫, 時光好像能永遠停駐在她最快樂的時候。

她總是那麽美的,以至于晏映無法接受她形同枯槁一般虛弱地躺在床上, 眼中都是灰蒙蒙的,像蒙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消瘦蒼白, 沒有一點生氣。

謝九桢坐在床邊,肩膀塌陷下去,如同窮途末路的困獸,背影看着讓人心酸。

她上樓時踩着木板吱呀吱呀得響, 可是謝九桢卻沒有回頭看,晏映看着屋裏除了二人之外再沒有旁人,連魏濟都不在,心知這可能就是秋娘最後的光景了,所以留兩人做最後的道別。

秋娘聽到聲音,倒是先偏過頭去看她,等到看清了她的模樣,空洞的眼眸中好像終于煥發一點色彩,她扯開嘴角笑了笑,有些勉強地沖她招手。

晏映一怔,心中有千萬跟絲線緊緊勒着她,可卻沒有表現出來半分,她走過去,在謝九桢身旁蹲下去,握着秋娘的手,還沒開口,就發覺喉嚨沉得厲害,竟然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秋娘碰了碰她的臉,啞着嗓音問她:“怎麽了?”

“有人欺負你了嗎?”手指在她眼角處流連,溫柔得像山澗細流,眼中淌着輕柔的光。

晏映搖搖頭,抱着她的手貼在臉上。

她有點無法直視秋娘的目光,她身上所有的苦難幾乎都因當年的那場冤案而起,而晏氏,是造成悲劇的罪魁禍首,若不是秋娘早已瘋癫,忘記了前塵過往,也不記得她的身份,晏映現在連出現在她眼前都不敢。

秋娘笑了笑,把手從她掌心裏抽出來,似乎要撐着床做起來,但她四肢無力,看起來有些費力,晏映急忙起身扶她,一邊的謝九桢也猶豫着伸出手,兩人對視了一眼,他還是那副沉斂靜默的樣子,眼中壓抑的波動讓人琢磨不透,晏映看了一眼,就把頭偏過去了。

她有些心虛,不知道先生希不希望她出現在這裏。

秋娘坐穩了,雙腳踩在修鞋上,擡頭看向窗子,幽幽說道:“外面是什麽時節?”

Advertisement

晏映一怔,疑惑地看了她一眼,還是謝九桢開口回答了。

“孟夏。”

秋娘“啊”了一聲,眼底有些失望,眸中的光立時就寂滅下去,她幽幽地嘆息一聲,聲音似乎飄了很遠:“看不到梅花了嗎……”

沒有人回應,屋子裏陷入無休止的安靜,而這種安靜在摧殘人心。

晏映發覺秋娘跟往常是有些不一樣的。

她太沉靜了,少了往日的跳脫和瘋癫,晏映心中生出一個猜測,開始砰砰跳動,她瞪大了眼睛盯着秋娘,已經有些後悔要進來。

秋娘卻打斷了她的思緒。

“我想去看一看梅園,”她還是看着外面,“扶我過去看一眼吧。”

她說着要起身,晏映收起混亂的心思,下意識伸手扶住她的腰,謝九桢攙着她那邊,什麽話都沒說,只是順應她的腳步一點點向前。

在晏映印象中,先生的身邊總是有一兩株梅樹,翠松堂是這樣,侯府是這樣,原來的清河郡王府也是這樣。

而現在看來,喜歡梅樹的似乎不是先生,而是秋娘。

秋娘口中的梅園,便是郡王府裏面那一片梅林。

當兩人扶着孱弱的秋娘站在梅樹下時,晏映已經确信她恢複了往日的記憶,或者說,秋娘的瘋病好了,在她死期将近的時候。

可她卻還是像往常一樣,對晏映溫和地笑,對她沒有一點推拒,也沒有一點怨恨。

秋娘擡頭看了看葳蕤綠意,有日光灑下,透過斑駁陸離的樹葉,在地上畫出一道道光圈,她眯了眯眼睛,輕道:“其實夏天時,這裏的景色也很美,以後我死了,你就在墳冢旁邊種一棵梅樹,冬天時我聞着梅香,夏天時就為我遮一遮陰涼。”

晏映聽她開始交代後事,難言的悲傷湧上來,心裏揪得難受,旁邊的謝九桢卻聲音清冷,只道了一聲“是”。

秋娘忽然揚起嘴角,偏頭看着晏映:“你說好要陪我去放紙鳶的,結果卻食言了。”

晏映微怔,眼中疑惑漸漸化成抹不去的悲色,她點點頭,卻忍不住心中酸澀,把頭深深垂了下去,秋娘摸了摸她的頭,喟嘆一聲:“你哭什麽呢?別哭了,嗯?我怎麽會怨你呢,當年的事發生時,你都沒有出生,又怎麽能怪到你身上?映兒,我很感謝你,沒有你,我一定會不放心留他一個人,現在好了,我知這世上還有人疼他,有人陪着他,我就沒什麽遺憾了。”

秋娘抱了抱她:“等到明年春天的時候,你去陪他放紙鳶,就當了卻我的遺憾了。”

晏映已經泣不成聲,只能不停地點頭。

哭過之後,秋娘指了指旁邊的一棵梅樹,聲音輕得像棉絮:“扶我過去坐會兒。”

晏映和謝九桢把她扶過去,秋娘靠着樹幹坐下,有些惬意地閉了閉眼睛:“景珩,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你別叫那些仇恨蒙住了雙眼,好好過剩下的日子,讓娘放心。”

晏映擡頭去看他。

景珩,是他原來的名字嗎?

蕭景珩。

謝九桢垂下眼眸,又道了一聲“是”。

“也別把權利看得太重,自己快樂最重要。”

“是……”

“也不用覺得對不起娘,娘覺得最後能認出你來,娘很高興。”

謝九桢突然不說話了,他擡頭看着她,緊緊握着她的手微微發顫。

秋娘把他的手放到晏映手背上,輕輕拍了拍:“跟映兒好好生活,不要欺負她,好好保護她。”

晏映感覺手背一暖,握着自己手腕的溫度卻在悄悄溜走,秋娘已經靠在謝九桢的肩膀上,目光飄得有些遠,不知落到了什麽上。

謝九桢剛道了聲“是”,就聽到秋娘一聲輕笑。

“好冷啊……今日的雪下得這麽大……”

晏映瞪大了眼睛,看到秋娘望着前方,眉眼溫柔,癡癡的笑,好像前面有什麽人在等她一樣,秋娘伸出去手,在空中抓了一把。

她好像輕輕喚了一聲什麽,劃過一陣風,正好将她那聲呼喚卷走,只餘下沙沙的樹葉聲,下一刻,周遭像停滞了一般,那只手在空中停了片刻,最終無力得垂了下去。

晏映恍惚間轉頭,就看到秋娘笑着閉着眼,靠在謝九桢肩頭,仿佛睡着了一般,在做一個很美好的夢。

晏映摟着秋娘的肩,慢慢靠過去,還沒消散的體溫仍帶了些溫度,她埋着臉,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

對有些人來說,死是解脫,可對活着人來說,留下的只有無盡的遺憾和思念,晏映想着,如果自己沒有磕壞了頭,她一定會記得要陪秋娘去放紙鳶。

而謝九桢呢?

叫魏濟強行用藥吊着她的生命那麽久,明知她痛苦,明知她不怨再活着,卻依舊不肯放開,而這個不願面對的時刻總要來的。

謝九桢向後靠了靠,握着秋娘的手終于卸下力氣,他微仰着頭,慢慢閉上眼睛。

秋娘的後事早就已經準備好了,沒有白幡,沒有靈堂,沒有法事,從頭至尾也沒有聲張,洛都不會知道侯府死了一個人。只是望月閣徹底空了,再也沒有一個人,一身紅衣靠在窗邊,對閣樓下面路過的人揮手。

再盛大的喪禮是做給別人看的,可留給活人的痛楚卻需要自己來消磨。晏映親眼見着謝九桢是如何一點點料理後事,自打秋娘走後,他一滴眼淚都沒有掉過,仍然有條不紊地處理侯府所有事宜,但晏映就是發現他在消瘦下去,原來刀削的下颔增添幾分棱角,眉間的疲倦之色也越來越明顯。

晏映知道他并沒有表面上看到那般無動于衷。

如果哭過痛過還好,晏映最怕的還是如謝九桢這般什麽事都憋在心裏,久而久之身體一定會撐不住。

他本就是沉默的人,秋娘走之後,他開口的時候更加少了。

他每天都讓自己忙碌起來,見了很多人,召府中幕僚說了很多話,他似乎在緊鑼密鼓地準備什麽,連後院都很少踏足,每天都歇在攬月軒。

晏映私下問了星沉,星沉滿臉擔憂,搖頭無奈道:“主子不怎麽休息,每天睡不到一個時辰。”

聽了星沉的話,晏映終于忍不住,踏着月色,她獨自一人去了攬月軒,遙遙看到裏面點着燈火,裏面卻安靜得可怕。

将門推開,晏映以為自己會看到謝九桢挑燈處理公務的畫面,卻不想入眼的是一尊雕像,他像是入定了一般在窗邊枯坐,身上的衣服沒有一絲褶皺,也不知維持這姿勢坐了多久,連她走進來都沒有回頭看一眼。

晏映心裏一緊,把燈随意放到旁邊,邁着腳步快速走了過去,月光在他身上灑下一層銀芒,柔和的光暈鑲着邊,少了往日高高在上的疏離,卻更加孤絕,冷到無邊,讓人不敢靠近。

她匆忙走過去,伸手在他肩膀一碰。

“先生!”

謝九桢仿佛瞬間醒過來了,身子顫了顫,而後回頭看了她一眼,眸中光彩都凐滅了似的,空寂漠然。

“你怎麽過來了?”他輕問,聲音還是溫柔的,卻沒有一絲波瀾起伏。

晏映看着他的模樣,心疼得厲害,再堅硬的人,也有最脆弱的地方,這世上總有能傷人傷己的人和事,生老病死,沒能能跨越的一道溝壑,先生是個人,怎麽會不悲傷呢?

她走到他身前,伸手握住他的指尖,在他面前蹲下去,仰着頭看他,眼睛裏的淚水卻奔湧而出。

謝九桢神色終于有了變化,他眉頭輕輕皺起,抽出右手在她眼角蹭了蹭,聲音溫和:“怎麽哭了?”

晏映覆上他的手,哽咽着道:“先生,我跟父親說了,我跟他說,要跟先生在一起,在永遠永遠陪着你,不管你讨厭我也好,介意我也好,不管你會不會看到我就難過,就想起從前的血海深仇,不管我心裏會不會愧疚,會不會膽怯,不管晏氏跟清河郡王府的所有新仇舊怨,我都想陪在先生身邊,永遠也不想跟你分開——”

她不停說着,眼淚也在不停地落,好像要将這些時日積壓的所有悲痛都一起發洩出來。

或許就是造化弄人吧,非要在她跟先生之間豎起一道高牆,可是從始至終,晏映沒有做錯什麽,先生也沒有做錯什麽,這些往日為什麽要成為她跟先生之間的阻礙?

謝九桢的神色慢慢發生改變,他睜大了眼睛,似乎完全沒想到晏映會突然跟他說這個。

“你……”半晌之後,謝九桢才開口,“你不會後悔?”

她那日掙脫他離開之後,謝九桢就再也沒有強迫過她,他甚至做好了決定,倘若她真的無法坦然面對這些苦澀,哪怕心如刀絞,也會放她離開。

今後默默在她身後守護着,只要她安然無恙,恣意快樂地活着,他只要能藏在暗處看着她就好。

他已經做好這樣的準備了,晏映卻說要永遠跟他在一起。

晏映用他的手撫着自己的臉,輕道:“後悔?我不後悔。”

“你知道我最後悔的一件事是什麽嗎?”

謝九桢看着她,沒說話,晏映自顧自地說着:“我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那年冬日,在雪地裏,梅樹下,我看到你紅着眼睛回頭來,卻因為心中害怕而躲開了。”

晏映抿了抿唇,細柔的嗓音因為哭腔而更加惹人憐惜:“我那時候,應該跑到你跟前,抱一抱你,跟你說,先生,你不要一個人難過,想哭就哭出來,你還有我呢。”

謝九桢正愕然時,她忽然站起身,把謝九桢摟在懷裏,她抱着他的頭,側臉輕輕蹭着他頭頂,發絲上都透着一絲冷意,她卻在傾盡自己所有去溫暖他。

“先生,你不要忍着了,秋娘走了,我知道你很難過,從前你一個人,悲傷無人傾訴,哭也沒人安慰,所有事只能壓在自己心底,但你現在有我了,我在這裏,通通都聽着。”

謝九桢被她摟在懷中,身子微微向前傾斜。

她站着,他坐着,她高出他那麽一塊,所以能如這般給予給他堅實的依靠。

這世上的人,總要相依相偎得才能活,一個人時,沒有退路,也不懼生死,能賭上一切,輸了不過推翻棋盤,奔赴黃泉,無牽無挂。

他曾是個瘋到對一切都淡漠無情的人,包括自己,此一生除了堅持去做的那件事,好像就再也沒有什麽能牽扯他的生命了。

卻原來,他也并非如自己想得那樣冷漠。

晏映感覺自己腰上一緊,懷裏抱着的人終于有了反應。

漸漸起伏的嗚咽聲如林中孤狼的悲泣,在寂靜的月色下,他第一次有了切實的倚靠,在他最心愛的人的面前,露出自己的脆弱。

是人都是脆弱的。

卻沒有多少,擁有可以互相舔舐傷口的人。

晏映只能把自己的懷抱收緊,再收緊,讓他感覺自己的溫度。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章。感謝在2020-07-15 23:58:10~2020-07-19 06:48:5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阿嘗 2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同類推薦

娘娘帶球跑了!

娘娘帶球跑了!

新婚之夜,她被五花大綁丢上他的床。“女人,你敢嫁給別的男人!”他如狼似虎把她吃得渣都不剩。“原來強睡我的人是你!人間禽獸!”她咬牙切齒扶着牆從床上爬起來。她是來自現代的記憶之王,重生歸來,向所有欠她的人讨還血債。可這只妖孽之王,她明明沒見過他,卻像欠了他一輩子,夜夜被迫償還……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萌妻來襲:軍帥,壞壞寵!

從她過完十四歲生日那天起,就跟她說了以後不準半夜偷爬到他的床上來,她小嘴一張一合,已經不知道跟他說了多少次最後一晚。孟祁寒真的是寧可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孟杳杳這一張嘴。
“以後我要是娶妻了,你也這樣爬上來?”
“娶妻?人家都講你不舉,除了我孟杳杳誰要你?”
某男邪魅一笑:“我都不舉了,你還要我幹嘛?”
“暖床啊,你知道你身上有多暖和嗎?”話未落,已被他壓在了身下,“只能暖床,那豈不委屈了你?”
他是殺伐果斷的冰山少帥,唯獨寵她入骨,他說,杳杳,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哭的,除了床上……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爆寵小狂妃:皇叔,太兇勐

“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大宋将門

大宋将門

沒有楊柳岸曉風殘月,沒有把酒問青天,沒有清明上河圖……
一個倒黴的寫手,猛然發現,自己好像來到了假的大宋……家道中落,人情薄如紙。外有大遼雄兵,內有無數豬隊友,滔滔黃河,老天爺也來添亂……
再多的困難,也不過一只只紙老虎,遇到困難,鐵棒橫掃,困難加大,鐵棒加粗!
赫赫将門,終有再興之時!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
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
【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