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壽宴(二)
窗外驟然落下一道驚雷, 幽藍的光亮将天空映照得恍若白晝,猶如巨斧一般将大地撕裂。
晏映心頭一顫,從椅子上站起來, 将門打開,外面忽然湧進一陣狂風,夾雜着濕涼的雨點卷入, 雷聲過後就是急促的落雨聲,澆滅了夏日浮動的燥熱, 浸透絲絲涼意。
大雨來勢洶洶, 晏映擡頭看着檐下雨簾,心頭總有一種不好的感覺。
星沉在旁邊站着,忍不住提醒一句:“夫人, 小心別着涼了。”
晏映将門關上, 回頭看了一眼屋裏盈盈燈火。
“幾時了?”
星沉頓了一下,答:“回夫人,酉時剛過。”
謝九桢進宮之後就再也沒回來,晏映在侯府等着, 卻不能知道如今宮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進行到何種地步,一直心神不寧惴惴不安, 外面的雨簡直像直接低落在她心頭上。
她又回去坐着,右手緊緊攥着左手, 坐了一會兒還是站了起來, 在屋裏來回踱步。
忽然,她聽到一陣雜亂的聲音混在雷雨聲裏,像是靴底砸動地面,盔甲的摩擦聲, 隐隐在耳邊發出轟響。晏映擡起頭靜靜聽了一會兒,才去問星沉:“你聽到什麽聲音了嗎?”
星沉側耳聽了聽,然後點頭,臉上卻沒有絲毫慌亂:“夫人放心,是自己人。”
與此同時,城北門的哨卡處,大雨将地面之上的鮮血盡數沖刷,蒼白的臉貼在泥土上,驚恐地睜大了雙眼,好像死不瞑目,屍體被随意地丢在旁邊,有一身穿黑甲的人站在暴雨中,手中握着一杆長纓,偏頭跟旁邊的人吩咐着什麽。
下一刻,城門大開。
鐵騎踏着泥淖在黑夜中疾馳而過,卻沒有發出任何一絲人聲,只有大地在微微震顫。禦馬飛奔的人皆身穿黑甲,被雨水沖刷後反射着锃亮的光,猶如從黃泉湧入的幽靈大軍。
黑色鐵騎順着長街直奔皇城。
祥麟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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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赫連嵘嘴角揚起淺淺的笑,目光逼仄地看着姚妙蓮:“你敢嗎?”
他笑得張狂,早已卸下往日僞裝,姚妙蓮不知他為何要突然發難,如果是因為之前的晏氏,他也不必等到如今,明明他們二人在白日裏才……
姚妙蓮已經不敢去想魏王對她做的事,她本以為自己只要委身于他,就能暫時保住當今的地位,她雖有致命的把柄落在他手上,可當初他強迫她時,說得那麽清楚,他說他只要得到她!
赫連嵘早年斷了子孫根,膝下沒有子嗣,拿來了皇位他又能做什麽!
姚妙蓮不相信他肯甘心為他人做嫁衣。
她向前一步,在衆目睽睽之下,走到赫連嵘跟前,眼下局勢将她逼迫到絕境,姚妙蓮為想不到更壞的局面,她壓低了嗓音:“你到底想做什麽?把我拉下去,對你有什麽好處?”
赫連铎用小手拽着姚妙蓮的華服一腳,眼睛都紅了,晃着手問她:“母後,叔祖父說得到底是什麽意思啊?母後……”
姚妙蓮卻視若無睹。
東郡公滕思柏是大臣之中第一個站起來的人,他瞪着眼睛看着前面,替衆人問出心中不敢問出口的問題。
“魏王殿下說此女為陛下生母,不知殿下從何得知,又有什麽證據,倘若心口胡說,即便您是魏王殿下,也要為今夜的話負責。”
赫連嵘握着侍衛持刀的手腕,忽然加重力氣,那侍衛慘叫一聲,手中的兵器輕易被赫連嵘奪過,他拿起刀柄,手指在刀身上撫了撫:“本王就算騙了你們,你們又能如何?”
衆人皺眉,不知他說的話是真是假。
聽赫連嵘如此說,姚妙蓮剛要松一口氣,忽然感覺下巴一涼,擡頭一看,竟然是赫連嵘将刀尖對準了她!
“魏王!你難道想造反不成!”姚家人一看姚妙蓮都被控制住了,終于忍耐不住,拍了一下桌子站起身,怒目而視。
赫連嵘笑了笑,把刀尖移得更近一分,姚妙蓮被迫仰起脖子,一動也不敢動,她始終用視線瞄着他,目光沒有離開過。
赫連嵘接下來說了一句讓大家都意想不到的話。
“造反?造誰的反?皇兄故去之後,就讓珏兒坐上了皇位,可惜我這個侄兒,至死沒留下一個血脈,皇位上的人,實則是個野種!本王這哪是造反,我只是讓皇位回到應得的人手裏。”
剛才他說陛下生母另有其人,衆臣心中還沒對陛下的身世有任何猜測,最多覺得這不過是個貍貓換太子的戲碼,可現在赫連嵘卻說陛下連先皇的骨肉都不是。
那就很耐人尋味了。
“赫連嵘!你到底在做什麽!”姚妙蓮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赫連嵘忽然收起手中兵器,踏前一步,伸手握着姚妙蓮的脖子,将她強行拖拽到自己身前,一字一頓道:“我覺得你有點不識擡舉,一邊對我虛以委蛇,一邊又聯合別人想要除去我……姚妙蓮,我真是太縱容你了,你以為我喜歡你,就對皇位沒興趣了?坐上那個位子,我照樣能得到你,誰敢說我一句不是!”
姚妙蓮被掐得喘不過氣來,雖然聽不到他二人在說什麽,看到當今太後被王爺這樣掐着脖子說話,大臣們也不能無動于衷,誰知他們剛要動起來,大殿之上守衛安全的禁軍忽然圍列過來,抽刀搭在衆人脖子上。
坐在左首第一位的福王喝了一杯酒,垂着眸,好像這裏發生的事都與他無關。
但禁軍是看他眼色行事的。
姚妙蓮聽了赫連嵘的話震驚不已,她艱難地搖着頭,嘶啞道:“不……我……我沒有……”
“沒有?”赫連嵘靠近幾分,身上散發着攝人的危險氣息,“你敢說你沒有?難道你沒有背着我,跟謝九桢暗通款曲?”
姚妙蓮的眼睛豁然睜大了幾分。
是他!
她想要找尋謝九桢的身影,可惜赫連嵘絲毫沒有松手的意思,她無法回頭。
謝九桢還在悠哉悠哉地喝着茶。
桌上放了一盤青葡萄,他嘗了一顆,是酸的。
映兒一定喜歡,他想。
“我沒有……你……被他騙了……”姚妙蓮看着他,臉色已經被他掐得漲紅。
禁軍将整個祥麟殿都控制住了,或許,也控制住了整個皇城。
謝九桢忽然從席位上站起來,以刀刃威脅他的那個禁軍見他有動作,剛要揮刀砍殺,他卻先一步捏住了刀身。
禁軍侍衛眉頭一皺,用力抽,卻紋絲不動。
謝九桢捏着刀刃向旁邊一甩,整個刀飛射出去,锵地一聲插在立柱上,刀尖沒入五分,另一個侍衛也持刀上前,他反手握住那人手腕,奪了兵器之後橫向一砍,随意地就像做了一個拂袖的動作,兩人脖子上頓時多出一道流血的傷口,來不及叫喊,就直愣愣地向後躺下。
血濺了謝九桢一身,然他只是偏了偏,沒讓鮮血污了他腰間佩戴的香囊。
所有都發生在眨眼之間。
衆人的驚詫更甚恐懼。
謝九桢在他們眼中,從來都是高山仰止的聖人君子,即便深不可測,也與嗜殺冷血不沾邊。
而他方才殺人不眨眼的模樣,卻深深印刻在他們心裏。
謝九桢将刀身歸鞘,忽而向赫連铎招了招手。
赫連铎不知何時走到青衣女子身旁,拉着她躲到謝九桢身後。
赫連嵘放開姚妙蓮,眯着眼看他:“謝太傅這是……”
謝九桢卻輕笑一聲,笑聲裏毫不掩飾輕蔑,猶如撕開一張面皮,如果從前的謝太傅是冷而內斂的無欲無求,現在的謝太傅就是張狂無羁的一匹孤狼,他仍舊冷,那冷滲透到骨子裏,目光所及之處都生出凜冽寒氣。
竟不知謝九桢是這樣的人!
謝九桢始終沒有多看一眼赫連嵘。
他只是低頭對赫連铎笑了笑。
“你知道現在發生了什麽嗎?”
赫連铎搖了搖頭。
謝九桢指着龍椅:“他想推翻你,自己坐上去。”
赫連铎抿着唇,不說話了。
謝九桢忽然從懷中掏出一張鴛鴦錦帕,雖然跟香囊上的繡樣明顯不同,卻能從針腳看出這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他擦了擦手上的鮮血,冷硬的側臉看不出一絲情緒。
“那你知道這裏都發生過什麽嗎?”
赫連铎仍舊搖頭。
“樂都的朝山王自立為帝,國號為胤,四皇子赫連岐在衆多皇子中拼殺而出,繼承皇位,娶河間王女郭氏,第二年誕下太子赫連玥。”
“興慶十年,昭武帝南渡嶼江,芫嫔有孕,被郭皇後陷害,流落亂軍之中,此後昭武帝除太子之外再沒有子嗣,郭氏在京中做大。”
“興慶十二年,昭武帝遷都洛都,圍困東楚國都三月有餘,在東楚最後一個國君兵敗***後,大胤徹底一統北方。東楚皇族後裔蕭彥清歸順朝廷,被封清河郡王。”
“景和元年,大胤與南禹依嶼江南北分治,景和六年春,昭武帝帶兵南伐,在洛都的太子同魏王密謀造反,不料被清河郡王發現,卻反被誣陷,消息傳到昭武帝耳中,昭武帝當即放下軍務回朝。”
“郭後自知太子謀逆罪沒有回旋之地,毒殺太子之後親自請罪,河間王降等為淇陽侯,雖保住家族卻傷筋動骨,百年大族不複往昔。”
“真正的罪魁禍首,魏王,平陽晏氏,卻躲過了那次禍患。”
“景和十五年,郭後病逝,昭武帝接回遠在南禹的親生骨肉,并立為太子,景和十六年,娶太子妃甄氏,同年昭武帝駕崩,太子登基,改年號為嘉安。”
“嘉安元年,納西梁王室姚氏為妃,診出腹中為死胎,逼迫侍女青衣與侍衛交合,二年生下一子,同年甄後病逝,立姚氏為後。”
“嘉安六年,赫連珏暴斃而亡,太子年幼登基,無力參政,則由大臣輔政,太後姚氏臨朝。”
“你聽懂了嗎?”
謝九桢的聲音仿佛有種魔力,讓人情不自禁地聽進去,他像在翠松堂一樣,悉數大胤朝發生過的所有大事,他又知道一些正史之中不曾記載過的,讓人忍不住想繼續聽下去,甚至到最後戛然而止的時候,大家還有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
清朗的奶音忽然打斷了衆人的思緒。
赫連铎點了下頭,說道:“聽懂了。妻非妻,妾非妾,子非子,君非君,臣非臣,忠非忠,善非善,權,勢,情,愛,義,仁混雜不堪,一通亂史,無數個笑話,就是這裏,過去,現在,将來也許不斷會發生的事。”
赫連铎說着,卻看了看青衣婦人,眼圈逐漸紅了。
謝九桢伸手落在他小小的肩頭上。
“那你怕了嗎?”
赫連铎搖搖頭。
“如果今日這裏的人都死了,就沒人知道你的身份,你看,所有人都向往那個位子,但是沒人能坐長久,今日你坐,或許明日就換我坐,強者拉人入泥濘,自己站上去,皇權更疊自是如此。可你要記住這裏發生的一切,才能始終提醒自己,你要做那個與衆不同的人,才是世人畏慎的強者。”
赫連铎攥緊了手,他看着謝九桢,艱難地擡着頭,猶如仰望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他覺得他是站在方外的人,看清了這世間所有欲望,他無求,又或者說所求更多。但更深層的東西,已非他所能思考的了。
他只是覺得先生在用今日發生的事教會他什麽。
審視,清醒,不能忘卻。
“哈哈哈哈哈哈!”魏王卻忽然笑了。
“謝九桢,你莫不是一個傻子,他不過六歲小兒,何況不是皇族血脈,你跟他說這些又有什麽用?”
然而更多的人在意的卻是他最開始說的那句話。
“他說什麽,要把我們都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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