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壽宴(三)

“謝九桢, 你還在這裏故作鎮定什麽?現在整個皇宮裏都是我的人,我想殺了你,易如反掌。”

赫連嵘說完, 在大殿上掃了一圈,大有誰敢抵抗就将人就地格殺的威脅意味,有人脖頸上就橫着刀刃, 生死一線時家國大義都可以抛之腦後,但又不願意直接俯首稱臣, 便将頭一偏, 躲過他的視線。

赫連嵘輕蔑地笑了一聲。

“禁軍的人被你做了手腳?”姚妙蓮已經有了這個顧慮,自從福王接手禁軍之後她嚴加防備,為的就是不讓今日的畫面出現, 沒想到該發生的事還是發生了。

見赫連嵘笑而不語, 姚妙蓮腦中思緒如電光火石般,有什麽一閃而過,她轉而扭頭去看一直沉默不言,垂首站在旁邊的張之先一眼, 嘴唇輕輕顫動:“是你……”

姚妙蓮在宮中最信任的人除了鄭歆就是張之先, 而禁軍那邊,她一直都是交給張之先負責的。

福王要大張旗鼓将人都換成自己的, 以張之先的能力福王不可能逃過他的眼睛。

張之先慢慢擡起頭,看着姚妙蓮, 笑得和藹可親:“太後娘娘, 您終歸是個女人,手中握着大權又有什麽用呢?終日裏膽戰心驚的,生怕別人把您從上頭拽下來,歸順了殿下, 您今後就再也不用害怕了,反正已經是殿下的人了,讓殿下拿了這皇位豈不是更好!”

張之先笑着說話,每個字卻都像毒蛇吐血信子似的,讓人感覺背後浸透涼意。姚妙蓮見他将自己與赫連嵘的醜事就這樣不加遮掩地說了出來,張牙舞爪地像他吼着:“閉嘴!你閉嘴!”

事實上來參加壽宴的臣子已經沒有心情再去窺探別人的隐秘笑話別人的醜事了,他們更擔心的是當今的局面和自己的小命。

可姚妙蓮卻不一樣,她覺得自己仿佛被扒光了站在這裏讓別人看,一貫的高權在握的姿态不允許她就這麽成為別人口中的笑柄談資。

她幾乎是瘋了一般,掙脫束縛,想要将張之先撕碎,卻被赫連嵘先一步推倒在地。

鳳冠經不住震蕩摔在地上,她下意識閉上眼,不想看到別人見到她如此狼狽的模樣時是何神情。

驚雷乍現,轟隆的聲音似乎要穿透殿頂砸下,狂風驟雨肆意妄為,大殿一瞬陷入安靜。

赫連嵘笑着向前走着,他踏上臺階,走到龍椅前面,伸手在扶手上面摸了摸,繼而轉身坐下,目光如炬地看着前方。

他已經等不及了,他也沒什麽好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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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的族人都已經被禁軍控制住了,如果現在歸順本王……不,如果現在爾等歸順朕,朕保證可以放你們一條生路。”

“否則——”赫連嵘拉長了聲音,許多人都感覺自己脖子一涼,好像已經能想象到自己斷頭的模樣。

沉默是更艱難的抉擇與拷問,就在這時,大殿之上響起一個輕狂的聲音。

“福王既然是昭武帝的血脈,這皇位好像怎麽都輪不上魏王殿下你吧?”穆遷的手指輕輕擋住橫在脖子上的刀身,還是一貫的懶散模樣。

赫連嵘面色一黑。

“穆世子,別妄想要挑撥離間,我膝下無子,百年之後皇位自然是他的。”

穆遷笑了笑:“還要等你死,他要是不願等你死呢?”

穆遷的話氣得赫連嵘呼吸一頓,他下意識轉頭看了福王一眼,卻見他始終端坐在那裏,垂頭喝茶,好像這裏發生的所有事都與他無關一般,那副姿态冷靜到過頭了。

赫連嵘心思微亂,這個人從他把之接回來開始,就好像一直難以讓人看透,既然能裝瘋賣傻忍辱負重,就說明他心智絕非一般人,欲望野心他都有,就如穆遷所說,倘若他不願意等呢?

這樣的人豈能長留?

赫連嵘心中閃過一個念頭,暗自下定決心,剛回過神來,卻忽然感覺到眼前銀光一閃,他驚悸之下趕緊偏過頭,那一擊堪堪蹭過他的耳朵,落在肩膀上。

刀刃狠狠劈裂肩骨,赫連嵘咬緊牙關,起身重重踹了那個偷襲之人胸膛一腳,見還有第二個倒戈相向的禁軍向他襲來,轉身繞至龍椅後面,捂着肩膀的傷口:“你是什麽人?”

變故橫生,被挾持起來的大臣們面面相觑,摸不清眼前的狀況。

“籌謀多時,終是為他人做嫁衣啊!”穆遷忽然揚聲諷刺一句,赫連嵘猶如被點醒一般,再次看向福王,只不過這次是滿眸怒火。

福王終于擡起頭來,有些無奈道:“皇叔,我也不想的,但我真的不願意等太久。”

他撐着案幾站起來,隐藏在暗影中的臉龐有幾分壓抑不住的興奮,從前他總是低着頭,無時無刻不再掩藏自己的野心,今天終于有機會露出真顏了,他迫不及待想要抓住眼前的一切。

謝九桢摸摸赫連铎的頭。

“你看到了什麽?”

赫連铎眼睛發亮,在燈火通明的大殿上映着不一樣的清澈,先生發問,他心中閃過了許多答案。

貪婪?欲望?背叛?

他想了很多,最後只說了兩個字。

“愚蠢。”

像是要印證他的話一般,赫連铎剛剛說完這兩個字,大殿的門被轟一下撞開。外面是喧嚣瘋狂的暴雨,在傾瀉的水光閃着粼粼銀色,黑夜中忽然湧入一批身穿黑甲的人,雨色沖刷後,肩甲反射着光,卻仍然沒能洗刷濃重的血腥氣。

突然闖入的人讓福王為之一怔,他邊退後邊看着門口,忍不住跟身邊的人低吼:“什麽人!這是怎麽回事!”

“屬下……屬下不知……”

他不知,有人卻是知道的。

眼前的人身披黑甲,腰佩彎月刀,眉含煞氣,猶如暗夜狼群,年紀大一些的,馬上就想起當年讓人聞風喪膽的黑甲軍。

那是東楚皇屬軍中最勇武嗜殺的一支,獨留三千人困受孤城,昭武帝卻用了将近三月時間才将之完全攻下,更是損失了數不盡的兵力。

眼前的黑甲就像是回憶重現,有人甚至驚訝得失了聲。

卻見為首的那個徑直走到謝九桢跟前,單膝跪地:“屬下來遲,請主上恕罪!”

一句話,驚醒在場所有人。

連龍椅之後的赫連嵘都長大了嘴,看着下面的謝九桢。

“你是……你到底是什麽人?”

謝九桢卻不看他,而是低頭看着身前的黑甲軍:“去侯府了嗎?”

“主上放心,屬下已經派人将整個侯府保護起來。”

“嗯,”謝九桢淡淡地應了一聲,“把這裏的情況都解決了吧。”

“是!”

一聲令下,殿中禁軍便看到那些黑甲軍直奔他們而來,急忙開始招架。

謝九桢提着刀慢慢走上去,身邊不停傳來厮殺聲,他卻充耳不聞,只是看着上面神色驚慌的赫連嵘。

“你到底是誰?”

實際上他心中已有猜測,黑甲軍只聽命東楚皇室之人,雖然當初昭武帝滅了東楚,可黑甲軍令卻連同蕭彥章一起葬身火海,昭武帝心中對這股勢力又觊觎又害怕,所以才始終忌憚着後來的清河郡王蕭彥清……

他之所以敢将禍水東引,也無非就是了解自己皇兄其實一直想要滅掉蕭家。

可是……

“你不是已經死了嗎?”

謝九桢行上臺階:“死的是仆人的孩子。”

“偷梁換柱?”赫連嵘開始害怕,他緊緊抓着龍椅背,眼睛盯着謝九桢手中的刀,“當年殺了你們全家的,不是我,是皇兄!最後也是皇兄定了蕭家的罪!你該報仇的人不是我!”

“那你怕什麽?”

他橫起刀身,拂去上面的血跡。

赫連嵘後退,顫顫巍巍地挪動腳步,腳底下卻像生根了似的,怎麽都拔不起來。

他連肩膀上的疼都忘了。

黑甲軍既然能站在祥麟殿,說明他們已經将整個皇城控制住了,手中的牌都已經打盡,唯一剩下的就是淇陽侯那邊。

赫連嵘往旁邊一瞄,心頓時涼到谷底。

既然謝九桢是蕭氏後裔,他又怎麽會放過跟他有深仇大恨的淇陽侯郭家?

正一籌莫展之時,福王忽然飛身跳上來,撲到他身邊按了牆壁上一處,牆體轉動起來,兩人瞬間消失不見。

“主上!”

“追。”

謝九桢并不見多少驚慌,聲音毫無起伏。

雨夜中,最後剩下的殘兵護着兩人逃跑,已然到了窮途末路,本以為還有一線生機,卻不想謝九桢根本沒給他們任何活下去的機會。

黑甲軍将之團團圍住,給謝九桢讓出一條路,他背着手走過去。

赫連嵘覺得心提到了嗓子眼裏。

“你如果有黑甲軍護持,何須等到今日才複仇?”自知死期将近,赫連嵘竟然變得心如止水起來。

謝九桢回答了:“我答應過別人,再給大胤幾年的喘息時間。”

赫連嵘竟然笑了:“你換了一個名字,做了大胤的臣子,就真的把自己當成大胤的人了?”

一個要複仇的人,怎會有這般好心!

謝九桢的眼睛沒有任何感情,他不置可否。

正僵持時,後面的福王忽然一把拉過赫連嵘,伸手掐上他的脖子,只要他一用力,就會掐碎他的喉骨。

“謝太傅,我幫你殺了他,今後再也不觊觎皇位,你放我一命,如何?”

謝九桢無動于衷:“我當初給過你一次機會,是你沒有把握住。”

“那是我有眼無珠,現在我知道了,你想要什麽盡管拿去,皇位讓給你,我只要活着就好,我一個人掀不起大風大浪,謝太傅難道還害怕我一個人會卷土重來嗎?”

謝九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半晌後才閉眼搖了搖頭,嘴角難得露出一絲笑意來。

“铎兒說你是愚蠢的,他果真沒說錯。”

話畢,福王一怔,還沒弄懂他的意思,卻忽然看到眼前人影一閃,來不及反應,他便覺得喉嚨一涼,然後是“噗呲”一聲,有什麽在他身上汩汩流走,他扭頭一看自己挾持的赫連嵘,他脖頸上有一條逐漸擴大的血線。

謝九桢把手中的刀扔到地上,心頭有些空空的,好像驟然從他身上抽走了什麽,身後是兩聲身子砸地的“砰砰”聲,他卻看都沒看,眼睛有些無神。

然後呢,然後該做什麽?

他忽然有些慌亂,緊着眉轉身,雨水沒一會兒就将他身上澆透了,微顫的睫毛墜着細小的水珠,下屬在他耳邊說了什麽,他好像也沒聽進去。

謝九桢微微昂起頭,天上也沒有明月。

應該在秋娘離開之前,把人頭送到她眼前的,他想,然後心上便傳來隐隐的疼痛。

謝九桢從衣袖中掏出藥丸吞下,才覺得好受些。

祥麟殿那邊已經歸于平靜了,所有大臣都還是從前的位子,脖頸上換上了彎月刀,戰戰兢兢地,也不敢說話。

殿門大開,謝九桢徑直走了進去,此時此刻,無人敢出聲,每個人似乎都在等着他像之前的赫連嵘一樣,登上臺階,走到龍椅前面,然後轉身端正坐下。

那不是每個人都夢寐以求的嗎?

然而謝九桢沒有。

他走進去,赫連铎迎上前,小聲地喊了一聲“先生”。

“先皇臨死之前留有遺命,讓我輔佐新帝站穩朝堂,在座的各位心中可還有什麽疑義?”謝九桢的目光在大殿之上掃了一圈,說出的話卻讓所有人震驚不已。

就差臨門一腳了,最後一刻,他忽然收起鋒芒,要繼續扶持赫連铎。

明明皇位已經唾手可得。

可是刀架在脖子上,就算真的有疑義,又怎麽敢說呢?

何況對他們而言,赫連铎繼續坐在皇位上,對大胤來說是最好的結果,今日發生的事全當作夢境一場,一切照舊,大胤不至于再陷入動蕩不安的局面之中。

穩住民心與朝堂。

至于赫連铎到底是不是先皇的骨肉……

魏王和福王絕不可能還在這世上了,赫連皇族再無後人,赫連铎不是也得是。真有想要取而代之的,哪怕有這個心也沒這個膽,有這個膽,也不是現在就要反抗。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也不知是誰帶頭喊了一聲,其他人也有樣學樣,趴伏在地,對赫連铎恭敬跪拜。

赫連铎從前以為大臣們說這句話時都是真心的,現在卻不這麽覺得了,他看了看謝九桢,仿佛要在先生那裏得到肯定的眼神,但先生卻并沒看他。

他想起之前先生跟他說過的話。

“再多的威嚴尊貴我都可以給你,但坐穩那個位子,卻需要靠你自己。”

赫連铎清楚,這些人之所以肯俯首稱臣,并不是因為他自己有多厲害,他們怕的是黑甲軍手中的彎刀,和先生眼中對一切人命的漠視。

但先生真的會為了他殺那麽多人嗎?

赫連铎自己也不敢肯定。

先生在玩弄人心上,遠遠超過他站在能理解的範疇。

他只清楚一點。

先生現在能站在他身邊,是真心信任他。

赫連铎看了那個青衣婦人一眼,那是他的母親,卻從來都沒有陪在他身邊哪怕一日。

他曾經貴為天子,也不過是別人砧板上的魚肉,沒有任何權力。

而今他也有了想要保護的人。

他想先生也是這樣吧。

赫連铎轉身,邁着小步子,亦步亦趨地跑到龍椅前,他爬上去,然後端端正正坐穩了。

“平身!”聲音不大,卻铿锵有力。

“罪婦姚氏,欺君犯上,為穩後位,致使朕與親生母親骨肉分離,罪無可恕,朕要賜死她!”

赫連铎下了他第一道旨意。

就算他不說,姚妙蓮為一定會被處死的。

黑甲軍控制着姚妙蓮,她披頭散發,形容狼狽,之前一直神色怏怏沉默不語,聽到這句話後,卻忽然瘋狂地咆哮起來,恨不得沖上前去把赫連铎咬死。

謝九桢忽然走到她身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亦清……”姚妙蓮不再發狂了,她冷靜下來,看着謝九桢的眼神中仍然有希冀。

“亦清,我知道我們其實是一樣的人,你一定懂我的,我不過是喜歡權力,論智謀才學,我哪點比不上他們,不過因為我是個女子,女子要得到權力難如登天,如果我是個兒郎,絕不是現在的局面——”

她說到一半,待看清謝九桢的眼,咬字一下就停止了,她皺了皺眉,仿佛看到了那人高高在上的譏諷和不屑。

又或者說是漠然。

姚妙蓮不是個真正的傻子,扪心自問,事到如今她還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輸嗎?

實力配不上她的野心。

當魏王第一次強迫她的時候,她就該知道自己的地位是岌岌可危的,她的高位不取決于自己的能力,不過是因為別人的施舍。

又或者在更早之前,為了成為皇後,她藏起自己的真心爬上赫連珏的床。

有什麽是靠她自己得來的?

好像都沒有。

亦清在做赫連珏伴讀時,還偶爾會提點她一兩句,當她成為姚貴人,他再看她時,眼中只有淡淡地冷意和漠然。

原來他早就看不起她了。

謝九桢眯了眯眼,他站在她身前很久,但最終什麽也沒說,只是轉身看了一眼赫連铎。

關于姚妙蓮心中在想什麽,謝九桢并不關心,他只是由她看到了自己內心中深藏的惡念和僥幸。

如果不是這個女人殺了赫連珏,他不知自己最終會不會出手。

就像,如果不是穆遷在晏氏流放的路上做了手腳,他也不知自己會不會善罷甘休。

這世間總是不缺捅進後心的刀子,單看怎麽用,握在誰手上。

一場壽宴在子夜終結,赫連铎迎來他真正的生辰,但謝九桢沒有恭祝他什麽,留下黑甲軍,他匆匆出了皇宮,好像一刻也不能停歇似的,他一路上快馬加鞭。

烈馬在雨夜中奔馳,雨水濺落,馬蹄踏着一個個水窪向前,義無反顧地,直奔着定陵侯府的方向。

快到侯府門前時,他忽然在雨簾中看到一個影子。

燈籠懸挂在兩側,投落氤氲光芒,雨幕裏有蒸騰的水汽,讓那人的身影變得朦胧虛幻。

謝九桢拉了一下手中的缰繩,馬身堪堪停在侯府門前的石獅子旁,他翻身下馬,一身涼意,好像燈光的暖色都沒法将他包裹。

晏映撐着傘走下石階,臉上浮起的笑意好像成了照亮他一生的燈火,謝九桢忽然想起自己在手刃仇人之後那個困擾于胸的問題,而今全都迎刃而解。

晏映将手中的傘撐高一些,替他遮擋風雨,臉上有些心疼:“怎麽就這樣騎馬回來了呢?雨這樣大,染了風寒如何是好?”

謝九桢接過傘柄,眉目深深,聲音溫潤似水:“那你怎麽在這裏等我。”

晏映就答:“我覺得先生會趕回來。”

她抱住他的手,像是唯恐他會如何似的,語氣裏多了幾分急切:“想在這裏等你,讓你知道還有人在等你。”

她多怕啊,怕他一報完仇就像斷了根的浮萍,這世間再也沒有什麽能牽動他的心。

謝九桢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輕輕地把她抱在懷裏,他一身風雨侵透全身,冷冽如刺,可仍在盡力汲取溫暖。

“我知道,”他閉上眼,好像舒舒服服地喟嘆一聲,将身上背負的所有都放下了,就這樣抱着心愛的女人在懷裏,聲音淹沒在雨聲中,不停地呢喃着,“我知道……”

謝九桢那夜過後果真生了一場大病,魏濟看過之後,輕嘆一聲,安撫晏映讓她不要擔心:“這事壓在他身上太多年了,你應該能想到他這麽多年來過得有多難,他不是個能言善談的人,什麽事都藏在心裏,久而久之困守成疾。現在諸塵皆了,從前的隐患都顯現出來了……”

“不過你放心,與性命無礙,這對他來說也好,生過這場大病,病去仇怨也去,從此心中只剩清明了。”

晏映聽他說先生沒有性命之憂,放了大半的心,謝九桢昏昏沉沉過了三日,黑甲軍就在皇城之外守了三日,仿佛要震懾誰一般,沒人敢在黑甲軍面前叫板。

第三天,謝九桢終于清醒了。

從床上坐起,腦中還有些渾渾噩噩的,他扶着額頭,聽到門那邊響了一聲,微微偏頭,就看到晏映輕手輕腳地走進來,一撞上他的視線,先是驚詫,而後浮滿喜色。

她加快腳步走過去:“先生,你醒了!”

謝九桢看她走到床邊,把水遞給他,他接過來漱了漱口,用手帕擦了擦嘴。

“皇宮裏怎麽樣了?”

晏映微微睜大了眼睛。

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問這個,看起來真是很冷靜呢!

“有傳聞中的黑甲軍在,沒人敢造次,”晏映把杯子放回去,像是突然想到什麽,回頭看着謝九桢,神色有些古怪,“對了,太後……姚妙蓮自缢而死了。”

謝九桢“嗯”了一聲,又揉了揉眉心。

晏映坐過去:“怎麽,還難受嗎?”

“我睡了多久?”

“三天!”

“怪不得。”謝九桢笑了一聲。

“怎麽了?”晏映不明所以。

他擡起頭,眼中沒了從前化解不開的幽暗,柔情似水般的眼眸前所未有的澄澈,他道:“怪不得,我餓了。”

晏映碰上他的目光,心頭忽地一顫,怔了有一會兒,她才紅着臉道:“已經吩咐下去準備晚膳了!”

“還有呢?”

晏映眨眨眼:“還有什麽!”

見她坐得越來越靠後,謝九桢笑着把她撈過來,噴薄的熱氣灑在她脖頸上,癢得人心裏難受,晏映驚叫一聲,伸手拉住衣服,掙紮着躲開:“先生!你怎麽能這樣!”

剛還說他醒來之後特別冷靜呢!是她錯了!

謝九桢微擡起頭,眸中覆上一層暗色,他昏迷三日,臉色白得可怕,卻更襯得紅唇如血。雖是病中,力氣也沒有絲毫減少,動作也沒收斂。

“我怎麽了?”他挨着她耳邊問。

晏映的身子顫了顫,堅決扯着衣服,都要氣哭了:“你才剛醒……你從前哪裏有這麽急不可耐的時候?太可怕了,先生,你還是我的先生嗎?”

“那是我錯了,”謝九桢親了親她耳垂,“竟然讓你對我有了誤解。”

晏映知道逃不過了,使出撒手锏:“魏倉公說我胎位不穩,不宜行·房。”

她義正辭嚴地看着他。

謝九桢終于被她的認真逗笑了,抱着她親了一口:“我只不過是想抱一抱你。”

鬼才信!

晏映不掙紮了,靠在他胸膛上,她聽到咚咚的心跳聲,強烈而有力,他活生生地出現在她眼前,不像之前一樣死氣沉沉的。

“我打算扶持赫連铎。”

“嗯。”晏映早就知道他的打算了。

“等他坐穩這個位子之後,你想去哪,我陪你去。”

晏映小聲嘟囔:“我就想在京城老實呆着……”

“那也行。”

晏映沒問謝九桢為什麽不去夠那個唾手可得的位子,他這一生太累了,下半輩子只想過得輕松一些。

他骨子裏大抵就是個當先生的人吧,比起自己當皇帝,更有興趣的或許是培養出一代明君。

為什麽沒早些動手?

晏映之前也想過,除了對赫連珏的承諾,先生也許只是想等小皇帝長大一點。

她沒什麽野心抱負,對皇後這樣的身份也不屑一顧,比起那些高高在上,虛無缥缈的東西,跟在先生身邊是她畢生所求。

在這裏,能學到所有她期望學到的東西。

而他還是她的夫君。

沒有比這更便宜的事了。

晏映想着想着就笑出聲來了,謝九桢放開她,眼中有些疑惑。

“先生,你實話說,是不是在翠松堂時,就把我放心上了?”她手指抵着他胸口,隔着衣物,癢到心頭上。

他又想起翠松堂分別後再見,馬車裏她媚眼如絲,如小蛇一般纏在他身上,如果不是把她弄暈了,最終會發生什麽,他也不能保證。

那時他就拿她沒有辦法了。

又怎麽會是一時的情動呢?

“也許是吧。”

還好他醒悟得不是那麽晚,還好他肯坦誠自己的心。

謝九桢把“也許”兩個字去掉,又鄭重地說了一遍。

“是。”

晏映笑得溫柔,沒說“你怎麽早不說”這樣的話,她覺得,那段昏暗的日子,跟自己內心拉扯的日子,對真心的诘問和質疑,對下決心的那份猶豫,這些都是必經之路,必不可少的。

對她是這樣,對先生亦然。

好在他們經歷這麽多,仍不變真心。

晏映摟住他的腰,貼着他的胸膛,甜甜地說了一句。

“我也是。”

世間唯一幸事,我心悅你,你心悅我。

兩廂情願,剛剛好。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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