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美人(四)

等到陳阿諾收拾完所有的藥草時,已是午夜時分。

她揉着躬得發酸的腰腿,打着哈欠起身,正打算回自己屋裏打個盹兒時,卻發現睡夢中的美人似乎不太安生。

怕是他傷勢疼痛而又因被點了穴道不能言語,她于是放輕了腳步,挪到床榻前。

略微查看了一番,才知道美人是被夢魇着了。

絕美的那張臉,本就因失血而蒼白如紙,現下雙眉更是緊緊糾纏着,額上也起了薄汗,似乎正在夢裏經歷着什麽可怕的事情。

看着他無比痛苦的表情,陳阿諾試圖喚醒他,奈何他這一夢已淪陷至深,一時竟也醒轉不來。

情急之下,又不得相助,她的目光下意識的落在了他自衾被裏露出的,和面色同樣蒼白的那只手上。

鬼使神差的,她就握了上去。

邁出了第一步後,更進一步就變得容易起來。

陳阿諾一面低喃着安慰的話語,一面伸手輕觸他的眉宇,反複的撫摩着糾結在一起的那一處,漸漸的那一處卻也有了舒展的勢頭。

她露出了一絲慰藉的淺笑,又往床榻邊挪近兩步,竟愈加大膽的俯下身去,直到柔軟的唇貼上微燙的眉心。

他似乎徹底平靜下來。

陳阿諾回到小凳上坐好,又擡手試了試他的額頭,果然有些燙手。

想是胸口的那處傷引起了熱症,看來今夜她的盹兒是打不成了。

她只好重新卷好袖子,準備了涼水和巾布為他敷額擦身,又将方才只做了簡單處理的傷口重新打開,換過藥後再包紮好。

将這些瑣碎之事忙完,大半夜已然過去。

終于閑下來的陳阿諾展開胳膊伸了個懶腰,才覺陣陣困意襲來。

在床榻邊守着他時,她原想是熬過這一夜再歇的,可最後那腦袋垂了幾遭,終究還是熬不住栽在了他的手臂旁。

醒來時,美人那雙沉如深潭的瞳眸正望着她,陽光撒進屋子裏,照在美人面上,鍍上一層清淺光暈,恍惚中似乎有浮光流轉,那畫面叫人看得莫名心悸。

美人的目光卻比昨夜平和,似乎并沒有太計較她的諸多無禮,這讓陳阿諾沒有來由的感到愉快。

“你醒了。”她發自內心的咧嘴一笑,熱情的和他打了個招呼,殊不知她籠在陽光裏的一雙眼睛已然彎得好似兩瓣兒月牙。

美人微怔了一瞬,繼而垂了垂眼眸。

陳阿諾料想他這是應了自己,愈發開懷起來,自己也顧不上梳洗就開始着手準備美人藥浴用的湯藥。

準備妥當之後,她便将那美人扶坐起來,與他面對面的好生商量:“我爹說了,你如今經脈受損,只有藥浴能夠幫助恢複,現在我就要幫你入浴。”

說着,她的目光不經意落在了他微敞的衣襟上,想起昨日的情形又忍不住尴尬起來,于是心虛的摸了摸鼻梁解釋道:“我只是幫你療傷,沒有別的意思,至于為什麽是我,大概我爹也把你當成了姑娘。”

當她說到“姑娘”二字時,美人的目光明顯陰沉了幾分,她便忙眼觀鼻鼻觀心的轉了方向:“我的意思是……我爹其實從小就沒把我當成姑娘……總之該不該看的我也都看過了,所謂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咱們之間也沒什麽好計較的……”

她邊說邊觀察他的神色,卻見他似乎無比隐忍的閉上了雙目,于是将手伸到了他的衣襟上,然後拿出平日裏耍無賴的态度道:“反正你被點了穴道也不能說話,就當你默認了,那我就替你更衣了。”

藥浴的過程倒也十分順利,接下來的幾日都是重複同樣過程,難得陳阿諾老實的在屋子裏守了數日不曾出去。

見着美人的面色逐漸褪去蒼白,素來游手好閑、以捉弄人為樂的陳阿諾難得生出些成就感,于是端茶送水、噓寒問暖愈發的殷勤起來。

“難不成這就是醫者父母心?”蹲在藥桶前,撐着下巴舉着小蒲扇搖晃的陳阿諾禁不住兀自低喃,忽然就一驚一乍起來:“這麽說,有朝一日,我也能成為一代隐居于山谷的神醫。”

前幾天找隔壁王寡婦借的那本戲本子好似就是這麽寫的,其實隐居山谷也一樣可以成為大俠,而且還是神秘莫測、難覓其蹤的隐俠,真是好生威風。

見原本黯淡下去的大俠夢又有了新的希望,陳阿諾便忍不住露出一臉傻笑。

得意之際,卻見那泡在湯藥裏的美人,眸子裏竟隐現出一絲鄙夷的神色,那是這幾日來他眸中第一次出現除了陰沉以外的情緒。

這轉瞬即逝的神色正好被陳阿諾盡數捕捉進了眼中,這幾日的相處,雖然他都因為穴道被封不能動彈也不能說話,可陳阿諾卻覺得已然與他熟絡起來,一時便又起了捉弄之心。

她邪笑着趴上木桶邊緣,伸出一只手指勾上美人的下颌,學着那戲本子裏的無賴道:“美人啊美人,你說爺是不是神醫,美人美人,快給神醫大爺笑笑。”

美人的目光再次冷如冰霜,可陳阿諾卻全然沒有覺到隐隐浮現的殺氣,愈發玩得不亦樂乎。

如此直到第六日,陳藥師終于記起這位病人以及被他當做長工使喚了的女兒,來到診室中為美人把了脈。

陳阿諾在一旁看着,倒是比那位美人更加憂心,直到陳藥師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才終于舒了一口氣。

“恢複得如何?”她迫不及待的相問,急于知道詳細的情況。

陳阿諾便當着美人的面兒道:“幸而他底子好,雖然傷重,這幾日下來卻也恢複不少,待明日最後一次藥浴過後,解了穴道便可活動自如。”

聽到陳藥師這樣說,陳阿諾總算放下心來。

緊張的氣氛才緩和些,陳藥師卻行至床榻邊,對美人拱了拱手道:“待明日解開穴道,姑娘便可自由行走,這幾日居于山間,想必姑娘的家人很是心焦,這村子裏原本也不允外人進入,明日還請姑娘自便。”

陳藥師說話的态度雖然彬彬有禮,可話中逐客之意卻是再清楚不過的。

陳阿諾聽到後,忙過去阻攔,拉了拽着陳藥師的袖子,低聲道:“爹這是做什麽?他身子還沒好呢。”

陳藥師卻反過來捉住她的胳膊,一面與默然看着他們父女倆的美人請辭,一面順勢拉着她往外拖。

退至屋外,陳藥師一臉嚴肅的對陳阿諾道:“此人絕非你想象那般簡單。”

“怎麽個不簡單?”陳阿諾詫然相問。

陳藥師便接着方才的話道:“她一介女子,脈象卻不像女子那般纖細,又不似男子那般粗犷,實在異于常人。”

聽到這裏陳阿諾很想告訴他這位美人本來就不是女子,可陳藥師沒有給她插話的機會,仍舊自顧自的說着:“不僅如此,如今他血脈之傷漸漸緩和,可我卻始終未能感覺到他的內力,極有可能他的內力高深,足以在我面前隐藏而不被察覺。”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的來歷恐怕不簡單。”陳藥師最終下定了這個結論。

陳阿諾卻十分不以為然,随手抓了個草根在牙間咬着,吊兒郎當的應付道:“搞不好是爹想多了,他在我們面前有什麽可裝的,我看他根本就不會武功。”

陳藥師卻在她腦袋上狠拍了兩下,直拍得她眼冒金星、嘴裏那截草根都掉到地上,才一臉怒容道:“少在這兒狡辯,不管怎樣,明天就把他打發走,聽到沒?”

陳阿諾只好唯唯諾諾的先應下來,先打發了他爹再說。

陳藥師走後,她急忙回了屋子裏。

見低垂眉眼的美人掀起眼眸觸上她的目光,也不知方才她與陳藥師的對話他聽了多少去,便換了一臉笑容,加緊至床榻前的小蹬上坐下,握住美人的手,滿面誠懇道:“我爹是刀子嘴豆腐心,放心好了,他雖說得厲害,明日我只要一求他,他準就應了。”

她說得那樣言辭懇切,美人卻似乎沒有聽進去,複又垂下稠密的睫羽,在眼睑投下半圓的影。

他的目光卻是落在了陳阿諾緊握着的那只手上。

陳阿諾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才意識到自己方才一時激動,便又做出了唐突的行為。

于是在美人逐漸陰沉的眸色中,陳阿諾慌忙撒開手,舉到身前,先是一臉無辜的噤了聲,繼而綻出一臉谄笑,向美人賠禮:“我……我不是故意的。”

如此,陳阿諾又守了那美人一天一夜。

數日來衣不解帶的她毫無疑問的再一次栽倒在床榻邊睡着了。

自夢中驚醒時,她才恍然意識到險些錯過了美人泡藥浴的時間。

剛急颠颠兒的趕着起身準備藥草,手上無意識的一揮,卻發現那床榻上早已空剩下被褥,美人早就不見了蹤影。

陳阿諾這下驚呆了。

美人周身穴道被封,這村子裏也不可能有人闖進她家裏來搶人。

那麽美人是怎麽不見的?

如果在沒有被人劫持的前提下,他可以沖破穴道,且在她陳阿諾眼皮子地下離開這間屋子,那麽就只剩下一種可能了。

她爹娘猜的不錯,這位紅人美人果然是會武功的,而且應當來頭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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