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美人(六)
“青山青,綠水長。
一身蓑衣木槳搖。
雲中吹簫。
唱一世逍遙。
醉好夢,誰知道。
管他做世事無常。
把酒臨風。
屬我最逍遙。
……”
陳阿諾朝着溪水肆意高歌,唱得沒有力氣再唱才停了下來。
回過頭來看美人,只見他仍倚靠在柳樹上,雙目出神的聽得認真。
她便提着空酒壺,“哐當哐當”的轉身跑到他跟前蹲下,看着他那雙輕易就絞住人心的眸子道:“這首歌叫《逍遙調》,小時候我爹娘常彈唱給我聽,怎麽樣,是不是很好聽?”
她說話的時候笑得眉眼彎彎。
美人與她相視之際微滞了一瞬,繼而仿佛被她感染了那般,臉上浮起淺笑點了點頭。
陳阿諾捕捉到了他的這一表情變化,忽然一驚一乍呼道:“就是這個!”
美人霎的露出一臉詫色,有些無措的看着她。
卻見她壯着但略往他跟前湊了湊,而後鎖着他的眸子道:“這樣笑起來多好看,美人你該多笑笑。”
眼見着美人的眸色在她說話間隐現怒意,陳阿諾早有所料的往後跳脫開來,及時拉開兩人間的距離。
觀察了一會兒,見美人并沒有攻擊動作,方才舒了一口氣道:“我知道一叫你美人你就生氣,那我不叫就是,不如你告訴我你的名字,以後我只喚你名字。”
怎料她說了半天,美人卻始終不做聲。
陳阿諾急了,心道一個名字有甚神秘的,難不成還是見不得人的,又見他不僅不答她的話,方才一直以來都是她一人在說,他竟連半聲也不曾出。
“你不是已經沖開了我爹給你點的穴道,應當可以說話了啊。”她再度在他身旁蹲下,不解的與他對視。
美人還是默然不語,良久過後,她似恍然大悟:“難不成你是啞巴?”
說出口,她才覺這話有些無禮,但見他并不發一言,仿佛默認,便有些愧疚的撓了撓頭道:“對不起,我不知道……這裏沒有筆墨,也不能寫,不如我給你取個小字如何?”
“讓我想想。”她雖是對他發問,可也不等他表态就徑自說下去:“初見你時,你一身紅衣,不如就叫小紅吧。”
毫不意外的,美人的雙眸擰在了一起。
陳阿諾卻歡喜起來,邊欣賞他面上不悅的表情,邊拍手叫好:“這個好,就叫這個,小紅……”
她又湊到他近前認認真真的喚了一遭,便立刻跑開去。
美人臉上又泛起微紅,也不知是不是給氣的,但現在他氣力不接,即便是氣着了,也只能眼睜睜看着她在溪邊跳脫着一遍遍喚着“小紅”。
想到這一點,陳阿諾莫名的有些得意。
……
自那一日溪水邊勉強算得上是友好的相處過後,陳阿諾與小紅的距離倒是果真拉近了不少。
後來在她使出渾身解數的軟磨硬泡下,陳藥師也終于被她說動,答允了待小紅內傷痊愈後再離開村子。
于是,在接下來的數日中,陳阿諾也不出去和二狗子他們晃蕩,每日裏為小紅療傷後,就和他一起去溪邊走動。
畢竟适量的走動也有助于他內傷的恢複。
随着時間的推移,春光每日愈盛。
山谷裏每年景致最好,變化最多的就是這個時節。
樹梢繁花漸次盛開,蝴蝶展翅留戀花叢。
似乎每一天都會發現新的變化。
陳阿諾拿出山谷主人的氣度,拉着小紅,指着那些細微處的景致,一點一點如數家珍。
唯一可惜的是,陳藥師說小紅內傷雖緩慢痊愈,可身子遭逢重創,要恢複成常人模樣還需長時間的調養,眼下切不可誤用蠻力,便是活動筋骨也不可太過。
看來山谷之間,跋涉之地是斷不能帶他去的了。
陳阿諾掰着指頭算了算日子,不禁覺得有些惋惜,兀自嘆道:“真可惜了,而今三月中,山谷深處有幾棵紅櫻樹,正是盛開的時候,可惜不能帶你去看。”
遙望溪水山色的小紅卻只是輕抿薄唇,略浮起一絲淺笑。
陳阿諾被那個笑容惑得失神,片刻後才意識到他笑中頗有不以為然的意味。
她不服氣的湊到他跟前,義正言辭的表情道:“真的,那紅纓花開的時候,滿山谷都是清香,遠遠看去就像是一片緋色雲海,絕對是這世上最好看的景象,就好像……”
就好像小紅身着紅衣面容帶笑的樣子。
陳阿諾話說了一半又頓住,兀自沉吟了許久,忽然靈機一動,一拍大腿道:“剛才怎麽沒想到,你不能去山谷裏,我可以去摘來給你看啊!”
“雖然不及滿天滿地的花海好看,可是好歹讓你見識下緋櫻長得什麽樣子,開開眼界。”她邊說邊摩拳擦掌,立時就行動起來,擡手夠到小紅的肩頭上拍了拍道:“你放心,我去去就來,馬上摘了緋櫻給你看。”
難得這次小紅沒有流露出反對的表情,只是凝望着她的眼眸浮着淺笑,點了點頭。
不得不承認,小紅不對她動武,這般滿面笑容的長身玉立,安靜無害的樣子實在招人動心。
陳阿諾的胸口裏已經“咚咚”有如擂鼓。
依依不舍的再次辭過他之後,她便一步三回頭的走上了通往山谷深處的小徑。
山谷之中,密林遍布,陳阿諾很快就消失在其中。
溪水之畔的美人還伫立在原地,目光仍朝向她遠行的方向,直到她的氣悉徹底遠離。
他的眸光動了動,薄唇微啓,一個無比悅耳卻清冷的聲音便流了出來:“出來吧。”
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可方才還安靜得只有溪流聲和風刮過樹梢聲的林子裏,卻傳來一陣窸窣響動。
接着那響動由遠而近,伴随着樹叢頂端也似受到烈風侵擾,“嘩啦啦”的泛起一陣碧浪。
不過電光火石之間,已有數名黑衣人不知從何處蹿了出來。
單是從這些人迅捷而利落的身手上看來,便可知其武功高強,江湖中必是個中高手。
然而那些身手了得的黑衣人,見到負手立于湖邊的那人時便都恭順的跪在地上行禮。
為首的那兩人皆以黑紗覆面,一個手背上刺有朱雀圖案的刺青,身形魁梧,一個衣擺上以金線繡着只老虎,玲珑的身子雖掩在長袍之下卻還是凹凸有致,倒像是個女子。
“近來,江湖可太平?”容顏絕美的男子再度啓唇,沉如黑潭的瞳眸又恢複了慣有的冰冷。
衣擺上繡着金絲老虎的那人便直起身來,朝前跨了一步,應道:“江湖上除了一些傳言,再沒有別的東西,只是釀劍山莊那邊……”
此人聲音一出,竟果然是個女子,只是話說到一半卻踟蹰起來,語調裏隐有一絲懼意,似乎猶豫着該不該繼續說下去。
男子卻忽然發出一串冷笑,聽得方才說話那名女子渾身一浸,倒是她身旁的那人沉穩些,始終垂眸不語,現下躬下身來,做好了聽候命令的準備。
男子笑過之後,周身殺氣盡顯,縱使外表風華絕代,森森寒氣散發出來卻叫他身後的溪流也凝滞了幾分。
他再度将目光投向遠處,微眯起細長的雙眸沉聲道:“是該回去的時候了。”
……
卻說那邊山谷裏,陳阿諾才剛抵達那一片緋英盛開的凹地。
雖不是第一次目睹眼前之景,她還是忍不住頓住腳步,發出一聲驚訝的長嘆。
徐徐回轉的粉瓣,翩跹在緋色的天地之間,宛若精靈,如夢似幻。
這片花林似乎有着治愈之奇效,只要置身其中,便可抛卻所有的煩惱,滿心滿腦都被緋色的花瓣所漲滿。
陳阿諾情不自禁的踏足其中,旋身而舞。
地上的落花因受到她的擾動,打着圈兒翻飛而起,似在同她共舞。
她又哼起那《逍遙調》,胡亂揮動手腳,毫無章法的舞得盡興。
直到氣喘籲籲才終于停了下來。
因方才的亂舞費了不少勁兒,陳阿諾有些脫力,慣來也不講究許多,便就地一屁/股坐下,霎時濺起滿地花屑。
她坐在花堆裏癡笑了一陣子,随手捧起落花至鼻尖輕嗅,閉目間不知怎的,竟浮現出那一襲微陽下紅衣翩跹的身影。
如暖陽般熨帖人心的溫柔笑容似乎還停留在他的臉上。
陳阿諾猛的睜開雙眼,忽然懊惱的低呼:“遭了遭了!”
方才她只顧自己玩得盡興,竟然忘了小紅還在溪水邊等她摘花回去。
她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緋色花瓣,繞着那幾棵開滿繁花的樹轉了數圈,挑中了開得最嬌豔的那一支,攀到樹上小心翼翼的折了下來。
之後,她就一路小跑的沿着原路回去。
怎料她滿心歡喜撲到溪水邊,卻沒見着小紅的身影。
失望之餘,陳阿諾又滿山頭的尋了他一遭,卻也全無所獲。
想必他是等得不耐煩了,所以自己回去了。
這樣想着,陳阿諾便又舉着花枝往家裏趕去。
可她興致勃勃的趕到家裏,各屋子都瞧了一遭,竟也沒找到人。
這下心裏難免有些擔憂,她二話不說,放下花枝,又沖到村子裏四處找尋一番,逢人就問可有見着這些日子住在她家裏的病患。
小紅的容貌早已在村子裏掀起一陣風波,街坊四鄰自然都是認得的,可就是沒有一個人說見着了。
找了一整天,陳阿諾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家裏。
陳氏夫婦已經回來,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陳藥師數落道:“幹什麽去了,跟丢了魂似的?”
“他走了。”不等他相問她就說出了這句話,而後徑直踱至屋內,拾起桌上擱着的那支緋櫻,相看之際,心下卻又空落落的。
他已經走了,而且是不告而別。
當陳阿諾終于确認了事實之後,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何心裏會那麽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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