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離開客棧的黎青崖踩着雨後泥濘的山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了伏澤村。空中還下着細雨,卧在山坳裏的山村籠罩在一片霧水濛濛中。
深綠色的山在青灰色的天幕下連綿,像一幅過于濃墨重彩的水墨畫。
他昨晚一夜沒睡,将偷偷從雙極門複制來的案卷資料看完,發現裏面的調查手段存在很多纰漏。因此他決定來案發地點重新查看。離開時其他人還未起身,不欲驚擾他們,便留了一張傳訊符,獨身前來。
伏澤村還是那副模樣,牆垣傾頹,青苔藤蔓爬滿灰磚青瓦,死寂無聲。
穿過陰森的巷道,黎青崖回到了之前堆積屍骨的那片空地。細雨中有一人背對這個方向,立在空地中央那棵幹枯的歪脖子樹下。
莫非是兇手聽到消息回來銷毀“罪證”?
黎青崖心下一驚,暗中召出墨斷。
那人也察覺到有人到來,悠悠回身。看清對方相貌的黎青崖微微瞪大眼睛:殷血寒!
他迅速收起墨斷,以免被看破身份。
見到他的殷血寒也很意外:“雲去閑?”
自從那次沒認出黎青崖将其擄回墨宗,鬧出那麽一番波折之後,他就将太一仙宗的弟子記了個臉熟。何況雲去閑本就在修界較為活躍,能知道這張臉就更不奇怪了。
黎青崖也适時扮演起雲去閑的角色:“殷盟主屈尊來此做甚?”
殷血寒反問:“你又來做什麽?”
黎青崖:“找兇手。”
“一樣。”
黎青崖走上前:“殷盟主有何發現?”
殷血寒負手而立:“并無發現,現場非常幹淨。”
話雖如此,但他要對案情一無所知也不可能找來這裏了。只是他和雲去閑之間不熟,沒有足夠的信任基礎來交換案情信息。
黎青崖看出來他的想法,決定先抛磚,再引玉。
“正是了,沒有線索便是線索。能把現場處理得這麽幹淨,以至于這麽多人來此都找不到蛛絲馬跡,此人一定有相當的能耐,這便排除了普通的殺人越貨。第二山村偏遠,與人結仇的可能性極小。而且修界講究私仇私了,若是有複仇的正當理由,不會被追究,兇手沒必要百般遮掩。既然遮掩便是害怕,他怕自己做的事情被發現。”
為什麽忌憚?兩點可能:他的身份不一般,他殺人的目的不一般。一旦暴露,殺身之禍。
前者如被追殺的宴笙簫,後者如當年遇到的修煉邪功的丘山老魔。
推理到此處出現分歧,這便是黎青崖再來現場的目的。的确,雙極門弟子與殷血寒都看過了,兇手沒有留下痕跡。
但是,凡人會留下。
那些弟子習慣了用便捷的法術偷懶,遇到稍微複雜的情況便放棄思考,即使證據擺在面前也不去發現。明明線索就擺在他們面前,卻做了睜眼瞎。
一路走來,村子裏到處都是凡人遇害時留下的血跡,用上一個基礎的回溯術便能複原。
有的睡夢中被殺死,無驚無痛;有的發現大禍臨頭,驚慌失措地奔逃,但還是被斬于門口,血噴濺在糊了福字的門板上……而兇手從頭到尾冷靜果斷,一招斃命。
到處都是血的痕跡,唯獨他們現在站的地方最為幹淨。
最幹淨不是代表兇手什麽都沒有做,恰恰相反,兇手一定在這裏做了非常重要的事,甚至關系他殺人的目的。因為這一舉動,第一種兇手為了遮掩行蹤殺人的可能基本可以排除。
除了非常有儀式感的變态殺人狂,沒有人會在殺完人後做多餘的事。但正因為變态殺人狂有儀式感,所以他們又不會把現場清理得這麽幹淨,這會抹去他們的“特征”。
分析完,黎青崖擡眼問殷血寒:“兇手是不是在進行某種需要獻祭人命的儀式?而且,就是你們魔道的人。”
殷血寒複雜地看着他,感嘆:“你們太一仙宗的人皆這般聰慧嗎?”
一個黎青崖如此,一個雲去閑還是如此。若每個弟子都如此厲害,那未免太令人忌憚。
“殷盟主是不是知道兇手是誰?”黎青崖非常肯定殷血寒知道某些關鍵信息,否則他怎麽會跑到正道的雙極門地盤來插手案子?
殷血寒搖了搖頭:“不知道,所以我在找他。”
最近魔道不甚太平,他只是捕風捉影的懷疑,并無确鑿證據,為了不打草驚蛇獨身前來查探,而黎青崖的分析幫他坐實了心中的猜測。
黎青崖又問:“那他在做什麽?”
殷血寒:“其具體打算我尚不知,但絕對是對你我都沒好處的。”
雖然如今的魔道曾背棄魔皇,但也有不少人一直懷念那段魔修的輝煌歲月。如今妖皇現世,正道人心惶惶,魔道也蠢蠢欲動,有人坐不住了。
黎青崖:呵,小氣鬼,喝涼水。
自己和他說了那麽多,他卻一問三不知。
殷血寒突然将話題從案情上移開,問道:“你們太一仙宗的黎青崖還好嗎?”
黎青崖一愣:他?
“額,還好。”
殷血寒點了點頭:“嗯。”
他看着頗有些愁緒。黎青崖心下一個咯噔:這狗東西該不會在擔心他吧。真沒必要,他在自己家還能冷着餓着不成?
說起來他好像還是殷血寒的“緋聞未婚妻”,因為那個烏龍,他至今見到殷血寒還覺得尴尬。
說到這個,黎青崖想起還揣着殷血寒的牽情絲,這麽貴重的東西,收下會牽扯上因果的。
還肯定要還,但一時想不好怎麽還,畢竟他現在的身份是雲去閑,就算說是自己讓雲去閑代還的,也解釋不了自己為什麽提前知道雲去閑會遇到殷血寒。
算了,先揣着。
臨走前殷血寒留下一句:“若找出兇手,我會通知雲少俠。”
這話的意思是這件案子他來接受了。
的确,如果兇手是魔道中人,殷血寒找起來是更方便。
黎青崖應下:“若有新的發現,我會告知殷盟主。但殷盟主要是知道了什麽,也希望勿要隐瞞。畢竟,為這一百多口人命伸冤,也是正道的責任。”
殷血寒微微點頭:“嗯。”
……
端城客棧內,裴雨延将黎青崖留下的信息遞與杜行舟:“你可知青崖去了哪裏?”
杜行舟略微沉吟:“想來是去了伏澤村。”
黎青崖看着懶散,但對于決定去做的事,一定會盡心竭力。
得到答案的裴雨延起身便要離開,杜行舟叫住他:“師弟既然說稍後便會歸來,師叔何不等等?”說着他想到了什麽,補充問道,“還是師叔有急事,所以才這般急着尋找三師弟?”
說來從方才見面起裴雨延的神情就頗為凝重,只是杜行舟并不似黎青崖那般會讀裴雨延的表情,直到方才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小師叔的心情并不好。
裴雨延靜默片刻,還是将發生的事告訴了他:“你師尊不見了。”
送信到北境将自己叫來中原,自己來了,他卻玩消失。這個師兄未免太令人操心。
聽聞此事,杜行舟臉色突變:“師尊不見了?為何會不見?”時局如此艱難,若聶清玄失蹤對太一仙宗絕對是不小的沖擊。
裴雨延平靜回道:“此事交我,你管理好宗門。”
杜行舟點頭。
他心思幾轉,唯有一點始終堅定:衡鈞道尊失蹤的事決不可讓外人知曉。
……
雨更小了,煙氣般的雨霧,落在衣袍上便消失無蹤,連洇濕方寸布料也做不到。
與殷血寒告別的黎青崖沿着山徑往回走,猝不及防地看到了某個候在前方的人。
聶清玄攏袖立在路邊,一葉竹傘靜靜地飄在他頭上,為他當去水霧。白衣黑發,面似夭夭桃花,膚若薄胎白瓷,看着不像人,像鬼魅。
好大膽的妖孽,竟敢變成老東西的模樣。
素聞山間有精怪,能根據人心幻形。黎青崖之前在《怪談志》上見過,不料在此處遇見了。
他的化形很像,唯獨忽略了一點:聶清玄不會離開太一仙宗。
黎青崖在“山鬼”面前停下,探臉過去打量:“你原形是什麽?”
“山鬼”不說話。他看不出蹊跷,便索性伸手去摸,觸到了一片結實的胸腹——
非但很結實,還是,熱……熱的?
等等!不是說,鬼魅極輕,而且沒有體溫嗎?
不是鬼魅,那就是——真,真的?
慌得不行的黎青崖咽了一口口水,面前的聶清玄抓住他沒來得及縮回去的“作亂”的手,悠悠開口:“跑這麽遠,讓為師找得好辛苦,真是……不聽話。”
真的是老東西!
沒忘記自己是“私逃出宗”的黎青崖吓得不輕,下意識就要跑,但手被抓得死死的。跑不掉的他只能回身直面風暴,為求一線生機,他死捂着雲去閑的身份不松口:“宗宗宗……宗主,你怎麽離開太一仙宗了?”
聶清玄的手在他臉側反複摩挲,很快找到了化形面具的縫隙,将其剝了下來。
“想離開,便離開了。”
僞裝被揭下的黎青崖瞬間沒了膽氣:“師尊,我錯了。”
聶清玄似笑非笑:“不叫宗主了?”
黎青崖默不作聲,慫如鹌鹑。
“一次又一次,屢教不改。你說這次為師要怎麽罰你?”
黎青崖接話:“要不算了吧。您也省得費心想了。”
“不如在為師的領域造一個金籠子,将你關進去,由為師親自看守。你說,若是折斷你的翅膀,你是不是就不會亂跑了?”說這話時聶清玄語氣幽微,神情晦暗,看着非常為這個提議動心。
聽到這恥度爆表的話,原本慌得不行的黎青崖忽然一臉問號。
——老東西什麽迷惑發言?莫非在裝黑化?沒事兒裝什麽黑化?是不是有毛病?
喂,把你肚子裏醉酒狀态的雲去閑吐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總之,師尊非常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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