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無妄海無疑是個讓黎青崖不安的地名。

這是位于黑海與南海之間的一片海域,風景雖不錯,但在廣袤的海岸線上着實平平無奇。劇情衡鈞道尊失蹤前,此地一直籍籍無名。

從幻境出來後黎青崖也曾翻閱過典籍,始終并未查到此地的特殊之處。

他不明白聶清玄為何會在這裏留下最後的行蹤,也不明白裴雨延為何守在這裏。

若說裴雨延導致了聶清玄的失蹤黎青崖絕不相信,雖然他直到五十多歲才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小師叔”,但裴雨延與聶清玄師兄弟感情甚篤這件事,他是自小就知道的。

很多問題光靠想想不明白,而黎青崖以為自己還有很多時間去準備,去應對,卻沒想到聶清玄會親自帶他來此。他像個剛學了半學期就被抓到考場考試的學生,一臉懵逼,不知所措。

今天的無妄海也是風平浪靜。

泛着白沫的波浪規律地起伏沖刷着仿佛自亘古便屹立在此的灰白岩壁,唰嘩——唰嘩——

走在前方的聶清玄覺察了他的緊張,回頭:“怕什麽?為師還能把你賣了不成?”

不安歸不安,嘴仗不能輸。黎青崖回嘴:“那也說不準,我覺得我還挺值錢的。”

聶清玄反問他:“那你想被賣給哪家?”

黎青崖被噎住,不說話了。倒不是沒話回,是怕回了嘴聶清玄怒了真把他賣了,畢竟老東西現在可是半墜魔狀态。

“本該早些帶你來的。”聶清玄在崖邊停下腳步,回身朝他伸出手。

早些帶他來?什麽意思?

黎青崖猶豫了一下,揣着疑惑,将手遞給了他。

聶清玄拉着他朝前一踏,視野內的景物陡然改變,他們來到了一片陌生的海岸邊。

眼前是一片礁石群,海水灌入其間,拍出白色的浪花。不遠處一座高大的石制牌坊在水中靜立,越過牌坊是一條從海水中一直延伸到山崖頂的石道,沿着石道,山壁隐約可見一些人工開鑿的痕跡。

此地的建築風格與聶清玄幻境內的景象十分相似。

不過令黎青崖驚奇的是,此處藏了這麽大的空間,外面卻瞧不出半點異樣。

海風吹起兩人的衣袍,聶清玄望着海面上的建築群,向他解釋:“此地乃天門舊址,不過現在只是座墓園了。”

天門!

黎青崖面露訝異,這是他第一次從聶清玄提起自己出身的門派。

他沒想到,無妄海竟是神秘的天門所在。

世人皆知天門是開了挂的門派,雖然只歷經兩代,但卻留下了“一門二尊者”的傳奇。

“尊者”二字,在修界不是想叫就能叫的,首先得是大修為者,其次需要對修界做出極大的貢獻,讓萬衆信服,才配得上一句“尊者”。

但極致的輝煌過後便是消沉,天玄道尊在與魔皇的決戰中戰亡,而衡鈞道尊後來雖然将魔皇斬殺,卻并未選擇回去重振天門,而是接受了當時太一仙宗宗主的邀請入主太一,坐鎮仙宗,重整正道。

這便是修界如今所知的關于天門的全部。太過多的典籍毀滅在仙魔之戰中,太過的記憶随着人的逝去被遺忘。而記得的聶清玄從不提,所以黎青崖對于天門也只知道一個名字。

石道前的界石上刻着狂狷恣意的“天門”二字,透着一股渾厚的道意,黎青崖忍不住在此處駐足,直到聶清玄走到很前面了才回過神追上去。

他問:“大師兄與二師兄也來過嗎?”

若是這樣為何劇情裏沒有人告訴他無妄海就是天門所在?

聶清玄淡淡回了一句:“他們不用來。”

臨崖的建築并不如天門在外人的印象中一般神秘恢弘,反倒處處顯出生活氣息,悠然惬意。

他們經過一處平臺,崖壁上刻着觀琴臺三字,只是徒有琴臺卻無琴。

“以前瑤心夫人會在此地彈琴。”聶清玄在此停了停,然後繼續朝前走。

瑤心夫人?是他想的那個瑤心夫人嗎?

“師尊說的瑤心夫人是浮黎劍尊之母嗎?”

聶清玄:“嗯。”

黎青崖震驚:果然厲害的人都在一起玩嗎?

最終他們來到了山崖的最高處,一座矮小的墳茔靜靜躺在那裏,面向波光粼粼的海面,碑上什麽花紋也沒有,簡簡單單寫了四個字。

——裴欽之墓。

聶清玄把喝完的酒瓶子掏出來放在墓前,旁邊還有兩個,不出意外也是他放的。

不過,七百年來老東西只來看過天玄道尊三次?

聶清玄解釋:“你師祖生前最愛他們家的酒。”

“師祖最愛”,所以他打了酒後自己喝光,讓師祖聞酒瓶子?

可以,這很師慈徒孝。黎青崖覺得很贊,表示學到了——要是聶清玄敢像劇情裏那樣不聞不問地消失,他以後也這麽對他。

聶清玄扭臉沖向墓碑,調侃:“老東西,我來看你了。別慌,這次沒大事,帶徒弟來認認山門。”

旁聽的黎青崖心情微妙:果然不能怪他在心底叫聶清玄“老東西”,都是一脈相承的。

但“這次沒大事”是什麽意思?前兩次是有什麽大事嗎?他沒有問出來,因為覺得聶清玄不會回答。

從山崖頂下來,聶清玄帶着他來到建築內部。

這裏是起居的地方,客廳、卧房、書房……總計十數間屋舍。

大量的防塵陣法使得這裏潔淨如新,房門皆全開或半掩的,仿佛還有人生活在此處,甚至下一秒就會笑盈盈走出來迎客。

黎青崖注意到一間房內的陳設頗似女子的房間,除了顏色明豔的羅帳,還有團扇、妝奁、繡花的工具等女子的物件兒。

他疑惑問道:“以前也有女子住這裏嗎?”

聶清玄回答:“瑤心夫人住過,後來不住了。”

“為什麽?”

“因為他們和離了。”

“他們?瑤心夫人和天玄道尊?他們是道侶?那浮黎劍尊——”

在黎青崖驚訝的表情中,聶清玄靜靜說出答案:“是你師伯。”

因為天門太過神秘,黎青崖從未聽說過浮黎劍尊是天玄道尊之子。

如今驟然得知這個消息,像聽到了驚天八卦,很難忍住不去問。聶清玄被問得無奈,挑挑揀揀與他講了一些。

傳說中的天玄道尊生得極為俊美,天性風流多情,很多女子愛慕他,他也将自己的愛意雨露均沾。衆人都以為他這樣人不可能定下心來,會在花海中浪蕩一生。

但他們沒想到如此風流的浪子終究為了一個女子收了心,成了家,退隐天門。

“以前瑤心夫人彈琴,師兄練劍。”那是一段非常快樂的時光。

無奈有句話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後來有一天,師尊帶了一個陌生女人回來,說想要納她做二房,希望師娘同意。師娘什麽話也沒有說,剪斷琴弦,燒了琴,收拾包袱,帶着師兄離開了天門,再也沒回來過。”

天玄道尊當然是愛瑤心夫人的,只是從他從小生長的環境沒有教會他正确的感情觀。

他不懂堅貞的涵義,不懂在一段感情中伴侶的義務,在愛上瑤心夫人後,依舊任由自己的心為其他人跳動。

這世間驚豔的人不止一個,為美好動容也沒有錯。

但不克制自己這份妄念,是錯;為這份妄念傷害自己愛的人,更是錯。

瑤心夫人走後,天玄道尊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愛到離不開她。他後悔了,但瑤心夫人是剛烈的女子。天玄道尊用了一輩子也沒求得她的原諒。

給出一顆心,期待他的回應。要麽獲得同樣完整的一顆心,要麽一點都不要。

黎青崖聽了惆悵感嘆:“若是我喜歡的人,我定舍不得她受這種委屈。”

在感情中,還有什麽比自己全心全意愛着的人沒有全心全意愛着自己更讓人委屈的?

聶清玄挑眼看向他,幽聲質問:“你喜歡誰?”

“我——”黎青崖噎住了,支吾兩聲,回道,“我就,打個比方。”

他是獨身主義。談戀愛的游戲太累人,他就不參與了。

他們經過一間書房,房中牆壁上挂着十來幅畫像,畫中人的身姿逐年變化,唯一不變的是每幅畫都只有背影。

聶清玄解釋:“你師伯浮黎劍尊,你師祖親手畫的。他至死都未能再見上你師伯一面。”

浮黎劍尊離開天門時只有十三歲,聶清玄去送他的時候,兩個人都泣不成聲。然而再見時,淚目悲戚的卻只有聶清玄一人——浮黎劍尊修了無情道。

書房內還陳放着一把斷劍,劍身有字“殘念”。

這是浮黎劍尊的佩劍,相傳在與魔皇的決戰中碎裂,後下落不明,沒想到收藏在此處。

劍碎裂得不成樣子,較大的碎片有數十塊和小的碎片則一時難以數清。這些碎片被盛在一張沉水木盤上,勉強拼湊出曾經的劍形,看得出拼接的人廢了很大功夫才将其複原成這般相貌。

聶清玄深深望了一眼斷劍,神情平靜地移開目光。

黎青崖想了一個盲點,若瑤心夫人與天玄道尊是結發夫妻,浮黎劍尊是嫡子。

“那小師叔是——”

他沒将後面的話說出來,但聶清玄應該懂他的意思,他在問裴雨延的身世。

裴雨延到底是記在天玄道尊名下的養子還是親子,如果是親子的話那是後來的私生子嗎?這個問題修界很多人也好奇,但無論是蕊心夫人還是聶清玄都沒給過正面回答。

聶清玄這次也沒有解釋,幽幽道:“你師叔就是你師叔,問那麽多作甚?”

繼續向前。

天門內處處充滿生活氣息,若不看建築所在之地的奇險,倒像江南的某戶富人家,難想象這裏曾是三位尊者生活的地方。

天玄道尊與浮黎劍尊聞名天下,但這裏甚至沒有一件東西刻有他們的名號,包括墓碑。

死了就死了,記下來也不過是讓後人編排。他們生前也沒當自己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自覺不過是沉溺在紅塵中的庸庸俗人,至死也揣着未能釋懷的遺憾。

聶清玄很少主動說起什麽,除非黎青崖問,才解釋一兩句。

他不喜歡回緬過去。他是連給死人供酒這種虛禮都懶得奉行的人,逝者已矣,生者還要向前。像沈流雲那樣将所有過去背負在身上,人還未老,心便先衰。

這幾十年來,天道一直在尋找他的道心破綻,竭力誘導他入魔,以求在心魔劫中将他擊潰。

但實際上世間種種對他來說都沒什麽好怕的了,因為最怕的都經歷過了。

走出院落,聶清玄攏手彎唇,總結道:“好了,如今認過山門,以後你掃墓也找得到地方了。”

黎青崖被他這不詳的話吓得不輕:“師尊這話什麽意思?”

“沒什麽特別意思。”他轉過頭,移開話題,“你小師叔來了,你去門口接一下他。”

“他第一次回來,不認得路。”聶清玄的語氣低沉,透着說不出的惆悵。

聽到裴雨延來了,黎青崖心下一喜,擡腳就要去,但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師尊何不與我一起去?”

聶清玄挑眼:“怎麽?使喚不動了?”

瞧見弟子臉上的不安,他擡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去吧。為師不走,就在這兒等你。”

得到這句允諾,黎青崖才轉身朝山下而去。

裴雨延的确如聶清玄所說,在海岸邊等着。

遠遠在山道上瞧見他,黎青崖就笑了起來,叫了一聲“小師叔”,然後拔腿朝他跑去。

黎青崖本想在近前剎住腳。然裴雨延上前兩步,直接伸手将他攬進懷裏。看着既像是裴雨延抱住了他,又像他撲進了裴雨延懷裏。

被來自北境的冷香沁透心脾,黎青崖歡悅地叫了一聲:“小師叔!”

裴雨延閉上眼,将臉埋進他的發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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