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

雨聲漸緩,不知何時才停歇的,雨後吹拂的風裹挾着未散的涼氣,吸到鼻腔裏,沁涼。

衛蕪音靠在浴池邊,垂眸看着池中水汽彌漫,神情有些恹恹。

蕭斐還沒有走,他把衛蕪音抱來浴房以後,就規規矩矩的坐在池邊的白玉臺子上,手中拿着一只竹制的小水舀,舀起湯池內的熱水,輕緩的将熱水澆到她露在水面之外的皮膚上。

外面不知已到何時,只看着窗紗之外那一片深黑夜色,估摸出時辰很晚。

盡管檐下亮着燈籠,但暖黃的燈火光芒暈在無邊夜色下,微弱的就像一只一只螢火蟲。

“殿下,還累嗎?”

朦胧間聽見蕭斐輕喚她。

衛蕪音沒有睜眼,“說話。”

又覺得蕭斐澆熱水的頻率太快了,往旁邊側了一下,“熱。”

蕭斐立即停了手,仔細溫度,重新一點點的拿水漫過她的肩。

“有個消息,想着還是知會殿下一聲為好。”他難得踟躇,說這話的時候,似乎還在心中思量着該怎麽說。

她略一偏頭,“嗯?”

蕭斐似乎總有幾條不為人知的消息來源,哪怕前世她苦心經營十年,手中攢出幾條消息渠道,有時候得到的消息也總是慢他一步。

惹得她對他手裏的消息又惱火,又好奇,又想弄到手。

她這回來了興趣,側了側身,一條手臂搭在池邊的白玉臺子上,側身對着他,“你又有什麽新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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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斐:“吏部公布的名單在私底下又有了些變動,萬年縣縣令,換人了。”

這麽突然?這個消息果真令她意外。

京中分昭應、萬年兩縣,兩縣縣令因為所轄範圍在京城,正兒八經的天子腳下,歷來在官員的任免上都大有文章。

前世萬年縣縣令這個位置一直都穩穩的在京中各個世家大族手裏輪換,每一次的調動都從無異議,更不曾出現什麽臨時換人的情況。

怎麽如今忽然就換了?

“換了誰?”

“溫卿予。”

衛蕪音神色一頓。

這着實出乎她的意料。

上一世,溫卿予在漁陽任滿回京以後,雖然多方走動,但只被秦晌推薦着補了禮部的一個缺兒,萬年縣縣令則是範陽盧氏的人。

“他怎麽會被換到萬年縣去?”

想到一個可能,她接着問,“你可知道這名單是何時另有變動的?”

“應該就是今日,我回府時聽到了這個消息,但也聽說吏部那邊的态度尚不明朗,也許還有其它的考量。”

那就是還有換人的可能。

衛蕪音想了想,蕭斐的消息一慣及時,名單有變動的消息應該就是第一時間傳到他耳中的,回想今日發生過的事,最有可能的一樁,就是下午時候溫卿予那場護妻的表演,演到了太後的心坎上。

吏部尚書常得太後召見,溫卿予算來又是秦家的侄女婿,又是新科探花,才華橫溢未來可期,太後所代表的秦家想給他一個萬年縣縣令的官職當歷練,也不是沒有可能。

“原定的萬年縣令是誰?”

那份名單她雖看過,但關注的重點沒有萬年縣令,一時之間也回想不出,幹脆繼續問蕭斐。

“是盧家的人。”

“盧家在朝中也算經營已久,這個位置就這麽被換了,盧家就沒有反應?”

蕭斐回身先端了一盞消渴的飲子給她,“殿下還不知道盧家麽,這幾年盧家子侄青黃不接的,還有個偌大的家業要管,不免就捉襟見肘;正巧杭州織造郎中一職空了出來,做織造郎中總比做知縣容易,油水還多,把兩個選擇擺在盧家面前,他們自然知道該怎麽選。”

衛蕪音端着飲子喝了幾口,冷不丁出言,“織造郎中是肥差,京淮道節度使也是肥差吧。”

“殿下怎會突然問這個?”蕭斐身兼京淮道節度使,軍中具體支出明細,他自然也是清楚的。

衛蕪音仍是一副閑語的意思,“沒什麽,不過是想起些吃空饷被斬首的人,細算起來,軍中若平白多了那麽多軍饷,這數目可也不小。”

“殿下放心,”蕭斐正色道,“微臣絕不是那吃空饷的人。”

衛蕪音随意的瞥他一眼,沒說話。

這人不吃空饷,卻能養出這樣好的消息渠道,總不會是單憑自身魅力來支撐的,看來蘭陵蕭氏的産業比她想的還要豐厚。

如果能都弄到她手裏……

啧。

可惜,太難。

為了不引起蕭斐的疑心,她換了個話題,“溫卿予若當了萬年縣縣令,将來借此機會一路扶搖直上,說不得就與你同殿稱臣。他也算是你半個情敵,大敵當前,你就沒什麽想法?”

蕭斐聽到這話,長嘆一聲,“殿下若說這個,微臣倒是更憂心另一件事。”

衛蕪音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在她面前提溫卿予,挑起她的情緒,不過就是個幌子,蕭斐今日胃口頗大,且聽聽他到底想要什麽。

“說。”一邊把玉盞遞出去。

蕭斐接過她喝剩的飲子,放到另一側的矮幾上,又見一旁的纏枝翡玉碟子裏盛着精致小巧的果子,遂端了碟子遞到她跟前,伺候她吃了一塊。

看着她細嚼慢咽,他才在她的眼神催促裏,繼續說剛才沒說完的話:

“溫卿予當初做了那樣的事,如今還能沒事人一樣光明正大的攜妻出現在人前,越是如此,越無人想對陳年往事津津樂道,微臣由他聯想己身,不免有些惆悵。”

衛蕪音冷笑一聲,“要是沒有他,如今你已經嬌妻在側,過上神仙眷侶的日子了?”

“殿下又在誤會微臣,”蕭斐聲線低緩,重新拿起竹制小水舀,盛了湯池的水往她身上淋,“微臣只是覺得,那等私相授受之人尚能坦坦蕩蕩行在人前,而臣問心無愧,卻不得不掩跡夜行,不能與殿下在人前恩愛——”

衛蕪音娥眉倒豎,揮手打掉他手裏的小水舀,“誰和你恩愛?”

小水舀掉到湯池裏,“通”的一聲悶響,帶起一小片漣漪。

“是微臣失言了,”蕭斐解釋道,“微臣便是不要名聲也無妨,只是為殿下擔心。”

這人越說越離譜,衛蕪音壓着火氣,“你還想說什麽?”

“微臣近日總是在想當初與殿下達成的那樁交易,越想越是驚心,”蕭斐重新撈起小水舀,輕輕擱到白玉臺子邊,“殿下與我在人前如此冷臉做戲,難道就不擔心……哪一日‘東窗事發’,被人當面揭穿嗎?”

“……王爺就不怕哪一日被人察覺,一朝心血成流水麽?”

兩句話先後湧到衛蕪音的耳邊。

前一句是此刻蕭斐半真半假的憂問;

後一句則來自腦海中,是她前世曾對蕭斐說過的話。

那時候是元康四十三年,也是不久之後的景新元年。

父皇病重,原本打算回宮休養,但又舍不得再次修繕一新的行宮,便召了幾位奉禦住進行宮,每日為他診治。

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元康帝沉迷修道,後來又經常煉丹吃,如今根本就是被丹藥掏空了底子,沒幾天活頭兒了。

朝政被衛蕪音把持着,另有一個攝政王也是不遑多讓,太子夾在其中,仍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事事都要找衛蕪音拿主意。

隐隐就有聲音傳出,衛蕪音這位監國公主怕是等太子都登基了,她還要繼續監國呢!

衛蕪音自己也舍不得放開大權。

她從被任命為監國公主之日起,每天殚精竭慮,終于将原本的爛攤子治理的有些起色,現在讓她放權,總是不甘心。

可新君繼位以後,總是要親政的,衛蕪音看着剛去行宮侍疾回來又哭天抹淚抱着一堆奏疏來找她的衛然,心中異常憂慮。

她真的甘心屈居在這樣一個懦弱君王之下麽?

或許是上天聽到了她的心聲,父皇臨終前改了诏書,改易儲君,讓她稱帝。

那是個平平常常的雨天,她拿着那封遺诏,聽着殿內臣子泣不成聲的哭聲,只覺得一切都不真實。

她要當女帝了。

她竟然,要做皇帝了!

她想好了一切稱帝之後要做的事:

要繼續推進海上貿易,要改掉苛捐雜稅,要任用更多的能臣……

然而一切都止步在那個雨天。

宮中嘩變,她被衛然率領的禁軍堵在文德殿。

衛然當着禁軍與衆臣的面,宣讀她的十大罪狀,最後說,念在她對朝廷有功的份兒上,留她一命,只将她貶為庶人,逐出宮去。

被逐出宮時,她華服盡除,只餘一身單衣。

宣德門在她身後無情的阖上,暴雨傾盆,她卻無遮無擋。

公主府已被查抄,她身邊的人都被衛然控制起來;

那些原本與她同個陣營的臣子對她落井下石,争相在衛然身邊表忠心。

天大地大,她發現自己無處可去。

但也是在這個時候,禦街上駛來一輛馬車。

馬車在她身前停下,她隔着雨幕,看到馬車裏坐着的蕭斐。

他只看了她一眼,語氣極淡的問她,“你可願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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