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她上了那輛馬車。

與外面的冷風冷雨相比,馬車內要溫暖許多,只是她那身單衣早就被雨澆透了,人坐在馬車裏,濕冷的衣料緊貼在皮膚上,令她控制不住的打冷顫。

她想她此刻的樣子一定很狼狽,尤其這一身狼狽相還徹徹底底的暴露在曾經的對手面前。

但這會兒她什麽也不在乎了,從她在群臣面前被自己愛護着長大的弟弟碾碎傲骨、堵死了所有退路開始,什麽名聲、尊嚴,皇家的威儀,都與她無關了。

肩上忽然一暖,還帶着一種沉甸甸的重量,她略一低頭,看到身上多了一件鴉青色的外裳。

不用想也知道是蕭斐的,方才上車時,蕭斐穿着的就是這件。

所以那些暖意也大部分來源于蕭斐的體溫。

想到這裏,她自嘲的勾勾嘴角。

相鬥這麽多年,最後對她伸以援手的,竟然還是他。

然而讓她對着多年宿敵說謝,到底還是有幾分不情願,盡管開口之前在心裏打了無數遍腹稿,開口之時也還是下意識的冷嗤,“王爺也不怕這一身價值不菲的衣裳就這麽毀了。”

蕭斐似乎沒有回答,她也不想知道他會怎麽說,雖然這外裳蓋在濕透的單衣上并不好受,她還是不管不顧的攥緊了衣領,讓自己完全被這件寬大外裳包裹,身子向旁邊一歪,靠着一側車廂閉目養神。

她太累了,心力交瘁,不多時就睡着了。

但也沒有睡得多實,恍惚中感覺馬車一路行進,車身偶爾會在轉彎的時候輕晃幾下,雨勢沒有轉小的意思,噼裏啪啦敲打在車頂,吵的她頭疼。

又行了一會兒,馬車緩緩停下,車夫跳下馬車,在車外恭恭敬敬等着。

“殿下,到了。”一道聲音自耳邊響起。

有那麽一瞬間,仿佛無數個尋常往日,她處理過政事從宮中回府,路上偶爾小憩,待回到府中時,車外的綠朱輕聲提醒,叫她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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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恍惚睜眼,在目光觸及到陌生的車廂時,回過神來。

身體上的冷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她都已經被貶為庶人了,還哪來什麽殿下。

不過是蕭斐這姿态做得足,讓她暫時不覺得那麽難堪罷了。

蕭斐先下的車,下來以後回身要扶她,她沒有搭上他遞過來的胳膊,扶着車邊跳下去。

頭頂上方及時的遮來一片傘沿,不知道又是誰在替她撐傘。

這裏大概是王府後門,巷子裏幽靜,小小一扇門開在牆上,進出都無人矚目。

夾着雨汽的風一個勁兒的順着她披着的外裳往裏面鑽,她咬牙抵禦寒涼,每往門裏踏進一步,就與原來的世界隔遠一步。

直到那扇門關上,她順着府中蜿蜒的廊庑,走進最後一扇即将禁锢她往後一生的門——

後宅。

聽說後來衛然曾派人打探過她的下落。

不知是出于愧疚而對她這位阿姐的關心;還是害怕她東山再起,打算暗中斬草除根。

當然,所有被派出去打探她下落的人,最終都無功而返。

恐怕衛然永遠都不會想到,她一直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清楚他在朝中的一舉一動。

衛然在解決她以後,又排除了幾個隐患,順利登基,年號景新。

蕭斐這個元康一朝的攝政王自然也不能再做,衛然改封他為禦史中丞,負責糾察百官,肅正綱紀;仍讓他兼領大将軍、戶部尚書、京淮道節度使之職。

秋去春來,外面已是一番新天地,蕭府的後宅仍是老樣子。

前一夜下過雨,清早就看到幾株梨樹開了花,白瑩瑩的一片。

她倚着窗向外看,仿佛在試圖用目光折下一枝梨花枝。

這麽久以來,她一步也沒能踏出這座院子,蕭斐不來的時候,院門就會被從外面上鎖,幾個侍衛守在外面,誰也不理會。

院子裏日常所需一應俱全,蕭斐專門為她安排了廚娘,還将隔壁的小院與這裏打通,充作廚房。

也許是專門得了命令,府中下人對于她的真實身份一無所知,外人也只當蕭斐金屋藏嬌,即便有起哄想見見他“嬌藏的美人”的,也不過是嘴上一說。

她有一次聽外院來送東西的下人閑聊,說着說着就聊到了她,那些人無不唏噓,說等日後這府上來了女主人,她的日子就不會太好過了。

她聽了這些話,心中無波無瀾,只在當晚蕭斐過來的時候,随口問他一聲,“你總不能把我關在這裏一輩子,不然,将來哪一位夫人進門,向你問起這裏,你要怎麽答?”

“将來之事還早,臣可以向殿下保證,只要臣在一日,殿下在這裏的事,就無人敢查。”

“外面都知道你一心撲在朝政上,除了當初與秦家議過親,之後都沒聽說哪家的小娘子能近你的身;如今你卻在府中金屋藏嬌,就不怕有心人想順着這個查查被藏嬌者的來歷?”

她就像在說別人的事,連語氣都沒有任何變化,仍像以往的每一晚相處一樣,冷靜與他分析,“昔日的晉陽公主,如今的庶民……王爺就不怕哪一日被人察覺,一朝心血成流水麽?”

蕭斐似是在為什麽事而心煩,從進來開始,臉上的神情就不太好看,方才與她一問一答,注意也不在問答之上,但在聽到這話時,卻突然笑了。

他把手裏一直拿着的東西随手丢在桌上,目光一直還籠在她面上,眉眼微擡,似是征詢她的意思,“殿下這是在問臣要名分了?”

在稱呼上,他一直都不曾改口。

起先,衛蕪音以為他是想借“殿下”這個稱呼,給她找不痛快,但時間久了,她也懶得深思——

他愛叫什麽就叫什麽,總歸對她來說,也沒什麽更壞的情況了。

此刻聽到蕭斐這句反問,她也只慢條斯理的給自己倒一盞茶,不鹹不淡的回問他,“我若真要名分,你能給得起麽?”

無論她是什麽身份,她要的,都是最實在的東西;即便是名分,她要的也是正室的名頭。

三書六禮,開中門迎娶的正室,蕭斐他敢給麽?

果然,就看蕭斐面上的笑意一收。

唇微抿起來,沒有反駁,也沒有再應答。

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屋內恢複了沉寂。

良久,他轉身離開,一個字也沒留。

這結果明明一開始就能預料到,但衛蕪音卻在此時驀地升起一種難堪。

這種難堪的感覺即便隔了前後兩世,現在回憶起來,也仍是清晰的好像才發生過一樣。

但時過境遷,現在輪到蕭斐來試探她了。

問她可擔心“東窗事發”?

湯池內的水溫漸低,衛蕪音伸手拽了浴袍來裹住自己,順着池內延伸向外的臺階往池邊走。

知道蕭斐在等她的回答,她卻沒了想回敬他是不是想要名分的調侃。

生硬的道,“本宮樂意。”

蕭斐跟着她起身,動作自然的拿過幹爽的手巾替她擦拭長發。

手上輕柔,心裏卻又在嘆氣。

晉陽公主變臉如翻書,恐怕再開口就是攆他走了。

果然,還沒擦幾下,就聽衛蕪音說,“出去,讓她們兩個進來。”

蕭斐只得放下手巾,“時候也不早了,殿下早些歇息,微臣告退。”

在經過她身邊時,他也不知出于什麽心思,不自覺停頓了一下。

就是這一頓,讓之後的事再次發生變化。

衛蕪音也忽然改了主意,轉而攔住他,扯着他的前襟,讓他被動的俯身。

唇上傳來一抹熟悉刺痛,意識到她想幹什麽,他猛地擡手,速度極快的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只能被動的張口。

他則趁機長驅直入,攪散她的防禦,占據主動權。

室內的溫度迅速攀升,呼吸聲裏,他以指橫在她牙關,卻仍禁锢着她,小聲同她商量:

“殿下……臣明日還要面聖,請殿下開恩,換個地方出氣吧?”

衛蕪音也不客氣,齒間使力,不期然看到他因驟然感到痛意後皺起的眉頭。

“殿下,”蕭斐吃痛,繼續與她商量,“臣的手還要寫字,再換個地方吧?”

“好啊,”衛蕪音拉下他的手,推着他前行,把他抵在浴房的隔扇上。

快、準、狠的咬向他的肩頭。

蕭斐硬生生受着,默默回想起某日聽底下的官員說起晉陽公主,頭疼其牙尖嘴利,根本讨不到半分便宜的話來。

心中跟着暗嘆:還真是一張利口,咬起人來,不讓人感到鑽心刺骨絕不罷休!

約莫着差不多了,才嘶聲開口,“殿下松松口……”

“怎麽?”衛蕪音也咬累了,問話的同時,還有些嫌棄的看他肩膀處流暢的線條。

他這肩膀是鐵做的麽?每次咬他,累的都是自己。

耳畔跟着落下蕭斐的聲音,“……仔細牙疼。”

這話聽着像是在嘲笑她。

她低頭,又是狠狠咬了一口。

“本宮咬你,你受着就是了,哪兒那麽多廢話!”

“嘶……是……都聽公主的。”

……

出過氣,衛蕪音也有些累了,揮揮手繼續趕人。

等蕭斐走到門邊,即将開門出去時,忽然想起一件事,叫住他。

“萬年縣縣令的事,你別插手。”

她知道蕭斐今晚特意提起溫卿予即将上任萬年縣令的事,絕不是單純的提醒;

也知道他這樣憤憤溫、秦夫婦能光明正大出現在人前,更不是臨時的有感而發。

溫卿予是要被教訓,但她不允許有人破壞她的計劃,就算是蕭斐這個“盟友”也不行。

她再次強調,“溫卿予這個人,你別動。”

聽到她如此嚴肅的警告,蕭斐若有所思。

即便是到了這種地步,她也還是不願意看到昔年的準驸馬落到旁人手中麽?

他的手還扶在門邊,開門的同時,他給出肯定的回複:

“既是殿下所願,臣遵命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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