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山門争執
李燼霜眼睫微顫,貝齒緊咬下唇,快要滲出血色。
內門衆人欺負他就算了。怎麽一個外宗的,也明晃晃地羞辱他?
山門前刀風凜冽,飛雪飄搖,久而久之,眉睫上便結了層冰花,擋住了前方景致。但那少年目光如劍,狠狠鑿在他身上,似要劈出幾個窟窿。
少年彎彎唇角,輕蔑一笑,徑自上前來,盯着李燼霜頭頂肩膀上堆積的雪。
“久仰大名,如雷貫耳。”他眉眼冰冷,諷刺道,“聽說燕掌門的關門弟子想娶你,你為何不答應?”
李燼霜默然站着,藏在袖中的手握緊又松開。
少年厭惡地皺皺眉,刻薄道:“我說找遍淩絕頂也找不着叫李燼霜的,原來是個外門雜役。下賤胚子果然都是心機深重的,你那祁師兄威名赫赫,憑着幾分美色把他魂兒勾走了,再假惺惺拒絕,是為了自己名揚仙道?”
李燼霜閉眼隐忍:“不是。”
“呵,”少年抱起雙臂,像是跟他有深仇大恨,水眸嬌憨地轉了轉,冷笑一聲,“李燼霜,你真本領沒有,倒是破罐子破摔,想揚名想瘋了,連勾引師兄的髒名聲都要。自己不要臉也就罷了,還拖祁尋下水,真是惡毒蠢鈍。”
風雪嗚嗚地吹打,少年久等不到李燼霜回擊,漸漸沒了耐心。仔細打量他那張麻木清冷的臉,陡然生出一股志得意滿的快感。
“為何不說話,被我說中了?”他揚眉一笑,趾高氣揚道,“只可惜祁尋不在這。要是他知道你承認了,那得多精彩。”
李燼霜孤零零對着一衆人,渾身撲滿了細雪,仿佛成了座冰雕。紛揚的大雪遮蓋了旁觀者的神情,但無一例外都是沉默着,靜看着他被貶損,或許心底正期待着,在這少年唇槍舌劍的攻勢下,他會露出怎樣的醜态。
左右不過是個無關痛癢的外門弟子,死了也不可惜。誰會為了他得罪一門少宗主,還不如看一場好戲。
李燼霜血脈贲張,掐緊袍袖下的指頭。這種場合,還是疼痛叫他更好受些。
無能為力,看客環伺,這少宗主是招惹不起的人。弱者,只配忍氣吞聲。
“燼霜,”靈臺忽然傳來聲探究的呼喚,“燼霜,你怎麽了?”
李燼霜捂住心口。衣衫下一小片逐漸發燙,似乎有熱流湧動。手掌摁住塊硬邦邦的物事,是沈濯送他那塊鎖形玉,被他随手挂在襟前了。
他有些失神。沈濯能通過這玉知曉他的情況?
“這玉裏有我一滴心頭血,方能感知佩玉者七情六欲。”沈濯道,“燼霜,你怎麽了,像是不開心,要我去幫你嗎?”
“不,不用。”李燼霜張了張口。
他不知道該如何用這玉和沈濯對話,一張口便發出了聲。那少年一怔,随即柳眉倒豎,挖苦道:“心飛到哪去了,有人在與你說話,一點禮數都不懂,果真是下賤胚子。”
李燼霜驀然回神,攥緊了胸口的玉,清淩淩的眼底浮出些笑。他本就生得美麗,這一笑更是勾魂攝魄,越發顯出冰肌玉骨的好姿色。
亦是勾出少年心頭蟄伏的妒意。
果然是狐貍精。除了這張臉一無是處。該把他投進鎮妖塔,永世不得超生。
李燼霜瞧見他糟糕的臉色,抿了抿唇,心頭有了計較。
在外宗門口生事,像是不怎麽聰明的,不如暗諷他一次,出口惡氣。
他恭正地朝少年行了個禮,淡淡道:“少宗主見諒,只是我方才想到了一句話,覺得有趣,這才遲遲沒有出聲。”
少年嘲笑道:“你能想出什麽好話?”
李燼霜輕笑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少年迷惑了一瞬,飛快地眨眨眼,繼而品出了幾分滋味,勃然大怒。
“好啊!你是在諷刺我?”他憤恨道,“說我沒有自知之明?”
李燼霜後退一步,抿了抿唇:“我豈有此意?”
那少年氣極反笑,怒喝道:“你怎麽敢!”
說罷,他輕靈地打了個響指,身後立時浮出一團赤色雲彩。那雲霞間烈火湧動,猛然竄出只高大威猛的異獸,通身烈焰,仿佛獅虎,上颚伸出兩道利劍般的長牙,對着李燼霜兇狠咆哮。
“猙!”少年目眦欲裂。
這是上品靈獸,戰力強悍,一出手便要見血。
守山弟子們見勢不好,終于出來阻止。
“蘇少宗主!李師弟不懂規矩,您大人有大量,莫跟他一般見識。”
李燼霜默然沉思。這人姓蘇,又是烈陽城的人,那應當就是烈陽城蘇家的少宗主蘇星琉。
蘇星琉在仙道中是出了名的張揚跋扈,偏偏備受蘇家家主溺愛,七大仙門無人敢招惹。
蘇星琉站在兇相畢露的靈獸身旁,狡黠地笑了笑,諷刺道:“你們天極宗管不好門人,出言頂撞我,那我便親自動手,替燕掌門清理門戶。”
幾個護山弟子滿頭大汗,一邊急着對蘇星琉說好話,一邊勸李燼霜道:“師弟!還不快跟蘇少宗主賠禮道歉。”
李燼霜強忍着怨忿:“我……”
“他做錯了什麽要賠禮道歉?”
一個森冷的嗓音自山門後方插進來,像是一把斜斜劈落的劍鋒,倏然鎮住了局勢。
守山弟子們惹不起來人,夾着尾巴退開,讓出一條道。蘇星琉杏眼圓睜,揚手揮退了侍從,遙望着風雪間的衣影,低喃道:“祁尋。”
李燼霜聞聲看去,正對上祁尋波瀾不驚的墨眸。四面風雪如瀑,只他一雙眼睛透亮得好似泉水。
兩只蓑羽鶴在大雪間盤旋飛舞,繞過高峻的山丘,落到李燼霜腳邊,抖動着雙翅,閑庭信步。
祁尋緩緩走出山門,身後跟着看好戲的陸問。陸問瞧見李燼霜的目光,沖他眨眼一笑。
那渾身冒火的猙還在逞兇鬥狠,祁尋望了望不知所措的蘇星琉,再看向龇牙咧嘴的靈獸,眉頭緊蹙,薄唇幹脆地吐出一個字。
“滾。”
上品靈獸兇悍,卻也被劍修身上逼窒的寒氣驚擾,眨眼像只小貓般嗚咽,縮成一團,悄然退撤回紅雲之中。
蘇星琉咬着牙齒,肩膀抖了抖,眼角倏地一抹紅。
“祁尋,你……”
陸問适時地出面打圓場,笑道:“蘇少宗主,我這小師弟脾氣不好。幼時便不喜歡這些個駭人的畜生,話說得便直白了些,可不是針對您吶。少宗主千萬別往心裏去。”
蘇星琉憤憤地垂頭,威風掃地,捏着拳頭不說話。祁尋壓根懶得搭理他,徑自越過幾重護衛,走到李燼霜跟前,仔細看了看他。
李燼霜對他抱拳行禮,身子一動,便撲簌簌掉下一串雪。
“祁師兄,好久不見。”
祁尋薄唇動了動,眼中情愫萬千,終究只是點點頭,回身看向幾個如臨大敵的護山弟子。
“你們就是這樣辦事的?”
幾人擡不起頭,原本只是想戲耍一下李燼霜,哪曉得蘇星琉會跳出來,害得他們惹火燒身。
陸問知道祁尋的爛脾氣,忙擠到他跟前,陪着笑道:“李師弟在山門待了許久,還是快帶他去七星崖。”
祁尋牽起李燼霜的手,道:“我們走。”
李燼霜搖了搖頭,從他冰冷的掌心掙脫,低頭在腰間摸索一陣,雙手取下個光彩奪目的錦囊。
祁尋心中一空,垂頭凝望着他手心捧着的錦囊,眼眶溫溫熱熱,似要湧出東西。
“祁師兄,這些寶物我都用不着。”李燼霜想起沈濯的話,思索着言辭,力求不傷了祁尋自尊,“陸師兄知道的,逍遙山近來不太平,時常有妖獸出沒,我有這些寶貝傍身,反而會招致禍端。”
祁尋紅着眼睛:“給你了就是你的。”
陸問輕咳一聲,道:“師弟呀,李師弟說的是真。他才受了傷。”
“傷到哪了?”祁尋問。
沒等李燼霜說話,蘇星琉不甘道:“祁尋,上次仙道盟七門試煉,你僥幸贏我一次,這回我特意上淩絕頂來向你讨教!”
李燼霜霎時心如明鏡。難怪一口一個狐貍精的叫他,恐怕不是為了讨教切磋來淩絕頂,而是沖着祁尋。
祁尋惱火道:“你也配?”
陸問驚出一身冷汗,忙轉到蘇星琉跟前哄這位祖宗:“少宗主,我師弟如今正有事在身,晚點我讓他去找你,再論讨教一事……”
蘇星琉兩只眼睛恨不得長在祁尋身上,哪裏肯輕易離開,只是要給陸問面子,便怨憤地剜了李燼霜幾眼,嘟囔着轉身,氣急敗壞地同陸問對話。
“那你可要讓他來!我今晚等着他!”
“一定,一定。”
說話聲逐漸飄遠,被呼號的風雪淹沒。人群散去,山門前重新變得空曠,李燼霜無話可說,便只能與祁尋四目相對。
“傷到哪了?”祁尋執拗地問,目光誓要看穿他眼底。
李燼霜苦笑:“已經好了,師兄不必挂懷。”
陸問送走一尊大佛,唉聲嘆氣地折返,道:“哎呀,人家追着你來的,反倒事事要我操心。真是個麻煩精,晚些禀報長老,速速趕他回去!”
他平日裏是個老好人,卻不能好脾氣到忍受外宗人在淩絕頂指手畫腳。蘇星琉出身高貴,長相漂亮,是個嬌滴滴的小美人,要換了往日,陸問必然哄着供着。
只不過今天麽……他打量一眼李燼霜,大美人看得多了,再看小美人,便覺得興致缺缺。
祁尋盯着李燼霜,眉間陰沉,有些懊惱道:“我不會去找他。”
“知道,知道。”陸問一笑,意味深長地瞥向李燼霜,“你這心呀,再騰不出空管別的人和事了。方才都是哄他的,我不說你要去找他,他肯走?”
李燼霜被二人灼燙的眼神注視着,一陣難堪,握着錦囊的手尴尬地伸着,不知如何是好。
“陸師兄,我今日來內門,有一件事想求師兄寬恕。”他索性先擱置了錦囊的事,垂頭道。
陸問淡淡一笑,正要說話,祁尋搶先一步開口:“你說。”
李燼霜輕咳兩聲,慚愧不已:“是藥園仙草失竊的事。還望師兄通融,暫且不要告知掌務長老,燼霜願意自行償還外門損失的仙藥。”
祁尋看向陸問。陸問被他盯得語塞,為難道:“這、李師弟,我知道你的憂慮。仙藥事小,可護法大陣被妖孽毀壞,需要一筆不小的開支啊。倘若不禀報掌務長老,如何拿錢給你們外門更換法陣。”
“需要多少?”祁尋問。
“這哪說得出口,算過才知道。”
李燼霜慌了神,逍遙山廣闊,更換一個護法大陣需要數不清的上品資材,哪是他能籌夠的。
“從我私庫取。”祁尋斬釘截鐵。
陸問哎呦兩聲,笑個不停。李燼霜倒是急壞了,本就是來一刀兩斷的,怎能跟祁尋越扯越深。
“不、不行!”他連忙道,“祁師兄,這事跟你沒關系。”
祁尋瞳眸一暗,淡淡啓唇:“我已禀明掌門師尊。下個月十五,到逍遙山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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