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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乃兮
周子澹身為江南人, 喝過的茶比吃過的飯或許都多。
江南種茶人極多,貿易往來也多,所以各地的茶往京城送的也多。家裏常常書生往來, 招待客人的茶水就沒見過多少便宜的。
茶簡直和筆墨一樣, 是他們必不可少的東西。
說是苦茶,能苦到哪裏去?他将只有半杯的茶一飲而盡, 半點不含糊。然後他就僵持在那兒,內心升騰出一種三娘試圖謀殺他的想法。
烤過的茶,苦得簡直令人發指。好好的茶葉中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有一點焦香。想想那些個蔥菜炒焦後吃入嘴裏的味道, 身上直起疹子, 連寒毛都豎起。
沐王爺也是一飲而盡,見身邊周子澹這模樣,當即笑樂了:“怎麽?吃不慣?”
他很是好笑:“這種茶常常是長輩給晚輩倒的。你爹是當世大儒,你和你兄長跟着他一起出去, 沒人會給你們泡這個。”
周子澹臉色複雜吞咽下:“子芝給我倒這茶是什麽意思?想當我爹呢?”
沐子芝重新回到亭子外,坐在椅子上擡手烤起了第二份茶葉。她動作如流水一般順暢, 賞心悅目。她頭也沒擡,開口便彰顯了她的脾氣:“是啊,叫爹。你看是沐王爺想打你, 還是你爹更想打你。”
周子澹尋思着,那他怕是走不出沐王府,能被沐王爺錘到地裏去。都輪不到他爹打他。
沐王爺聽這兩人的對話, 剛才的笑容隐隐也僵住。是他這個長輩格格不入, 無法适應現在年輕人說話了麽?
沐子芝再次烤茶, 這一回卻沒有将茶烤過頭。她幾乎是微烤熱沒多久, 就往茶裏注入了水, 從烤茶變成煮茶。
她擡眼看向兩人:“要加糖麽?這道是甜茶。”
沐王爺吃不慣太甜的:“不用。”
周子澹當然不能讓人看不起,認為他吃不了苦,還要在茶裏面加很多糖:“我也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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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子芝于是很快就将第二道茶送了上來:“憶苦思甜。甜茶。”
同樣的茶葉,這回倒是沒有了剛才那麽濃重的焦香味。周子澹聞了聞,卻也能聞到一點淡淡烤制的味道,不過主要還是尋常的茶水味。
他一飲而盡,卻面上又一次露出了愕然的表情。明明是茶葉,卻有一種從唇齒舌尖泛上來的甘甜味,像是喝了什麽甘露似的。這甜味又和加了糖的那種渾然不同。
之前的苦,就是為了現下如此的甜味?這種甜味要是加了糖,那才叫過猶不及,失去了本質好味吧!
周子澹低頭看茶杯,稀奇驚嘆:“有意思。”
沐王爺喝完,低聲笑了聲。他看向再次走回到位置上的子芝:“當年我給你娘泡過,那是我第一次泡三道茶。你娘覺得我泡的不好,就又給我泡了茶。她泡的三道茶,比很多人都地道。第一道極苦,第二道極甜,第三道,人生百味,回味無窮。”
周子澹尋思着,茶要到什麽程度,能叫人生百味,回味無窮呢?
然後他親眼看着面前的三娘,在不遠處上演了大雜燴。
沐子芝依舊是烤砂罐,依舊是烤茶,依舊是加入水煮了茶。但她往裏開始加東西。又是蜂蜜,又是花椒,還有各種不知道什麽顆粒,林林總總加了一堆。
蜂蜜花椒這些也極貴,一般人哪舍得往茶裏煮?
不,不是,她是不是倒了醋?還是什麽?
然後她似乎尋思着造作的反正是沐王府的錢,什麽都加。這不用品嘗,周子澹都能深刻意識到什麽叫人生百味,回味無窮。
吃下去人沒事吧?沐王府的大夫,醫術應該還成吧?
周子澹帶着滿腦子寧可叫三娘“爹”,也不能随意喝這最後一道回味茶的心,拿到了最後一杯茶。他側頭看向身邊的沐王爺。
沐王爺看樣子完全沉浸在于當年三娘的親娘那些愛恨情仇的記憶中,渾然沒覺得這茶有什麽問題,竟是還細品起來。
這東西能細品?能麽?
周子澹望向給他遞茶的三娘,帶着一種誠懇的期待:“一定要喝麽?”
沐子芝看着都沒倒滿的茶杯,拿起空茶杯喝起了剛才煮多下來,最樸實無華的甜茶:“為什麽不喝?你來沐王府,這杯茶本來就應該是沐王爺給你泡。他不擅長,我替他泡了。現在他都在喝,你不喝。你是不是不想和我成婚了?”
周子澹:“……”你這是面對恩人的态度麽!他和她成婚明明是為了幫她脫離沐王府!
他做好了找大夫探讨人生的準備,将半杯茶一飲而盡。這道茶水裏面加了不少的料,已經算是很可怕了。最可怕的是這茶裏的各種味道确确實實又被分明割裂開。
怎麽能做到一道茶能嘗出甜、辣、苦、酸這些個味道呢?舌甚至有輕微的泛麻,讓他不由自主伸手拿過之前甜茶的杯子,懇切倒了一杯白水,再次一飲而盡。
真是要了小命。
沐子芝當即笑樂:“我們這邊飲茶的人很多,你要是……”她頓了頓,本想說要是上梅家求婚的話,祖母梅菊一定會親自給周子澹煮上這三道茶。
現在到了沐王府,沐王爺有那麽多子嗣,卻連這三道茶都燒不好。大約是以後也不會給其它郡馬或者世子妃煮這個茶的。
“要是喜歡,我以後給你煮別的也喝喝。”沐子芝轉了話風,“不過我煮茶的次數不多,煮別的出來不一定好喝。”
沐王爺在邊上插話:“我覺得好喝。這事事到要嫌,往後怎麽過日子?周家不比沐王府,仆人少,能吃的東西也不多。”
沐王爺将茶水飲完,側頭和周子澹說:“你和你哥不像,但也該做點什麽。能考個好功名就考個好功名。不能封侯拜相,找人代你做點生意也行。周家在江南也有不少商鋪。”
書香門第能夠有錢買紙買筆墨和買書,當然都有錢。他們随随便便從家裏拿出一本書,要錢就不菲。尤其是周元淮先生的藏書,不少稀世罕見,雖說常常外借給人抄寫,卻也沒多少複刻的版本。
周子澹哪能想到自家親爹都不要求他上進了,到沐王府來被沐王爺要求上進。
他能怎麽辦?也不能為了這場婚事應着:“我可真不是這塊料。要是真能考出什麽名堂或者做生意做出什麽名堂,我爹早安心了。”
沐子芝看着周子澹那神情,很清楚知道周子澹确實不想那麽折騰他自己。他對不上心的事耐心有限,還好他們的婚事就是意思意思。
她落座後,順着這話題找了借口:“既然你打算找人做生意,後天和我一起出門吧。去街上看看誰家鋪子生意做的好,說不定能學到點什麽。萬一只是沒接觸過所以不擅長呢。”
周子澹和三娘對上視線:“……”他是找他們江南的掌櫃學不了麽?要到外面找外人學?
他懷疑三娘這幾天是嫌他煩了。畢竟他最近總是老找她。就差沒去她院子裏學染布了。明明想出去,卻要找折騰他的那種理由。
不過他更覺得,是三娘看沐王爺不舒坦。自沐王爺加入他們亭子會面,到沐王爺說他三道茶泡得不好,三娘身上的情緒就一點點比一點蓄着。
好似炮仗一樣,只要加入一點點火星就能點燃。
他隐隐意識到三娘的想法。大概是覺得沐王爺哪怕話裏話外說着多愛月娘,卻并沒有做出多少證明他愛的事。如今月娘已經去了那麽多年,他有整整十六年可以去做點別的……
比如說将記憶裏的三道茶學學好,比如說善待現在的王妃以及郡主世子們。但沐王爺都沒有。他依舊是自以為是,只想着身為沐王爺的他自己。
周子澹拱了拱手:“子芝好學。子芝多學點,往後說不定子芝能養我。”
他嬉笑着試圖逗樂面前的人:“我以後就出門采買你喜歡的東西,回來送給你玩,平日給你端茶送水。以後有了小輩,我就開始學三道茶,到時候給孩子喝。前面怎麽苦怎麽來,第二道怎麽甜怎麽來,第三道,一定要讓他們回味活了的這麽多年月。”
沐王爺越聽越不對:“……你這樣怎麽像是要嫁給子芝當郡馬?這都什麽和什麽?像話麽?”他皺起眉頭,“身為一個男子,怎麽能夠每天都想着這些沒用的事情。”
哪怕不想着天下和天子,也該想着如何維持好一個小家。
沐子芝卻被逗笑了。她看着周子澹的不着調,能惹怒沐王爺,就覺得好笑。周子澹是愛玩鬧,是不做正事,沐王爺在維持沐王府的一切上都遠超過周子澹。
可她偏生就是覺得周子澹更好。
大抵是,她歪着屁股,只想着周子澹哪怕是無功績無成就,依舊算個有擔當的人。他能夠無所畏懼的,只因為和她短短一段時間的交友,就為她答應一場荒誕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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