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不速之客

這個周末,周瑞安和彭天又吵架了。

吵架的內容事後誰也想不起來,總之都是些瑣碎的事情,誰先挑起來的也不知道,但肯定是周瑞安先急眼。

自打那次話劇以後,他的脾氣越來越燥,一點就着,火藥桶似的,嘴皮子也鍛煉得利索了,甚至有那麽一兩次,說的彭天都沒話了,後來二人和好,彭天從背後抱着周瑞安,說你真是得了我的真傳,越來越不敢惹你了。

周瑞安回手掐了他一把,說別裝糊塗了,哪天不惹我就不是你了。

這次吵架是兩人對吼,撕破臉皮一樣,就欠動手,但誰也沒動,因為屋裏屋外擺着一堆未幹的油畫,有周瑞安的,也有彭天的,誰要是不小心碰到,啪叽一下拍地上就前功盡棄了,所以二人有條不成文的規定,就是無論如何不能打架、不能拿畫出氣。

二人從中午吵完就進入冷戰,一人蹲在一個角落裏畫畫。

周瑞安穿着一件黑色的帽衫,把袖子撸到胳膊肘,帶着個一副紅色的大耳麥,畫筆跟着狂躁的音樂節奏狠狠地在畫布上抹,發出悶悶的聲音,彭天拿着油畫刀,氣定神閑的繼續自己那副傷痕一樣的畫作,偶爾聽見那邊動靜大了,扭頭看一眼。

今天周瑞安心情不好,不畫單子了,想到哪畫到哪。

彭天看了一會兒,發現周瑞安的畫不同了,經過一段時間行畫的洗禮,他似乎厭倦了純色,現在的用色普遍飽和度與明度偏低,繪畫方式也十分粗暴,經常前一層顏色未幹,下一層顏色就撲上去了,導致兩層顏色互相混合,甚至有些地方是直接把顏色擠到畫布上,拿着最大號的畫筆和水泥一樣攪,幾筆下來,整幅畫都是渾濁又淩亂,絲毫不見曾經立體主義的影子,想必這就是他現在的思緒。

這樣的改變彭天不知道是好還是壞,因為目前還沒成型,但已經讓他不知所措了。

油畫界曾經有過一個醜聞,或者說是奇聞,一對畫家夫妻,女畫家天生性格內向,每日在地下室作畫,畫出來的作品被丈夫署上自己的名字賣掉,丈夫成名,女畫家默默無聞,最終,女畫家奮起維權,贏回版權。

彭天很早就知道這件事,并且自從與周瑞安同居,他就越來越理解這個丈夫的想法。同是畫家,自己江郎才盡,妻子妙筆生花,這種嫉妒又着急的感覺,每時每刻都在折磨他,只是彭天還沒有到他那麽嚴重的地步。後來周瑞安被迫去畫行畫,這種痛苦便自然而然的消失了,彭天利用這段時間,靜下心來認真研習,如願擺脫瓶頸,得到張教授的賞識。

事後彭天也慶幸自己沒有做出任何過分的事情,甚至是感激周瑞安的。起初他只是圖周瑞安好看單純,沒想到接觸後還有這麽多的附加值,只是時間一長,彭天有些不敢肯定自己是否能拿得住他。

最近,他時不時的總冒出個荒唐的想法——要是周瑞安是女人就好了,一年多了,他們都可以結婚了。這個念頭一出,就一發不可收拾,深夜裏,彭天看着周瑞安恬靜的睡顏,心想他要是當妻子還真合适,照顧人不說,賺錢也能,跟自己還聊得來,雖然現在時常鬧脾氣,不過自己有對策,不是徹底拿他沒辦法,尤其是以後有了孩子,多個出氣筒自己過得更舒坦……

自己無論如何都要娶她。

可惜幻想也只是幻想,自己把自己逗笑之後依然要面對現實,他能覺察到因為某些原因,二人越走越遠,想必周瑞安也有所覺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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扪心自問,彭天是不願意分手的,即使他不如周瑞安愛自己那樣愛他。可似乎又沒有辦法,雖不像離弦箭那麽危險那麽快,但水已經燒開,導致二人每天跟嗆了火一樣,只是表現不同,周瑞安是真着火,彭天是沉默。

平時一鬧不愉快,事後示好的多半是彭天,此時他右手拿油畫刀,左手拿手機,打開美術館的網頁開始浏覽。

周瑞安感覺到疲憊,他覺得這可能就是所謂的……也不是七年之癢吧……如果是的話這也太短了點,兩年不到就癢?也許叫他磨合期更合适,磨得他都麻木了。

周瑞安發火也不是真生氣或者恨彭天,有時候也是小題大做,借機發洩,可仔細一想,自己要發洩的那些壓力,不就是彭天制造的嗎!事後他還一副只道歉不該進的樣子,不生氣也給堵得生氣了。

所以這次彭天提出去美院的設計院看展時,周瑞安根本不搭理他,于是彭天就一屁股坐他身邊,一口一口的嘆氣,嘆的他心亂如麻。

“坐我身邊喘不過氣就到別處去,”周瑞安扯下耳機,耳朵一時沒适應安靜的環境,導致說話聲很大。

“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不好。”

“別忙自己了,陪我忙忙行不行?”

周瑞安停下畫筆,扭過頭,半蒙的眼睛像兩汪深潭,直直的看着彭天,看得他心裏哆嗦了一下;“我不忙,咱們就分開住。”

彭天抿着嘴,看着周瑞安發青的下眼睑。前段時間周圍有幾處新樓盤竣工,現在紛紛交房,促進了裝修城的蓬勃發展,軟裝店也在範圍內,不少人來買畫,什麽九駿圖,牡丹圖偉人像的,現在人似乎也注意到畫上有起伏的質感顯檔次,于是抛棄了機打圖,紛紛訂畫,導致單也多了,只能熬夜加班完成,這些錢的收入,大部分用來交房租和二人日常的生活費。

彭天不是心裏沒數,一開始還會有些愧疚,時間久了就習慣了,但他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總有結束的時候,否則結束的就是他們的關系。

“你知道張教授個展的事情麽?”彭天一只胳膊樓上周瑞安的肩膀,後者沒有抗拒,這讓他心裏放松了一些;“展出六十幅作品,只有五副是他完整畫的,其他全是我們畫的,他就出個鉛筆線稿,外加最後審審,我們幾個合計了一下,跟他漲價,他同意了,所以下個月開始,你就不用這麽辛苦,想畫什麽就去畫。”

果然,周瑞安的眼睛張開了,深潭中露出了清澈的淺棕色;“他終于同意加錢了?”

“對,”彭天用拇指抹掉周瑞安下巴上的一點顏料,溫柔道;“後天我們幾個打算小聚一下,盤算下今後的安排。”

“你們不可能一直在張教授工作室吧,”周瑞安一聽今後安排,有點擔心。

“對,我們打算開個畫廊,不是專門賣畫,主要以油畫班為主,詳情後天細談,連地方和規模都定,所以一直沒跟你說。”

周瑞安覺得這主意靠譜,現在最賺錢的就是辦班,尤其是藝考培訓班,辦油畫班也不錯,多的是人交了錢不來上課,還輕松,就是前期建設的錢……

周瑞安想到這,有些洩氣的搖搖頭;“那更不能去了。”

“為什麽?”

“租房,買設備,做宣傳不都要錢嗎……”

彭天的工資上去了是好事,可緊跟着的畫廊也是問題,這比租房更需要錢,那這就意味着自己的單子還是不能斷。

彭天聽了這話,覺得心中一酸,他依舊在為自己找想。

“傻子,我們是合作,大家都出錢,不是只有我出。”

“出資越多回報越多啊。”

“不是只有出錢才是出資,出力也算啊,不過這都是後話了,等後天我們讨論了再說,”彭天摟着周瑞安,安慰似的拍打着他的肩頭;“總之下個月之後,咱們就不用過得這麽緊了,你也放松下手,好好休息休息,跟同學朋友多聚聚玩玩。”

周瑞安果然心情好了起來,他快煩死畫畫了,恨不得以後都不碰這些東西,他真的需要好好地休息下,倒倒腦袋裏的東西,重新裝點東西進去。

彭天幾句話就把周瑞安哄好了,二人重歸于好,之前大吵的事情被抛在了腦後。彭天摟着周瑞安,心想他這是真的愛自己,絲毫不記仇,甚至可以說有些盲目了。不過盲目好,這樣他就永遠飛不走。

周瑞安倚靠在彭天懷裏,心裏的憋悶在逐漸消散,下個月……他終于能看到點希望了。

兩人隔天去了設計院,那裏珠寶設計專業的學生和老師辦了個新概念設計展,這個展是為了配合剛剛結束的一場針對在校生而舉辦的珠寶設計大賽,從特等獎作品到入圍作品均有展出,還有評委老師的經典之作,雖說場地在學校,但規格完全是展覽館級別的,沒怎麽宣傳就來了不少記者,還有不少珠寶商家。

周瑞安對珠寶的概念就是項鏈戒指,最多來個耳環和手鏈,彭天比他還差點,腦子裏都沒有手鏈的概念,兩個懂美學但對首飾一竅不通的人,最适合來這種地方。

和以往的展不同,首飾展一般要麽都是名貴的珠寶,周圍一群保镖,要麽就是滿牆都是照片,沒一件實物,這次展注重的是設計,用的都是不大值錢的天然彩寶,打磨和排光專業,個頂個的璀璨奪目,視覺效果不輸于鑽石翡翠。

周瑞安看的很專注,還看到了許多奇葩的設計,比如裝飾嘴唇的,三叉戟似的東西從下巴延伸到嘴唇,支點是一個套在脖子上的金屬項圈,還有裝飾鼻子的,腦袋上像是蓋着個鋁合金大鍋,邊緣延伸出數條彎彎曲曲的滕蔓一樣的東西,包住鼻子形成個彎鈎,還有裝飾眼皮的,裝飾顴骨的,臉上的部位都裝飾一遍就往下走,從肋骨到胯骨再到腳踝,設計者們不放過人身上的每一寸皮膚

兩人邊看邊讨論,說要是把這些東西全都帶在一個人身上,基本上能組裝出一件中世紀的盔甲,還是鑲寶石的那種。

在展覽臨近出口的地方,有幾個攤位寄賣東西,都是學生的作品,原料不值錢,但是加上設計費和手工費價錢就上去了,便宜的一兩百,貴的快上千,因為門票才10塊錢,不少人進去只打算拍照,大家也就是看看而已,沒認真買,看攤兒的也是個學生,坐在一邊玩手機。

周瑞安看了滿眼的先鋒設計,被激發了不少點子,很後悔沒拿本子過來,此時看見攤位上有賣速寫本,就急吼吼的跑過去付錢,撕開外包裝袋,靠着攤位就畫了起來。

彭天默默地站在他身邊,看他抿着淺色嘴唇,臉頰隐隐透着紅,眼睛裏全是細碎專注的光,知道他活過來了。他還是喜歡畫畫的,只要能自由的畫,他的才能就可以複活,就像是打蔫兒的植物,你稍微澆澆水,曬曬太陽,他就能重新活過來。

彭天專注的凝視着他,像是在欣賞一幅畫,他覺得自己又重新喜歡上了他。

周瑞安感覺到了視線的灼熱,他停下手上的筆,微微回頭,對上彭天的眼睛。

彭天沖他咧嘴一笑,很真誠很爽朗,牙也很白。

周瑞安忽然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就是那個KTV裏,那半醉半醒的一眼對視,很多重要的東西,就在那一眼之中發生了。

一瞬間,周瑞安眼前霧氣氤氲,對很多東西都釋懷了,他想他現在還能自由的畫,身邊站着一個愛他的人,這一切還是快樂的。

正在二人情意綿綿要說點什麽的時候,一個很不合時宜的人出現在他們面前,硬生生打斷了這個場景。

周瑞安和彭天同時轉過頭,看向這個來客。

這人穿着一件有做舊效果的深棕色飛行員夾克,下`身是一條卡其色棉布的長褲,腳蹬一雙有淺淺鱷魚紋理的皮鞋,身上每件單品上都有個小小的LOGO,時刻提醒着觀者自身的價格,然而被這個人毫無品位的搭配在一起,怎麽看都是老氣橫秋。

婁朋輝此時的心情簡直可以用心花怒放來形容,他只是一時興起前來看看,沒想到他們居然又見面了!真是意外的收獲!再一次意外的收獲!

周瑞安看着來者的笑臉愣了兩秒,想起來他是那個婁……婁……什麽來着……?

“呀,婁總!你好你好,”彭天比周瑞安反應快得多,很自然的就伸手與之握手。

“啊……?你是誰?”婁朋輝完全是沖着周瑞安去的,沒注意到身邊這個高個青年,頓了兩秒,懶洋洋的伸出右手。

“您可能不記得,我是張峰平教授的學生,上個星期,您和我們教授,還有李春立教授一起吃過飯,”彭天微笑着一指自己;“我當時也在場,最後給你們照的合影。”

婁朋輝恍然大悟,他想起來了。

上星期那個叫李春立的教授也不知道怎麽弄來了婁朋輝助理的電話,死活要請婁朋輝見一面吃頓飯。這其中原因有二,一是李春立是設計院的副院長,希望在校招的時候多塞進去幾個學生;二是李春立的女兒去年大學畢業,不肯讀研直接工作,去了周朋福珠寶旗下的一個小工作室做設計,幹了一年後想不經考核就直接進總公司的設計部。大家都認為後者才是主要原因。

婁朋輝本就打算去美院辦校招,而且準備在校招前一天去他們的階梯教室來一次演講,屆時叫上各路記者,借着之前慈善派對的餘溫再炒一把公司形象,也為不久後準備開創的以青年人為消費群體的子品牌做預熱。

席間不只有兩位教授,還有給教授牽線的經理助理,和兩位教授各自帶來充當司機和秘書的學生,其中就有彭天。

彭天很會來事,端茶倒水外加敬酒擋酒,幾乎沒有能坐下好好吃兩口,當時婁朋輝就對他留下了印象,認為他說話辦事很有規章,也有眼色。

“沒想到呀,我記得張教授是畫油畫的,你們不是……那什麽造型……”

“對,我們倆是造型院的,這不來設計院看展麽,不能只悶頭畫,各方面的東西都要學,”彭天笑着回答;“婁總也是專門來看展的?”

“也不算,”婁朋輝帶着職業笑容;“校招前一天我有個演講,今天看看場地,順便來逛一下。”

“哦?我天天在造型那邊待着,消息都閉塞了,”彭天有點意外;“還好今天來了,不然我們就錯過了。”

婁朋輝一直想和周瑞安搭話,沒想到彭天自來熟的說了這麽多,竟是屢次插不上嘴,這時候一聽這個話頭,伸手就沖身後的助理一揮手;“給他倆一個牌。”

助理趕緊從包裏掏出兩個吊牌,上面的照片和姓名都是空的。

“筆。”

助理又遞上筆。

婁朋輝并沒有急着在上面寫下彭天的名字,而是對着周瑞安詢問;“你叫什麽?”

“周瑞安。”

周瑞安終于開口,婁朋輝聽到他名字時,忍不住笑出來,并沒有什麽東西好笑,他是得意,終于知道他叫什麽了!

婁朋輝親自寫好名字,将吊牌遞到周瑞安手裏;“到時候帶着吊牌來,工作人員不會攔你,不然的話你肯定搶不上座位。”

接着把另一個空吊牌扔回助理手裏,沖婁朋輝一指;“就不跟你客氣了,我記住你了。”

二人連聲道謝,婁朋輝答應一聲就要離開,可轉身剛走一步,他又不放心,于是回過頭囑咐;“你會來吧。”

周瑞安指着自己,婁朋輝點頭;“下午3點開始,別遲到了。”

“不會的,我提醒他,”彭天替周瑞安接過話。

婁朋輝一皺眉頭,開始反感他,之前對他的好印象統統消失。目光往周瑞安身上一滑,他看見了那個速寫本。

婁朋輝動作快,猿臂一伸,周瑞安的懷裏就空了。

“哎!?”周瑞安愣住,沒想到這人居然搶他速寫本!?彭天也沒反應過來,不知道他是什麽路數。

“畫的挺好啊,”婁朋輝翻看了下,短短的時間內,周瑞安畫了三張小稿;“我幫你署名。”

周瑞安看着他在自己本上寫上自己的名字,心裏覺得這人行為有些乖張。

“電話號碼,”婁朋輝寫完名字,把筆遞給周瑞安。

剛才搶本就已經奇怪了,這下連助理都覺得意外,悄悄瞥眼看他。

婁朋輝不理睬,自顧自的解釋;“我就是借來看看,還還你,不然我怎麽找你。”

周瑞安失笑,心想這人的鬼主意真多,居然用這種方法套他的電話號碼,還當着彭天的面……

彭天臉色不大好,表情有些嚴肅,他想到了什麽,但不敢确認,覺得也許是自己想多了,于是故作大方的應和;“寫吧。”

周瑞安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寫下自己的號碼。

“這麽幹脆,真的假的?”婁朋輝狐疑的看向周瑞安。

“打個電話試試,”周瑞安掏出手機,一副等他檢驗的模樣。

“好,信你了,”婁朋輝這下放心了,單手夾着速寫本沖二人一招手;“不來就不還給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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