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我有一個室友3

我發現我錯了。

大個兒不是家境“很好”, 而是家境“太好”。

他的另外幾個行李包打開來, 裏面裝的無不是年輕人追崇可又在這個年紀很難買得起的玩意:相機、游戲機、電腦、平板、名牌球鞋。這些東西甚至無法用“潮”和“時髦”來形容,因為它們的型號只在一些尖端雜志上才看得到,市面上根本見不到實物, 國內即便是有,也不是我們這些窮學生能接觸到的。

他往桌子上一攤開,偶有人來打招呼串門自然就看到了, 一傳十十傳百, 三三兩兩一撥一撥的人來看新鮮, 大個兒慷慨地把東西借給別人把玩, 努力應付他們的詢問,思索得費勁時就會不停地眨眼撓耳朵。

我看着都嫌累。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那時早晨一碗加醬油的白粥只要五毛錢,加一個豆沙圓子老板會收一塊, 然後不厭其煩地找給我兩個一毛的硬幣, 路邊染色的糖水串串還是一塊錢四串, 切開的蘋果片直徑也只有五六厘米。

那時的我攥着一把零錢, 把我的白粥、糖水錢, 都交給了小網吧的老板娘。

彼時對戰平臺才剛剛興起,網吧裏最流行的還是局域網模式, 只有網吧人不夠的時候大家才會約一條線路一起上對戰平臺, 而我從來不敢跟網吧的人玩,因為他們玩游戲的時候不擡頭,可要是被人殺了就會站起身來大聲詢問“剛才是誰打了我喲”。縣城這麽小, 我做賊心虛,很怕他們中有誰和我的老師、家長認識,會把我供出去。

那時的網吧病毒很多,對戰平臺的安全措施做得也不太好,上次申請的賬號下次再去網吧玩時很可能就會發現已經被盜了,所以我每次去都要申請新的賬號。這樣一來,即便是選擇和之前同樣的線路,幾局打下來別人也以為這條線來了個新人王,跟我打招呼,喊我“高手”,問我能不能一起打,問某個英雄怎麽操作。

我每天要花一碗白粥或者兩個串串的上網時間來跟他們解釋這些東西,說我是昨天的誰誰誰,說你這個怎麽操作——就像大個兒現在,明明自顧不暇,來不及擦幹額頭上的汗水,還要擠出幾分假笑,向他叫不出來名字的人說明怎麽開機,怎麽調整焦距、快門,怎麽換鏡頭、游戲卡。

幸好,後來對戰平臺出了信息屏蔽系統,每天上去點個叉,整個世界都清淨無比,幫我節省了很多不必要浪費的時間和精力,對方也能了解到我是無差別地拒絕消息,并不是針對某一個人有意見而不回複。這個系統深得我心,于是我在某撥人剛剛離開之後上去叫了大個兒,幫他手動打開信息屏蔽模式:“把東西放在櫥子裏鎖鎖好,出去走走啦。”

我帶着大個兒走在校園裏,他跟在我身後約一步遠的地方。

走了沒一會兒,他低下頭來湊在我耳邊,緊張地小聲問道:“咱這是在幹啥???”

月朗星疏,繁枝茂林,清風徐來,隐有荷香,能幹什麽?

我:“不做什麽啊,就是出來吹吹風呀,你不覺得這裏比寝室還涼快嗎?”

北方的初秋,吹來的風就僅僅是風而已,不挾帶任何濕氣和暑氣,我置身其中仿佛能看到它自開闊的原野飛揚馳騁而來,嚴肅按照節氣表格,每分每秒走過規定的裏程,無情又潇灑,和我一樣,是一位飽經滄桑的硬漢。

“涼快?”大個兒痛苦地看了我一眼,擡手搓了搓脖子,好像搓下來了一條表皮新陳代謝物和灰塵、汗水的混合成品,“你說這兒?涼快?”

這個溫度對我來說算是很涼快了,至少領先我家鄉的氣溫兩個月,最難能可貴的是這裏不但涼,而且幹爽,既非陰冷也不是濕冷。我很知足,簡直想拿瓶子灌一瓶這裏的空氣留作紀念。

“不涼嗎?”我說,“那就當是散散步吧,這不是好多人都在散步嘛!”

宿舍樓附近的這條小路上的确有不少人散步,只不過……都是一對一對,牽着手、擁着肩的,在樹後路燈直射不到的地方還有些做出更親熱的動作的。大個兒困惑地掃視四周的情侶,再看看我,擡起手架在空中,又看了看旁邊某對親密擁抱的男女——那個眼神,就像要抄作業時對比兩個本子,看從哪開始。

我:“……”

我鎮定而機警往後退了一小步。

大個兒看我閃開便垂下了手,臉上悻悻的,沒有說話。

他的這種表情,無聲訴說着的似乎不是單純的失望,而是“早知會失敗還是試了試,最後一看,果然不行啊”的消沉——他有什麽可沮喪的?

見蝸牛縮回了自己的房子裏,我換了個話題,指指天上:“你看月亮,今天月亮好大呀。”

我指哪兒他就看哪兒,很聽話,而且看得全神貫注,不光眼睛朝那處看,就連臉也擡起來——那樣子有點呆,像是某種依賴主人的小動物,又像是極小、沒有主見的孩子。不管是哪一種,單說他這麽大體積的生物能聽我的話,真的是一次非常有優越感的體驗。

和不愛說話的人交往常常讓人心裏不踏實,可是大個兒和別人不太一樣,他雖然沒有說話,但是他未說的部分都含在眼裏,仿佛不開口也無所謂,反正我只要看一眼就能自己提取信息,且原汁原味,沒有一點兒的添油加醋。

盡管他請我吃的東西不是什麽家人親手做的,可是伴着他那時眼中流露出的期盼,也很好吃啊。

我想讓他高興高興,特地起頭說了個他感興趣的話題:“我用手機總是拍不清楚月亮呢。”

大個兒歪着腦袋看了一會兒,拿出自己的手機來嘗試拍了一張,把屏幕亮給我看:“天太黑了,我拍的也不清楚。”

廢話!都說了手機拍不清了!

“啊,是诶。”我說,“拍夜景應該要很專業的設備才行吧?就像你的那些相機,你肯定能拍得很清楚吧!”

大個兒想了想,如夢方醒:“我不知道,我也不會用。”

不會用你買那麽多相機做什麽!

我:“哦,這樣啊,可是我看你相機、鏡頭很多呀,看起來很專業呢。”

大個兒不說話,眼神飄忽——他只要稍微一擡頭我就看不到他的眼睛了,也提取不到回答“是”或“否”的信息,不過我覺得如果不是在大庭廣衆之下這麽站着的話,他很可能又要開始絞手指了。

“你不會是專門拿來給別人看的吧?”我站在臺階踮了一下腳,“你是怕沒人跟……”

不知多少個這樣的夜晚,有多少對情侶曾經站在我們腳下的這級石階上依依不舍過。他們反複說着晚安和叮囑,理智驅使道了無數遍再見,身體卻依然緊靠在一起,深情地蹉跎厮磨。那些不便在公衆面前表露的情愫化為輾轉的腳尖,石板臺階的邊沿被他們拉長了聲調的親昵打磨成了光滑的弧形。

我踮起腳,可還差了一點才能看清他的面容。

我在百尺竿頭不由得又往前探了探身……一個不小心,我失去了對重心的控制。

這是一條坡度極小的下坡路邊,石階矮得近乎平地,我沒有想到游戲裏踏雪無痕的我會在這種平凡的地方翻車,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不過還好,這裏并不陡峭,我最多崴一下腳。電光石火之間我已說服自己接受這個注定的結果,眼看着自己離路面越來越近,我張開手臂盡量保持平衡,實在不行還能撐地緩沖。

突然,半空出現一雙手,它的幹預搶救速度遠超我的.自.由落體加速度,穩穩地攬住我的肩膀和腰,将我整個人提了起來——那種失重感和穩固感的比例就像過山車和過山車的安全帶,似乎任憑我傾斜的角度再接近水平線也不會有事。

我像立木樁一樣被放回原位,連站的面向都沒變,距離我上次站在此處中間間隔了大約3秒,我順便說完了後半句話:“……跟你玩嗎。”

“嗯。”大個兒低低地應了一聲,又忙搖頭否認,“不,也不是……唉,你不用理我。”

他看起來像是搞砸了什麽事,十分懊惱,恨不能删檔重來。

身處于這偌大的校園,我們就像在網游裏新建的一個個角色,對環境的了解完全空白,對此間的規則懵懵懂懂。人難免會想抱團取暖、互相支撐,希望用最少的精力認識最多的人,以便信息通暢,至少在了解此處之前保障自己不會錯過什麽。

這樣的“認識”,僅僅是認識而已,未必将來就是“朋友”。

大個兒與別人恰恰相反,他嚴陣以待,如臨大敵,拿出真誠的目光,将昂貴的物品與陌生人分享,做說明書一般詳盡的解釋,用“交朋友”的規格來應對“打招呼”的人。

他沉默地站着,身姿挺拔,卻微微低着頭。這一會兒,他即便是偶爾眨眼,眼睑的動作也已變得很輕、很慢了。

其實,交朋友是一件非常難的事啦。

這件事難到你根本來不及考慮對方是否有錢、有多少新鮮玩意,光是“能談得來”這一條就可以過濾掉不少點頭之交和一笑而過,再根據談得來的程度又可以區分為就事論事、就事論人、就人論人的朋友,以及什麽都不就,也想和他論一論的人。

當然,這其中除了愛好觀念是否相同,還要看彼此付出情義的程度,像大個兒這種……即便我和他沒有共同的愛好和話題,他也是值得被用心對待的人。

“今天借你游戲機的人,你認識嗎?”我問他,“好像不是我們班的吧?”

大個兒輕輕搖了一下頭。

我問:“你找不到人了怎麽辦呢?要是他們不還了呢?”

大個兒仍是搖頭,似乎他也不曾考慮過解決方案。今晚的雲沒有遮住月亮,卻漫上他的面龐,像欺負老實人似的,久久不肯彌散。

站在比他高一級的臺階,我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安啦,等會兒我去幫你要回來好啦!”

一掌下去,我的手心發麻,像想不開的人扇了石像一巴掌。大個兒身形紋絲未動,臉上如同受盡委屈的孩子終于迎來救世主一般感激地看着我,抿着唇點點頭:“好,謝謝!”

沒辦法啦,誰讓我就是這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呢?

可是手真的好疼呀……

我忍不住轉過身偷偷吹了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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