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我有一個朋友2

我在一個潔白的世界中醒來——枕頭、床、被子……以及我身邊坐着的男人身上穿的浴袍。

除此之外, 地面鋪着古典花紋紛繁複雜的地毯, 牆面的包裝鑲嵌着金色的邊條和紋路,軟包的菱形四角固定點仿若絢爛水晶,房頂天花板的吊燈構造複雜, 像是自成一派的發光星系。

我和大個兒躺在一床被子裏。

他剛洗完澡,将所有頭發一視同仁地向後捋到了耳後,手指玩味地夾着一張紙, 靠坐在床頭正看得聚精會神。從側面望去, 他的額頭、鼻梁、唇峰、下巴、喉結構設成了一條蜿蜒的曲線, 那些低凹處似乎足以讓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而凸起的弧度又冷峻高傲地讓人甘心碰壁……我第一次知道通碼的浴袍居然不是所有人都适用的,穿在他身上就像長身體的孩子不開心地穿上了前一年的服裝,袖子、前襟、肩線,哪哪兒都短, 估計下擺的長度也是場災難。唯一不顯左支右绌的地方是腰部, 多餘的毛巾質地布料在那裏堆疊成了皺褶的一團, 讓強迫症見了恨不得給他減掉一塊再系上腰帶。

盡管我不認為關于我身高的業務就發展到現狀為止了, 但坦誠而論, 就算讓我再長一個青春期,我好像也長不成他這副優美的身材, 因為我根本無法靠想象勾勒出他浴袍下的身體, 那一定超出我的認知。

真是好讓人嫉妒。

他的神情認真且專注,像運籌帷幄的統治者捏着足以颠覆天下的籌碼,斟酌着落子何處, 絲毫沒有察覺到我醒來。

我輕輕喊他:“闵丘?”

大個兒立即放下手裏的紙頁看向我,柔聲道:“醒了?”

他對我說話的語氣總是這樣,很溫柔,很輕的。有時結合他的動作,我幾乎以為他在同一朵蒲公英講話,生怕聲音一大、氣息一急,會把我吹走。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我,忽然笑了一下,唇角愉快地勾起。

我頓時想起我睡着前的景象,忙解釋道:“我跟你說哦,我不是喝醉了,我就是有點困,真的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喝醉了。”他笑着打斷了我,随即又溫和道,“你還沒喝就睡着了,怎麽可能是喝醉了?這不可能。”

我:“……”謝謝您的理解!

我想到一個問題:“我怎麽來的?”

大個兒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似乎詫異我竟有此問:“我抱你來的啊。”

難怪我做了個夢,夢裏我騎着趙雲的照夜玉獅子,在長坂坡七進七出,陷進了落馬坑還能自己跳出來……

“……”我的嘴唇哆嗦得說不利索話,“抱?”

“嗯。”大個兒輕輕哼了一聲,身子往被子裏躺了一截,反手撐着腦袋,支在我枕邊看着我,“你好輕啊,要不是你睡着了,我一只手就能抱你。”

房內到處都是吸音的設施,在這兒就算弄出再大的動靜也不用擔心隔牆有耳,可他偏如耳語一般,低聲問:“試試?”

我半張臉縮進被子裏:“不不不不……不用啦。”

大個兒看着我直笑,笑得我心裏發毛,配上這樣的高檔酒店房間我簡直要懷疑他趁我睡着的時候幹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或許是他平時總習慣用劉海遮遮掩掩的關系,此時我才得以看清他眉眼的真容——他的眉形英挺工整,毛發疏密均勻,長勢萬衆一心,沒有一根叛徒從中作亂,一雙眼眸既不像淺灘也不像寒潭,而是含着一種與強健的身軀截然相反的書生氣質,更要命的是他還以孩子撒嬌要糖吃的語氣跟我說:“試試嘛,就一下。”

試個鬼啦!

我最怕被人纏,一纏我就心軟,他要是再問一聲我肯定不好意思拒絕了。我忙不疊地顧左右而言他:“你幹嘛弄個……床這麽大的房間?”

“單人床比較小吧?我怕晚上睡覺伸不開腿……”大個兒似乎不太好意思展示他心內的小九九,話說得含混不清羞羞答答,“在寝室睡覺我就老踢牆。”

哦,睡覺動不動踢到床欄杆和牆,那是蠻不好休息的。我倒是沒有踢牆這種擔憂,畢竟我連床的下邊緣都夠不着,可是……我猛地坐起身來:“晚上?睡覺?在這兒?你和我?”

大個兒:“是啊,2399,錢都交了,不睡有點浪費。”

這哪是“有點”浪費?我安然地躺了回去,蓋上被子,非得在這呆到明天中午12點不可。

他俯身離我又近了一點:“小華金?”

我對那個“小”字的感覺很不怎麽樣,看在他好像有話要說的份上才先沒與他計較:“怎麽啦?”

“今天上午就想跟你說了,出租車上有司機在,我才沒說的。”他靠近我,“後來一下車,光顧着找飯店,我又給忘了。”

我不知道現在是幾點、距離我們喝酒過去了幾個小時,也不知道我睡着之後他喝沒喝酒、喝了多少杯,我只知道我們之間的距離近在咫尺,而他身上一點喝過酒的糟糕氣味也沒有,只有輕微的剃須水清香。

他的聲音伴着呼吸的氣息,無意識地拍打在我的臉頰,比目光更為缱倦:“你睡覺的樣子,真的……”

我很不明白。

有什麽話是要距離這麽近才能說的?難道我的睡相是什麽不可告人、不可宣揚、僅限兩人知的事嗎?可我卻無法向他報以疑問的眼神——他離我太近了,如果我轉過臉和他面對面……情景一發不可收拾。

大個兒燦爛一笑,牙齒工整潔白得像牙膏廣告模特:“真的可好玩了,動靜跟小豬一樣,過二環禁鳴路段等紅綠燈的時候我和司機我倆光在那聽你呼呼呼嚕了,臉壓在我腿上嘴撅得跟鴨子似的,你看過那個動畫片吧?這個樣的……”

他用食指和拇指比劃,捏在一起一張一合:“這樣撅撅着,鴨子嘎嘎嘎嘎……”

“……”我冷漠地回視。

他一個人在安靜的房間內笑得提不上氣:“嘎嘎嘎哈哈哈哈!”

作為當事人的我浸泡在他的歡快笑聲中度秒如年,我大概可以理解為什麽他那麽自閉——今天他面對的人是我,不能把他怎麽樣,如果換了他以前的同學,要是都長得和他身高塊頭差不多,一人一拳一腳,別說打成草木皆兵的自閉症患兒了,打癱瘓我都不覺得意外。

幾百個春秋過後,這個神經病終于笑夠了。他大喘了幾口氣,像剛跑完晨跑又悟透了某些哲理一樣,整個人虛弱地躺在床上,目光空靈地看着天花板,露出快樂而迷幻的笑容,“啊——”地一聲長嘯:“看完你在車上睡覺,再看你在床上睡覺,就覺得更可愛了。”

我:“……”

說實話,我對從他嘴裏吐出象牙一事已經不抱什麽希望,然而他這話的語氣卻又非常真誠,真誠得讓人一聽就不想再懷疑它的真假,尤其是伴上他那一聲長嘆,仿佛這話他原本也是不打算說的,只是被從肺腑經過的一陣氣流不小心帶了出來。

要是這樣的語氣也能做僞,那必須是國寶級的老戲骨出馬,才能表達得這麽毫無痕跡吧。

我知道他不是壞人,絕不可能有這樣的演技:“嘁,我……我哪裏可愛了?”

說完,我偷偷把一側耳朵朝向他,像是放在屋頂的天線,搜尋着期待的信號。

“我這樣抱着你,”大個兒拿起一個枕頭當做是我,比劃着說,“剛一把你放到床上你臉朝下就睡着了,我怕你憋死了,我就說你動動啊動動啊,你這才拱了一下,脖子搭在枕頭上就睡,你知道夏天小狗睡覺吧,熱得不行了就是把脖子貼地下的……”

“……”信任錯付!忍無可忍!我兇神惡煞地拍床而起,“我又像豬!又像狗!那你抱我幹嘛啦!誰要你抱了啊!”

“我也是沒辦法啊。”大個兒平躺在了床上,原本就短板的前襟沒有在翻騰中堅強地裹住他,露出了大片的胸膛和依稀的腹肌線,晃瞎了我的眼。他擺出一副任人魚肉的放松無防備姿态,“我把烤串打包了,我不抱着你我怎麽拎着打包盒啊,那我要是把你背在背後,還不跟丐幫八袋長老似的走一步踢着一下盒子……”

我用僅存的理智思考了一下那個場面:“那你抱着我怎麽拿打包盒?不還是走一步踢一下嗎?”

大個兒笑着搖搖頭,像提筆看到試卷下一道是極簡單的題目:“放在你肚子上啊。”

我:“……”

夢裏的我不光騎着照夜玉獅子,懷裏還抱着個阿鬥。

“要是下次我睡着了,”大個兒忽然止住了笑,唇角微抿,眼睛眨得飛快地看向我,“你也會抱我回來吧。”

我順着我們兩人用身體分別造成的被子凸起向下看了一眼,他的那條被褶一直綿延到床尾宛如安第斯山脈,我的這條充其量是人民公園的假山。

我真誠地回答:“抱不動。”

“我知道。”大個兒害羞似的用被子掩面,“你抱我一下就行,你抱我一下,我肯定就醒了。”

我:“……哦。”

大個兒馬上用被子蓋好自己:“我現在睡着了。”

“……”與人交往最讓人感到不安的不是你身邊的同伴一言不發,而是他一開口你無法預料到他會說什麽驚天動地的話——難道他是要我抱他?我想我們兩人之中一定有一個不太正常的,我還要養家,還要孝敬我媽,但願不是我吧。

我疲憊地掀起被角,“那你睡着,我去喝點水。”

“我去給你拿。”他比我更快地從床上跳起來,殷切道,“你餓不餓?西餐廳可能沒吃的了,我去外面給你買。”

他手指輕巧地一拉一拽,整件浴袍毫無預兆地在我面前落下,那些我無法想象和勾勒的線條陡然出現在我的眼前,而我,只能像一個看到答案卻看不懂解題過程的傻瓜,張着嘴,看直了眼。

當我回過神時,他已離開房間許久。

他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有時看着他的眼神,分明可憐得像個委屈的孩子讓人心疼,可當他嚴肅認真起來,又和他的外表一樣變成了一個偉岸的男子。他躺過的地方,床單留下了一個偌大的人形痕跡,我好奇地一轱辘滾了過去,順手拿起桌上他方才看過的那張紙——

“搏一搏!單車變摩托!賭一賭!摩托變吉普!”

“……”我的心情從未如此平靜,就像看透了太陽底下并無新事,看破了滾滾紅塵千篇一律。

屋內的通風換氣系統應當是極高檔的那種,直到躺在這裏我才聞到空氣中有一絲隐約的辛辣氣息。我順着味道的來源方向一低頭——他床邊放着一個垃圾桶,裏面密密麻麻插着啃過的燒烤竹簽,其密集程度堪比剛拆封的牙簽筒。

怪不得“阿鬥”那麽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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