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我有一個朋友4
來人将樓道堵得水洩不通, 制造了大量的噪音, 很快有人不堪其擾報了警。我家鄉周圍縣市的方音複雜,有時相鄰的城鎮口音都大相徑庭,走廊狹窄回聲頗大, 又人多口雜,警察的盤問和對話我聽得不是很清楚,但是有一點我聽得明白:秦臻的爸爸出事了。
這些人是循着秦叔叔早些年給人做工時填過的家庭住址找來的。我們住的這種安置房沒有産權證, 在外買房後要辦房産證時就要先放棄這裏的居住權, 搬走一戶立馬就會安置進來新的一戶, 對面的那間屋早就不屬于秦臻家, 他們當然不可能在這裏找到人。
後來的一段時間,陸續又有幾撥人找到這個地址,有敲錯我家門的,還有特地堵着我問秦臻家有沒有別的房産的——別說我确實不知道了, 就算我知道, 我也絕對不會說。
某天, 我像往常一樣拿着節衣縮食攢下的零花錢到網吧叱咤風雲, 忽然有一個人拍我的肩膀。
再見面, 秦臻早已不複從前的體面與光鮮,背上背了一只大包, 包裏裝的是他所有的行李——秦叔叔前些年給他找了個後媽, 後媽又給他生了個小弟弟,這次出事之後秦臻的後媽火速處理了後事,賣了他們的房子分家, 給秦臻留的唯一一條“活路”,是按繼承法裏的某一條某一款,分給了他房款的百分之十幾,至于存款、車、貴重物品等,一律以變現後花在葬禮裏為由敷衍了秦臻。
學校他根本回不去。就算老師有心袒護他,可其他學生的家長卻不願意讓自己面臨高考的子女和一個天天被人找上門要錢的人當同學——誰知道那些社會人士在校門口和附近聚集,哪天會做出什麽事來?校方最多能保證不讓他們進入校園,總不可能驅逐他們離開學校校門周圍的公共區域。
休學後,秦臻住在臨近縣城一處空置多年的奶奶家房子裏。秦臻的奶奶過世多年,那處房子是他爸事業鼎盛時期根本沒看在眼裏的老屋,是以在世時沒有來得及完成過戶,他後媽自然不知道還有這麽一回事。一開始還算安靜,可過了沒多久,接二連三地有人找上這個地址,上門跟秦臻要錢——他分到的那百分之十幾的房款算下來不過十多萬元,根本應付不來那些人,只好趁着夜深人靜匆匆打了個包,将能帶在身上的東西都帶在身上,回到這個他熟悉而又陌生的縣城流浪。好在那些找他要錢的人并不是本地的,不可能滲透到這裏的每一個角落,還不至于發生他走在路上就被人圍追堵截的場面。
高中時代,我和我周圍的同學已有了“好不好看”的意識,哪顆縫扣子的線要是和別的扣子不一樣、哪件T恤上破了個小洞,那都是斷斷不肯穿出門的,而這時的秦臻穿的衣服倒像是我們小時候穿的那樣——家長嫌孩子調皮,索性只給穿些舊的衣服,反正換了也很快就會弄髒,以至于那些衣服看起來常是灰蒙蒙的。
看我玩游戲,秦臻也玩了飛仙,出于裝備便宜好湊合、後期任務活動好“就業”的考量,申請了個女號,玩了個藥師。他一如既往地心靈且手巧,學得很快,尤其是法系遠程職業,一點就通。
那時我和風傷已經配合打了兩年的PK年賽——風傷的操作水平非同一般,在游戲中小有名氣,他又很有前瞻意識,是最早将自己定位為“職業玩家”的一批人,打定了主意要借游戲的東風賺大錢。第二年拿了冠軍之後,他一直策劃着下一年由我們兩人作為隊伍核心和主要輸出,收費帶其他人拿年賽冠軍。
此前我們的隊友基本固定,大家拿了兩次冠軍各自有所膨脹。風傷覺得他才是隊伍靈魂,在商談中出言欠妥,揚言只要他一出手哪怕帶三個假肢也能贏;而隊裏的戰士、術士和藥師也分別感覺自己才是力挽狂瀾的中流砥柱、劈山開道的業界師祖,對自己的位置來年居然改成了收費模式紛紛表示不能理解、真是遇見傻逼了,只有我——我那時因為年紀太小,又沒什麽野心,從來沒想過我的早點、糖水錢投進網吧還能看見回頭錢,聽他們争吵的過程聽得一愣一愣,自然是誰吹的牛大跟着誰走——在沒有招到出價合适的年賽老板的那段時間裏,我每次上線都能聽到風傷彙報拉客工作,安撫穩定我的情緒,以免我被前隊友游說走,那他就真的獨木難支了。
風傷給我畫着餅,餅裏的我們想吃多少餅就有多少餅,盡管我并不愛吃餅,但是聽他說說還是很有趣味的,仿佛哪一天我考不上大學,至少也能跟着他吃一輩子餅。
秦臻的上網時間遠多于我,操作和角色裝備一點點趕上了大多數玩家的水平,經常和我們玩在一起,我去上課的時候風傷偶爾會對他進行加強操練。有一天,風傷宣布,他對我們的年賽計劃作出了一點與時俱進的小小改動。
我很歡喜,因為不斷地自我修正才能進步,我們一定是離吃到餅更近了。我鼓鼓掌安靜地聽他娓娓道來:在卧虎藏龍的PK賽中沒有一個靠譜的藥師真是太可怕了,萬一我們招到的老板真的宛如假肢,那我們倆最多只能收費帶得動兩個,隊裏必須還得有一個續航保證在場,這個職位,肥水不流外人田。
盡管當時風傷開的天價還沒有招到年賽老板,可是在他到處宣傳的過程中硬是給自己的代打業務吹出了名號,所以找他打月賽的人還是不少的,每周只花兩小時,收入就達到了一般城市的平均工資水平。
我曾擔憂秦臻拿着“分家”的錢只出不入,早晚有一天會花光,現在風傷願意把秦臻也畫到餅裏,我舉雙手雙腳贊成,甚至我的那份都給他也可以——我把秦臻當兄弟,看他流落在外我恨不得把他接到我家去住,可是沒有經濟獨立就不能有意識獨立,我在家裏說話顯然不算數,而且當一個母親在見過上門要賬的那些人兇神惡煞之後,她對兒子産生的保護意識強烈到無法理智對待事情本身,現在終于有一筆我自己說了算的錢,我迫不及待地想支援他。
我轉頭看了一眼秦臻的屏幕,他的那個女藥師號竟然改了新名字:雨打癡心人。
風過傷心處,雨打癡心人……這兩個名字看起來是如此的……
我:“……”
秦臻沖我眨了一下眼——他長大了,模樣有些變化,但那神情,和他小時候玩玻璃珠出千時示意我別出聲的表情一模一樣。
我能怎麽辦?
彼時“飛仙”剛剛進入圈錢階段,手法還比較婉約,高等級野外PK地圖和修羅戰場等收費地圖逐一推出,有效激發了玩家的攀比心理,一點點打開衆人的錢包。數不清的人為求狹路相逢不低人一等而不惜一擲千金,一擲千金和一擲千金的狹路相逢後又激發了雙方投入更多金錢再決高下。借着風傷的名氣,秦臻可以很容易招攬到一些日常任務的小生意,且報酬豐厚。那些活兒風傷不屑接單,但是秦臻一旦接了,風傷随手就能保送他打上第一,權當是幫他賺零花錢。
我估算了一下,按這個勢頭下去,秦臻每月穩定的收入很快就能超過我媽,偶爾再有點外快,日子能過得非常不錯,還能攢些積蓄,名利雙收,不用再住在網吧的沙發,一切都很好。
唯一的問題是,他們在游戲裏結婚的那天,風傷似乎仍然不知道秦臻和他的女藥師號沒有任何性別關聯……
“小華金?華小金啊,”大個兒閉着眼喊我的名字,慵懶的聲音從嗓子眼裏發出,近乎呢喃,“誰要是騙你欺負你了,你跟我說,我去幫你揍他,嘿嘿嘿嘿。”
他大大咧咧地躺在床上,光着的腳朝向我得意地一搖一晃,我覺得他可能要穿45或者46號尺碼的鞋。
這傻瓜。
且不說我會不會被人欺負、被人騙了,難道長大之後的世界也是能用拳頭說得算的嗎?
他說的話我沒有當真,但我還是忍不住代入他的形象設想了一下記憶中的那些畫面——假如由現在的他帶着以前那個小小的我,我們蹲在兒時那堆沙子旁邊玩,也許我媽就不用一見到有大孩子遠遠地朝這邊走來而趕忙将我抱走,我可以蹲在那裏想玩多久就玩多久,不用擔心被大孩子欺負;如果上門來找秦臻的那些人敲錯我家門的時候,是和門框差不多高的大個兒黑着臉開的門,反問他們找誰,那些人可能就不會在我的上學路上再三堵住我的去路,連唬帶吓地逼問我秦臻的下落。
雖然大個兒偶爾看起來有些傻傻的……但是,在他身邊,好像真的很有安全感啊。
我收拾了下披薩的紙盒,也輕輕躺到了床上,眨着眼看着天花板上造型浮誇的吊燈,靜靜地把大個兒代入我成長過程中每一個不願承認而又确實留有遺憾的畫面。
大個兒在旁邊小聲叫我:“華金,你看看我,看看我。”
或許是吃飽了又躺在舒适大床上的關系,大個兒看起來稱心如意,放松非常。他臉埋在枕頭裏,稍微側向我,忽地露齒一笑——那笑容裏帶了一點兒調皮的小機靈,我的心一慌,好像有些朦朦胧胧卻又不得了的感觸。
“你看啊!”大個兒一低頭,把臉埋在枕頭裏,聲音悶悶地傳了出來,“你就是這麽躺的,像不像小狗?人這麽躺真能憋死,你以後可別這麽想不開了,你是有多困啊不能躺好了再睡……”
滾!老子是喝了誰的酒才睡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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