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相親

清早的烏衣巷裏細細飄着雨, 一溜的青石板上濺起圈圈雨水漣漪, 拾階而上的中年男人撐着把灰色的竹紙傘,從白牆青蘿邊不緊不慢地走過。公卿富貴家的仆人打着哈欠擡手綁了下青色頭巾,喊住了冒雨賣杏的小姑娘, 兩人正說着話, 小姑娘挎着菜籃子朝着他走過來。

“杏子多少錢一捧?”

“便宜!兩……”小姑娘翻着菜籃子忽然腳下一滑, 整個人猝不及防地往後摔, “啊!”

撐着灰竹紙傘的男人正好走過,随手扯着她的領子往後一拎,掠過水坑, 松開手将人輕輕放在地上, 他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走, 腳步不頓。

驚魂未定的小姑娘站穩後忙回頭大喊:“謝謝!謝謝!”

買杏的仆人望了眼那路過的男人, 一晃眼他也沒瞧清那人的樣貌,只瞧見那男人腰間配着把秀氣的刀。

青州刀?

那仆人愣神的工夫, 那男人卻已經撐着傘走出去很遠了。

琅玡王家後院的小涼亭。

王導坐在亭子裏喝茶,聞見腳步聲,他回頭看了眼。

“早。”配着青州刀的男人收了傘爽快地坐了,撈過茶給自己倒了一杯, 大口就給灌下去了。

“早。”王悅打了個招呼,“吃過了沒?”

堂兄弟之間的普通寒暄,宛如尋常百姓人家。

“吃了。”王敦呵呵笑了下,“吃油了,話說回來, 你家長豫呢?好些日子沒見着他了!”

“好多天沒回家了,已經沒法管教了,索性由他去了。”王導看了眼王敦,“你剛會過了太子,你是怕他來找你麻煩?”

王敦用力地點點頭,“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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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導忽然失笑。

大清早的,兩位跺跺腳建康城震三震的王家大人物坐在涼亭裏聊到王丞相家爛泥扶不上牆的草包兒子,相視一笑,他們不約而同地記起了許多年前的琅玡王家,那時候老一輩的王家人也愛坐在琅玡亭子裏閑聊,那時候被罵“老大不成器”的人還是王導、王敦之流。明明都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了,一轉眼卻好像都還是昨天的事。

王家好像代代都會出一兩個“家門不幸、祖宗蒙羞”的後輩,如約定俗成一般,總會有那麽一兩個的,三十年前是不學無術的王處仲,是游手好閑的王茂弘,如今是集大成者的王長豫,山轉水轉,永遠都有長輩在罵不成器的晚輩後生。

好在這話題很快就岔開了。

王老丞相已經答應了自家兒子要保太子,這話倒不是敷衍,他此次見面便是為了打消王敦的念頭。

那一日兩人在王家後院的亭子裏談了兩個多時辰,究竟談了些什麽沒人知道,衆人只知道王敦從王家走出來後确實沒再多為難太子,廢太子一事不了了之。

王導保了太子,朝堂衆人彼此都心照不宣。

有人說是因為王導為了王家聲名才出面保了太子,有人說王導是為了安撫惴惴不安的諸多朝臣,也有人說是病重的皇帝親自懇求王導顧念舊情,更有些無聊的說是因為素來與太子交好的王家世子對王導以死相逼,至于為何要以死相逼,那又是另一番天花亂墜。

腦子沒病的朝臣一般都猜前幾種,坊間百姓卻尤其偏愛最後一種,因為最後一種明顯聽上去比前幾種要更富有傳奇色彩,有一股野史的香豔氣質,也不知是誰先開始傳王悅與司馬紹的那些恩怨情仇,真真假假都有,故事跌宕起伏高、潮疊起,光是“奪妻”、“仇殺”、“反目”、“情癡”這幾個字便聽得人血脈贲張。

一夜之間,坊間百姓忽然全都熱衷于扒王悅與司馬紹的過往情仇,王悅當年追庾文君一曲《鳳求凰》弄得建康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庾文君轉頭卻嫁入了皇庭,王家世子一怒之下與太子反目成仇,光這事足夠日子平淡的百姓把舌根嚼爛,什麽十年同窗什麽奪妻之恨全都被添油加醋了幾番,王悅與司馬紹在衆人眼中俨然是不共戴天的仇寇,正因如此,坊間衆人為王悅今日為何要以德報怨簡直是操碎了心。

正當故事撲朔迷離之時,一個極為轟動的消息從建康街頭傳了出來,瞬間掀起了驚濤駭浪。

那一日的建康街頭,陶家二公子陶瞻路過酒坊,恰逢太子中庶子溫峤在酒坊喝得爛醉如泥,溫将軍脫了鞋當做驚堂木,在酒坊繪聲繪色地給衆人講了一件事,陶家二公子不幸目睹了全程,一口酒全噴了出去。

奪妻算什麽?當年王家世子與當年尚是琅玡王世子的太子曾當衆擁吻,情至深處旁若無人!溫峤溫将軍是軍營出身,張口便是葷段子,嘴皮子利索得像是抹了油,他又喝醉了,說話像罵人,那一日溫将軍拍着布鞋笑罵各路小道消息,那副口若懸河豔壓群芳的樣子讓多少人畢生難忘。陶二公子直接笑倒在街上沒爬起來。

這消息在建康城差點沒傳瘋了。

所有人聽完都驚呆了。

不是說奪妻之仇嗎?還有這一出?所以王家世子今日究竟為何要出手保太子殿下?三人之間究竟是何關系?當年那曲《鳳求凰》究竟是何意味?一傳十十傳百,一時建康城道說紛纭,精彩紛呈。傳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有鼻子有眼,最後就連朝堂上那些元老重臣都聽聞了此事,私下全在竊竊私語。

外頭已然翻了天了,王悅卻一無所知。王有容怕死,自然不敢主動和他提這事,謝家人更不會嚼舌根。是以全建康的人都知道太子與王家世子有龍陽私情,而王悅自己卻渾然不知,他只是莫名覺得這兩日謝家下人瞧着他的眼神有些異樣。

王悅不知道,在他籌備着買糧借糧時,建康城街頭巷尾有關雨季異象的傳言已經換成了他和司馬紹的情仇。

是夜,他坐在謝家書房給京口、姑蘇以及廣陵的幾位長官寫信借糧時,門被人推開了。

王悅擡頭看去,發現來人是一身玄黑的謝家小公子謝尚,圓領窄袖,這身打扮一看便知是剛從獵場下來。外頭的天黑黢黢的,謝尚穿一身黑面無表情,氣質瞧着有些冷。

王悅頓覺驚奇,這位不是大老遠見着自己便走嗎?今晚什麽風将這位小公子吹來了?他開口道:“你找錯了,你堂兄在他的院子裏。”

“我找你。”

王悅聞聲放下了手裏的筆,不太敢置信地又問了一遍,“你找我?”

“嗯。”

王悅反應過來後,輕輕擡了擡下巴,“坐吧。”他打量着謝尚,莫名想發笑,“你找我有事?”

謝尚頓了下,在王悅的面前坐下了,他盯着王悅看了會兒,沒說話。

王悅瞧着謝尚那副不說話的樣子,等了會兒,他問道:“敢問小公子你找我什麽事?”

謝尚的目光最終落在王悅腰間的玉佩與笛子上,神色頗為震動,卻依舊沒說話。

王悅忍住了笑意,擡手輕輕摸了謝尚的腦袋,“怎麽了?喜歡上我了?”

謝尚頓時流露出厭惡神色,啪一下揮開了王悅的手,“別碰我!不要臉!”

王悅卻難得沒有捉弄他,輕輕掐了把他的臉,“臉黑成這樣,是在外頭受欺負了?來來來,說來聽聽,我去給你把仇報回來!”

“誰要你……你放開!”謝尚的臉被王悅揪着,他躲了下,沒躲開。

王悅瞧見他躲來躲去的,忽然伸出手,兩只手各揪着謝尚的臉頰揉捏起來,笑道:“別不好意思啊!給誰欺負去了?沒哭吧?”他摸了摸謝尚的眼角,“來來來,偷偷和我說就行,我不告訴你堂兄,你是給人罵了還是打了?”

謝尚似乎愣了下,“沒有!你放開!”他猛地推開了揉着他臉頰的王悅,刷一下站了起來,忍無可忍道:“王長豫!你能有禮貌一點嗎?”

王悅狐疑地看了他大半天,一個沒忍不住終于噗嗤笑出了聲,“你臉紅什麽?害羞啊?”

謝尚頓時漲紅了臉,立在原地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不要臉!”

王悅欣然受用,“小公子,找我這不要臉的到底所為何事啊?有仇我明日幫你報仇,你留個名變成,這都快半夜了,我還要去陪你堂兄上床,你有事抓緊說。”

謝尚的臉更紅了,“你!你怎麽這麽不要臉!這種話也能随便說的嗎?”

“什麽話?上床?”王悅笑了出來,“好吧好吧!我還要和你堂兄辦點正事,這樣成了吧?”

謝尚差點給王悅這副樣子氣得發抖,他瞪了王悅一眼,開口道:“從前你在外頭不要臉便算了!以後有點羞恥心!別整日裏跟人胡鬧!不知廉恥!”他別開視線低低罵了一句,“真丢人!”

挨訓了的王悅點點頭,“是是是,小公子教訓的是,不過我能問小公子一句嗎?我幹什麽了?”

“你自己心裏清楚!”謝尚今日從獵場下來,聽見那不堪入耳的傳聞直接跟人打了一架,衣服都沒換便來警告王悅,此時他想到來意終于恢複了些鎮定,負手而立望着王悅,冷聲道:“你從前如何誰也管不着,以後別出去丢人!你王家欠我堂兄的,你若是再對不起他,你王家人良心真是給狗吃了!”

王悅頓了下,問道:“我丢誰的人了?還有王家什麽時候欠你堂兄了?”

謝尚冷哼了一聲,居高臨下望着王悅沒說話,那副清高傲岸的樣子擺明了是不打算說一個字。

王悅眉頭輕輕抽了下。

謝尚一身黑衣肅殺無比,警告完王悅後,他忽然輕輕踢了下王悅面前的桌子,若是按照陳郡謝家的規矩,這種無禮的事謝尚是絕幹不出來的,但是這些日子跟王悅打交道,他所有的禮數與忍耐在王悅面前完敗,只有他與王悅兩個人在時,他身上完全看不出來謝家子弟的謙遜有禮。他踢了下王悅的桌子,開口問道:“喂,真的是你保住了太子?”

王悅頓了下,有些沒想到謝尚會問這個,他點了下頭,“是我,怎麽了?”

謝尚的眼中頓時流露出鄙夷神色,腦子裏想到今日桓溫教他的話,他抿唇半晌,糾結片刻終于冷聲道:“我問你,若是我堂兄和太子同時掉水裏頭,你只能救一個,你會救誰?”

王悅聞聲頓了很久,他被這個問題深深地震撼了,良久他才開口道:“我不會水,他們兩人都會。”

謝尚也頓住了,場面一下子有些尴尬,他開口道:“你管這麽多做什麽?別理會水了!我堂兄與太子兩人,你只能選一個,你選誰?”

“你堂兄。”王悅沒什麽猶豫,大大方方道。

謝尚盯着王悅看了會兒,那眼神仿佛在試探王悅是不是在說謊,王悅被他看得一頭霧水。終于,他點了下頭,而後轉身不發一言地往外走。

王悅瞧他走了,忙喊道:“哎!謝祖仁你還沒跟我說到底什麽事找我?你有本事罵人,那倒是把話說清楚啊!喂?謝祖仁?”

王悅眼睜睜地看着恍若未聞的謝尚晃出去了,嘴角抽搐了下。

收拾好了東西,王悅将封好的信交給了侍者,命他送至尚書臺,然後他自己拎着燈往謝景的房間走。

推門進去時,王悅忽然一愣。

謝景在整理藥箱,不知是不是走神,他輕皺了下眉,手從藥箱中拿出來的時候食指上多了道口子,血瞬間湧了出來。

王悅猛地沖上前去,将謝景的手撈住了,傷口不深,像是沒留意被什麽東西劃了下,王悅看着湧出來的血,忽然低頭将謝景的食指放在了嘴中含住了。

謝景的眼一瞬間深了,他靜靜望着低着頭的王悅。

過了一會兒,王悅松開口,擡手從茶壺中倒了些水,給謝景清洗了下傷口,“你怎麽了?這都能傷着?”王悅說着話從箱子裏翻出幹淨的布,輕輕給謝景擦了下傷口。

謝景看着蹲在他面前替他處理傷口的王悅,擡起另一只手輕輕揉了下他的腦袋。

“我以為這種事只有我幹得出來,原來你也會?”王悅處理完傷口後擡頭看向謝景,“你怎麽了?”

謝景看了眼藥箱裏的細長小刀,開口道:“沒留神。”

王悅見他還要去碰那箱子,忙道:“別動別動!放着我來!我來收拾。”他站起身看着那藥箱與一旁的東西,“是把這些放進去嗎?”

謝景看了他一眼,輕輕點了下頭,“嗯。”

王悅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眼謝景,“這你都能把自己傷着?”他說着話把東西一樣樣擺入藥箱,忍不住道:“謝大夫你剛想什麽呢?毛躁成這樣。我能笑你嗎?”他回頭看向謝景。

謝景望着王悅在燭光中的臉,低聲道:“笑吧。”說這兩個字的時候,他的雙眼溫柔如昏暗晨星。

王悅頓時失笑,将藥箱收拾好,又把蓋子合好将藥箱擺到了櫃子上,“謝大夫,我家那位先生年紀輕輕輕的,不知怎麽回事變得越來越傻,你說我給他吃點什麽東西好?我想給他補補腦子。”

謝景終于輕聲失笑。

王悅放好了箱子回身走到謝景旁,微微仰着頭望着他,忽然湊近了些,“想什麽呢?出什麽事了?”

“沒什麽。”謝景垂眸望着王悅,打量了一會兒,擡手緩緩撫着王悅的頭發,那一瞬間他的雙眼很暗,裏頭瞧不見東西。

王悅開口道:“我問你個事,我不記得從前王謝兩家有什麽來往,你從前與王家沒什麽牽扯吧?”

謝景望着王悅,低聲道:“沒有。”

“真的沒有?”

“沒有。”謝景擡手給王悅整理了下頭發,“為何忽然這麽問?”

王悅心道還不是謝尚在我面前說話說一半我總覺得有些不安。王悅開口道:“沒什麽,我随口問問,你不是打小就認識我嗎?我忽然想你會不會跟王家人有過什麽牽扯,我随便問問,沒有便算了。”

謝景沒再繼續追問,也沒再多說什麽,他像往常一樣給王悅切脈,詢問了一些情況,然後起身去隔壁給王悅煎藥。等他回來的時候,發現王悅穿着衣服趴在岸邊的席子上就地睡過去了。

謝景放下了碗走到桌案邊,将睡熟的王悅抱了起來,他走到床邊将人放下,給他蓋了被子。看着王悅的臉,謝景伸出手輕輕摸了下。

這些日子王悅因為五石散的事傷了元氣,人也消瘦了許多,平日裏在他跟前瞧着很精神,可一閉上眼便有了疲态。謝景知道他很累。

王悅真的太累了。

謝景望着下意識蜷縮在他身邊睡去的王悅,輕輕摸着他的背,他很少後悔些什麽,因為後悔大多徒勞,但他當下确實很後悔一件事。

當年不該讓王悅遇上司馬紹的,早知今日,絕無當初。

謝景撫着王悅後背的動作慢了下去。

次日一大清早,王悅一睜開眼便覺得眼皮直跳。

這種不祥的預感已經多少年沒出現過了,王悅起床喝水的時候都有些莫名不安,怕自己給茶水嗆死了。王悅正琢磨着自己昨晚是怎麽睡過去的,外頭的院門忽然被敲響了。

“大公子,王家幕僚王有容求見世子。”

王悅一聽這名字,心頓時涼了半截,心頭不祥的感覺越發強烈。

王有容一直被勒令不許見謝景,于是他便在外廳候着,此時此刻,他的心境跟等死沒什麽差別,自古紙包不住火,流言這種東西,确實是防不勝防。

街頭巷尾有關王悅與司馬紹的流言早已傳得沸沸揚揚,三歲小孩都知道了,王悅怕是整個建康城最後一個知道這傳言的,而倒數第二個知道的是王家的主母,曹淑。

也不知道是誰将這流言捅到了曹淑的跟前,王家的主母當場便摔了杯子,王導勸都勸不住,王家現如今亂成一團,就連大将軍王敦今日都沒往王家跑,人去城外避風頭去了,留下王丞相一人苦不堪言。

王家主母發完脾氣後當機立斷,決定給王悅安排親事,讓這種荒謬的流言不攻自破。

正好王家世子年方二十,年紀老大不小,婚姻大事是該擺到臺面上好好說說了,消息一出,烏衣巷嘩然一片。

琅玡王家世子的婚事,這是幾乎可以改變當下朝堂的格局的大事,一下子引起了江東士族的震動。

王悅坐在堂前聽王有容說完了流言,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聽王有容告訴他曹淑要為自己相親,不由得愣在原地久久沒反應過來。

王悅當即決定趕回王家,趁着這事還沒鬧大,趕緊把曹淑拉住了。

王有容對着王悅那叫一個欲言又止,欲語還休。

直到王悅自己去看了眼,他才知道王有容那表情是個什麽意思。

還拉什麽拉?事早鬧大了!一大清早,主動請纓的媒人便已經堵死了烏衣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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