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周家

王悅一大清早便起了床, 正收拾着近日的信件, 謝尚推門進來,他眯了下眼正打算調戲這位小公子幾句,對方卻面無表情道:“外頭有人找你。”

王悅捏着信件的手微微一頓, 心頭陡然一陣不安。

來人是王有容。

“怎麽了?”

王有容低聲道:“大将軍昨夜派人收押了周顗與戴淵。”

王悅眼中一銳, “你說什麽?我不是讓你盯着他們嗎?”

“一直仔細盯着, 事發突然, 沒人料得到大将軍昨夜會動手,如今人已經在大牢裏頭了。”王有容自知失職,難得沒嬉皮笑臉, 王悅早在石頭城便交代他盯着此事, 他也一直放在心上, 可如今卻依舊出了事。

王悅知道多說無益, 問道:“除了周顗與戴淵,他還動了誰?”

“暫時沒有。”

王悅心裏頭卻沒能松口氣, 原想着王敦不日便離開建康了,剛預備着松口氣,卻不料他會忽然在此時發難,這明顯是深思熟慮過後的決定, 要得便是其他人措手不及。

他想做什麽?

王悅沉思了片刻,忽然望向王有容,“東宮有消息嗎?”

“有!前些日子尚書令刁協出逃為人誅殺,首級被傳到大将軍面前,如今有人告密, 太子殿下下令将殺害刁協的人秘密處決了。”王有容深深看了眼王悅,“大将軍震怒。”

王悅明顯一頓,他知道刁協這事,當初王敦起兵清君側,直言不諱要誅殺兩人:一個是太子太傅劉隗,另一個便是刁協。刁協此人同皇帝交情很深,當日在石頭城,皇帝兵敗,拉着刁協的手求他快逃,還親自為他安排了車馬,結果刁協此人平日得罪的人太多,竟是被手底下的人在江乘殺害,首級被人送到了王敦面前。王悅記得當初沒人敢替這位老臣收屍,還是他硬着頭皮求王敦讓刁協的家人為其收屍,這一位才終于入土為安。

皇帝聽聞刁協慘死的消息後一病不起,自此纏綿病榻日漸虛弱。

刁協慘死,你要說司馬紹心中不平,王悅倒是信的,但你要說是司馬紹下令秘密處決了殺害刁協的人,王悅還真不信,司馬紹這點腦子還是有的,風頭正緊他不至于為了一個已死之人去開罪王敦,這事你說要是皇帝幹的倒是還有幾分可信。王敦怕是也知道是皇帝幹的,但他張羅着廢太子,索性就将這事賴在了司馬紹頭上,這一趟正好連着戴淵、周顗一齊收拾了,戴淵周顗一旦死了,朝中支持司馬紹的人怕是少了大半,至少沒人再敢在明面上反對王敦廢太子的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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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敦離開建康前夕忽然來了這麽一手,是為了剪除司馬紹的羽翼?亦或是為了清洗朝堂?怕是兩者都有。

王悅迅速将事情理了一遍,來不及多說些什麽,對着王有容道:“走!”

“回王家?”

“去大獄!”他看了眼王有容,“先把人的命保住!”

王悅在趕赴大獄的路上不停地思索一件事,難道這段日子所有的心血與謀劃終究要付諸東流嗎?

王悅在半路上給人攔住了,對方直接沖到了王悅的馬前,王悅猛地拽緊了缰繩,用盡渾身力氣才勒住馬沒把那人撞死。

王悅剛想罵人,定睛一看卻發現對方是個熟面孔。

那抓着袖子擡手攔在他面前的少年是周顗的小兒子,周晏。周顗正是此次王敦抓入大牢的兩位大臣之一。

王悅猛地就記起一幕場景,當初王家全族跪在尚書臺之際,王導曾懇求周顗為自己求情,周顗無動于衷,後來王敦入京,周家懼怕大禍臨頭,這位周家小公子找上門來跪在他面前求他饒恕周家,頭磕得咚咚作響。王悅答應了他。

周晏攔在王悅面前,一雙眼裏全是血絲,“王家世子!你曾答應過我的!你說了保我父親!”

王悅坐在馬上望着狀似瘋癫的周晏,他心中本來就急,他也顧不上什麽,猛地喝道:“讓開!”

周晏卻猛地上前抓王悅的缰繩,凄聲道:“你騙我!你為何要騙我?我是如此相信你!人人都說你王家人信不過!說你王家狼子野心!可我不信!你為何要騙我?”

王悅不知道這人受什麽刺激了,猛地去拽缰繩,吼道:“不想你父親死在獄中就讓開!周恬!”

周晏今日卻有些瘋瘋癫癫的,他一身衣服穿得颠三倒四,神色也大不對勁,他扯着王悅的缰繩咬牙罵道:“騙子!你答應過我!為何要殺我父親!你是要殺盡我周家人嗎?這建康從此便是你王家的天下了!我們該死是不是!我們該死!是不是?”

“周晏!”王悅被他扯着脫不了身,猛地喝道:“瘋了啊你?讓開!”

周晏卻不肯放手,“你答應過我的,王家世子,我求求你,你救救我父親!我周家無辜!我周家世代忠良!确實無辜啊!”

王悅沒想到周晏一個讀書人有這般力氣,竟是甩不開他的手,他趕着去牢獄看看情況,生怕遲了周顗的屍體都涼了,思及此,他猛地用力地推開了周晏,周晏啪一聲後仰着摔在地上,狼狽地起身便又朝着王悅撲過來。

“王長豫!”那紅着眼的樣子隐隐竟是有瘋狂意味。

王悅不知道他抽什麽瘋,以前瞧不出來這位二公子還有這等瘋狂樣子,他猛地在他腳下抽了道鞭子,“離我遠點!”

王悅沒想真抽他,卻不料周晏自己湊上來,啪一鞭子頓時皮開肉綻,他頓時嚎叫一聲,卻仍是抽搐着朝着王悅走過來,“王家世子,我求求你!”

王有容在一旁提醒道:“世子,不太對勁!那邊怕是要出事!”

瞧周晏這副癫狂樣子,周家怕是出了大事才把他刺激成這樣。

王悅沒再理會周晏,猛地拽了缰繩往外走,後頭周晏忽然撲上來,卻撲了個空狠狠摔在了地上,他趴在地上朝着王悅吼,王悅依稀聽見幾句嘶吼,回頭看了眼,而後別開了視線。

王悅趕到獄中發現周顗和戴淵還活着,頓時松了口氣,此時此刻他才發現自己已然出了一身的冷汗。瞧周晏那副樣子,他真怕自己來不及給周顗收屍。

他知道周顗與戴淵還活着,也沒有敘舊的心思,派了人過來換掉了一批獄卒,又命人去周戴兩家盯着,确保兩人不會暴斃在牢獄中便急匆匆地去找王敦。

王悅一進門便直沖王敦的書房,不管不顧一腳上去踹開了大門。

王敦正看着書,手頭的書都給王悅吓掉了。

“你抓周伯仁與戴若思做什麽?”王悅開門見山地問道,“你不是答應過我嗎?”

王敦沒想到王悅這麽快便找上門來,一時躲也躲不過,坐在原地尴尬地笑了下。

這些日子王悅明面上瞧着無所事事,整日賴在別人家混吃等死。王敦卻清楚地知道自己這位大侄子一日都沒空着,若是沒有他寫信走動,建康城死于清洗的朝官至少得翻個四五倍,光是荊揚一帶他便事無巨細地打點了七八遍,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和那些官員才是親戚。

有些事明面上瞧不出來,那是因為力氣花在了隐蔽處,瞧着這建康風平浪靜,誰又知道這風平浪靜底下花了多少力氣。

王敦知道王悅幹了什麽,可他有件事他卻真想不明白,王悅費這麽多力氣是圖什麽?憑他對那幫人的了解,他們可未必會對王悅感恩戴德,狼就是狼,喂肉也養不熟的,反而還會盯上你身上的膘。

王悅在王敦面前坐下,從地上撿起書,望着王敦道:“說句話啊!出爾反爾,這可不是你的作風,你怎麽想的啊?”

王敦望着他,良久才道:“我馬上要離開建康了,留下你與你父親兩人,這虎狼環伺的,我實在是不放心。”

王悅先是一怔,有些沒想到王敦殺人是為了讓他與王導過上安生日子,他開口道:“可你也不能殺了他們啊!周伯仁在江東的名望多大你不是不知道,衆怒難犯,你殺了他這不是将王家往風口浪尖推嗎?”

王敦眼中的輕浮已經散去了,他開口道:“我知道,我仔細權衡過利弊。”他望着王悅,“戴若思此人不除,王家永無安枕之日,他必須死,至于周顗,瞧在舊日情分上,若是他識相,我可以留他一條性命。”

王悅立刻開口道:“不行,一旦殺了戴若思與周顗,你還收得住手?江左豪族你得殺個過半!”

王悅太清楚王敦的性子了,一旦開了殺戒,還妄談收手?王悅這些日子竭盡全力維持江左的風平浪靜,他為了什麽?不過是兩個字而已,□□。他要救王敦。

而王敦如今正在葬送他的心血。歷史上王敦之亂,表面上是琅玡王氏與皇族之争,實際上是江東士族與皇族的之争,而真正推波助瀾的是江東士族與琅玡王家之争!

在這場雲谲波詭的權力鬥争中,誅殺江左士族這先河一開,王敦大勢頓去,他絕收不住手,到那時等着他的将只有一條路,翻過史書的王悅清楚地知道,那是條死路。

人命債終究是要拿命來償還的。王敦若是真的走上造反這條路,他将萬劫不複。

歷史上王敦之亂最終讓江東生靈塗炭,死了數不清的百姓,東晉失去了大片東南土地,更導致了後續轟轟烈烈的的蘇峻之亂。

後世有言,江左內亂,由王敦始。

王悅絕對要攔住他,這些日子的心血決不能白費,今日王敦就算要打死他,他也要攔住他跟他好好講講道理。

“伯父……”

王悅正欲說話,外頭忽然響起通報聲。

王悅回頭看去,發現來人是王敦那兩面三刀的副将錢鳳,他猛地朝喝道:“找死啊?沒聽見我和大将軍在談話?滾!”

那副将忙低頭行禮,他掩去了眼中一閃而逝的情緒,開口道:“世子,出事了,周家小公子死了。”

王悅猛地一震,“周晏?”

“正是他。”

王悅猛地拍案而起,“不可能!我剛在路上瞧見他!”

錢鳳擡頭望着王悅,“世子,你……你是否推他了?周晏後腦有傷,他死于、死于……”錢鳳沒敢再說下去,王悅的眼神一下子變得異常恐怖。

王悅猛地起身往外走。

王敦也回過味來了,心道不是吧?将人打死了?他忙對着起身離開的王悅喊,“長豫!長豫你回來!”他猛地起身追了上去,“長豫你先別過去!”

王悅簡直不能相信。

當着周家人的面他猛地沖上前去一把揭開了那白布,果然瞧見周晏面色青灰地躺在那兒,竟是死不瞑目。

周家人一瞧見王悅全都失控了,全是一群老弱婦孺,哭嚎着便沖了上來。王敦見狀猛地下令命士兵擋住人,上前一把抓過王悅的手,“別瞧了!”他刷一下将那布又蓋上了。

“王長豫,是你!你還敢來?”

“王悅!你濫殺無辜,你會有報應的!老天爺!周家到底是得罪了什麽!今日竟要遭此大禍?”

“我的兒子,我的兒子……”一片嘈雜中,一個婦女忽然坐地嚎啕大哭,“我的兒子才十五歲!他比誰都懂事,他出門前還跟我說,王家世子通情達理,他去求你,我該攔着他!我該攔着他!天啊!為何你不殺了我!你殺了我啊!你把我的心肺掏去!你把我的兒子還給我!”

王悅臉色蒼白,不可能!不可能的!

王敦猛地朝那群周家人吼道:“吵什麽吵?!”

“全街上的人都瞧見了,清平去求你!你打他!你拿鞭子抽他!你為何要打他!”那婦人滿目猩紅,坐在地上沒了力氣,“我的兒子,我求求你,你把兒子還給我,把我丈夫還給我……”她忽然爬過來抓王悅的腳,“我求求你!”

還未碰着王悅,王敦一腳給人踹了回去,“滾!”他拉着王悅便往外走,“走了,長豫!”

“我沒有,我不是故意的。”王悅臉上血色已經褪盡了,他對着王敦盡量平靜道:“當時他攔着我,我只是推了他一把,他摔地上了,他又站起來了。”

王有容上前檢查了下屍體,臉色瞬間相當難看,一聽王悅的話立刻附和道:“當時周家小公子确實沒事!街上之人均可作證!”

周晏的長兄終于聽不下去了,走上前來喝道:“夠了!王長豫你打了清平,清平倒地,站起來走了一程便死了!不是你殺的是誰?你如今站在這裏說這些話,你不怕天打雷劈嗎?”

王悅刷一下擡頭看向他,卻猛地被王敦拽到了身後,王敦已經聽明白了差不多是件什麽事,瞥了眼那屍體,眼神頗為淡漠,他見慣了死人,望着這猙獰死狀還真沒感覺。事已至此,只怪這人運氣确實不好,撞一下便死了,誰知道此人如此不經撞?

王敦一站出來,那周晏的長兄頓時沒了話,木然地站在原地望着幼弟的屍體,似乎已然認命。只餘下那一衆周家婦孺仍在沒用地哭。

王悅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王敦帶出周家的,一走出來,他猛地抓住了王有容的手,“我問你,周晏真是死于後腦的傷?”

王有容望着王悅,過了很久才低聲艱難道:“世子,不是你的錯,誰也料不到他會如此輕易地死了。”

“所以,真的是我?”王悅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說出這句話的。

周晏,才十五歲啊。他還記得那少年上門求他,王家人将他攆出去,他扶他起身時,那少年欣喜地仰頭對着他說“多謝世子”,臨走前,那少年忽然又折回來對着他道,“世子,外頭的傳言都是假的,你是個好人。”

王敦一見王悅的神色,猛地對王有容喝道:“說些什麽屁話?!滾!”他回頭對着王悅道,“長豫,你先別急,他說不定有啥病,死了也不怪你,他周家本來就氣數已盡,你無須歉疚些什麽。”

王悅望向王敦,良久才道:“一個兒子我已經賠不起了,別動周家,這事算我求你了。”

王敦眼中一沉,這梁子已經結下了,如今談這些怕是遲了。他頓了許久,終于對着王悅點點頭。

王悅卻沒有什麽喜悅之色,他忍不住地回想當時回身看周晏的那一眼,若是當時回頭救他,會不會還來得及?

他失手殺了個人啊!那少年才十五歲。

街頭的角落,一個手裏頭抓着青鳳紙鳶的少年倚着牆,腳橫着別着另一只腳上,神色有些漫不經心,那少年五官長得很好,可臉上卻有些難掩的病态,嘴唇淡的幾近無色,面容蒼白如雪,這人正是當初王敦帳中那位不茍言笑的清貴少年。他看了兩眼外頭,最終視線落在王悅的身上,看着王悅的痛苦神色,眉宇一下子展開,似乎忽然間心情大好。

若是有人肯多往這裏頭看一眼,定會詫異于這少年的長相,這少年長得與當朝太子實在太像了!

依着周家如今的情況,家主都還在牢獄裏頭關着,一群老弱婦孺與疲軟的長子成不了氣候,如今人死了,那也只能是白白枉死了,他們還能如何?難道要王家的世子償命?誰都知道這是天方夜譚。

王悅一進門,王敦尚未來得及說什麽,王導走上前來,揚手便扇了王悅一耳光。

王悅沒躲,低身緩緩地跪下了。

王敦詫異地看了眼王導,一時竟是語塞,他正欲說些什麽打圓場,只聽見王導開口道:“讓他跪,跪死了就當給人償命。”

“茂弘……”王敦似乎想說些什麽,一撞上王導的視線,卻又忽然沒了聲音,良久他才道:“他知道錯了,這不回來路上早跟我說了,他不是故意的,你也知道他還小,一時不知道輕重罷了。”

王導望着跪在地上一言不發的王悅,“你還小嗎?”

王悅沒說話。

“你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麽嗎?”王導望着他,“你當街把人打死了!你解釋,別人會聽嗎?別人只知道,王家的世子當街把人活活打死了。”

王悅低着頭,閉了一瞬眼。

琅玡王家誰都可以張揚跋扈,甚至是從前的王長豫都可以,可唯獨如今的他不行,當初王導問他,要不要做個真正的王家世子,他既然說了要,便再也不能當無法無天的纨绔了。

王敦站在一旁看着王悅,欲言又止了許久。

謝景收到王家世子當街打死人的消息時,不過才午時,離出事短短一個時辰不到。他聽着那所謂的人證的證詞,忽然起身往周家走。

等到他到了周家大門前,卻發現裏頭一片火光沖天。

靈堂之中,周晏的母親懸梁自盡,火光照着她猙獰的死狀,她眼珠外凸,青筋綻開,一雙眼正望着腳下,火海中,棺材熊熊燃燒,裏頭躺着她唯一的兒子。

謝景忽然想到什麽似的猛地回頭看去,臉色蒼白如紙的王悅匆匆趕到,膝蓋一軟,他跪在了那大門前,難以置信地望着火海中的景象,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周家母子屍骨無存,死無對證。

作者有話要說: 周顗不只一個老婆,也不只一個兒子,但是他這個老婆只有這一個兒子,怕有人覺得疑惑前面有長子後面卻說是獨子,所以解釋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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