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無妨
謝景在街上找着了王悅。
王悅微微低着頭, 臉上兩道清晰的黑色血跡, 沒什麽表情,他正要去找王敦。
謝景心中輕輕抽了下,他開口喊他, “王悅!”
牽着馬的王悅渾身一僵, 抓着缰繩的手瞬間收緊, 他回頭看去, 突然連忙後知後覺地擡手抹去臉上的血跡,“謝景?你怎麽在這裏?”
“別動!”謝景上前制止了王悅毛躁的動作,檢查了他的傷, 将心頭隐約的情緒壓下去, 他言簡意赅道:“周晏之死有蹊跷。”
王悅一震, 下意識伸手抓住了謝景的袖子, “你說什麽?!”
“周晏死前性情大變,行為舉止異常, 我懷疑有人對他用藥。”謝景沒顧忌這是在大街上,手扶着王悅的腦袋拭去他臉上的血跡。
王悅整個人都愣了,他難以自抑地顫抖起來,“你到底在說什麽?!”他一瞬間竟是聽不明白。
謝景望着臉色蒼白的王悅, 低聲道:“聽我說,周家靈堂我去看過,燒得過于幹淨了,火是從東南角燒起來的,從周家屋宇的建築形制來看, 有幾處地方不會燒這麽幹淨,尤其是房梁,落火的房梁砸中了棺木損毀了屍首,這是人有意為之。”
“你的意思是……”
“有人縱火,毀屍滅跡。”謝景沒有說後半句,手段相當高明。
王悅猛地睜大了眼,若是周晏之死沒有蹊跷,何必要故意縱火毀去他的屍首?
王悅回到王家已然是深夜,他越想此事越覺得不對勁。剛開始他以為縱火之人是為了挑起琅玡王家與江左士族的矛盾,可一深思便覺得有哪裏不對頭,王悅想了許久才明白過來,對方似乎太過處心積慮了。
王敦收捕周顗在先,他錯殺周晏在後,從兩者的時間差來看,不過是短短幾個時辰。
幾個時辰能迅速安排出這樣一場□□無縫的戲碼,步步環環相扣,足以證明對方手段夠高明,若單單只是為了挑起江左士族與王家的矛盾,對方大可趁着他尚未趕去牢房,直接下手暗殺周顗,幹淨利落,破綻也少,何必多此一舉反過來算計他?
王悅想了半天,隐隐約約回過神來,對方是想教他身敗名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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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建康城裏頭,士族因為周家一事人人自危,對王家人恨之入骨的不在少數。要問士族最恨的是誰,自然是王敦,如今因為周顗之死再加個王應,可這兩人都是方鎮武将,不日便要外鎮,建康城裏頭,便只剩下了他一人。
士族矛頭所對的,也只能是他。那人是要他身敗名裂。
王悅想了半天,最縱火之人仍是沒有頭緒,他一邊沉思一邊沿着走廊往回走,忽然,他的腳步一頓,扭頭朝一個地方看去。
萬籁俱寂的深夜,突兀的嘈雜聲音從遠處的大堂依稀傳來。
王悅轉了方向朝那頭走去,發現夜半的琅玡王家大堂中燈火通明,所有人全在,包括他今日翻遍了建康城都沒找着的王敦也在上頭坐着。
王導,王敦,王彬,王舒,甚至還有王含等人,建康城中有名有姓的王家人全在。
王悅一眼就認出那站在堂前神色激動的人是他的叔父王彬,王彬正在對着王敦破口大罵。
“罵夠了沒?”王敦瞧見王悅走進來,終于慢吞吞出聲打斷了王彬的話,“一夜了,王世儒你還沒完了?”
“你究竟為何要殺周伯仁與戴若思?”王彬思及舊友心痛非常,他臉色鐵青,嗓子都罵啞了,“你睜開眼看看,現如今誰不盼着你趕緊去死?”
“由他們去!他們還能用嘴咒死我啊?”王敦說着話沒忍住笑出了聲。
王彬的臉色更難看了,大步走到了王敦的跟前,“你之前妄尊便罷了,可如今你竟然膽敢濫殺忠良,周伯仁那是歷經四朝的老臣!你如此下去遲早要害了王家!”
“王世儒你講講道理,若不是我,永嘉年間,你的牌位便豎在亂葬崗了。”
“事到如今,你竟然還在狡辯?”王彬擡手指着王敦,“王處仲你簡直不知悔改!”
“悔改?”王敦擡手撂了杯子,啪一聲響,他站起身,走到王彬面前,負手而立,“你以為我是那街頭賣魚的?算錯了帳,算盤再打一遍就好,買賣不成仁義還在,你說的是這意思?”王敦笑了,“王世儒,我是個殺人的,不是殺魚的,我做的那是人頭買賣,從沒後悔這回事,別同我講什麽該殺不該殺,人死都死了,即便是我王處仲對不住他周伯仁好了,那又如何?你要我償命啊?那我又不傻!”
王彬被王敦這一番不要臉至極的話震住了,“王家竟會有你這般不知廉恥的人,王處仲,他日九泉之下,你不怕遭人恨嗎?”
“九泉之下?”王敦忽然大笑,“戎馬四十年,戰死舊部二十萬餘,我怕什麽?!”
“你!”王彬氣結,“你你你!”他的一張臉煞白。
王敦斜瞥着氣得說不出話來的王彬,頗為同情,“瞧你那點出息!”
王悅望着渾身發抖的王彬,不由得極輕地皺了下眉,怕是要出事。
王彬忽然深吸了一口氣,朝着王敦吼道:“王處仲,是不是有一日,你連王家人都敢殺?不,我怎麽忘記了,王處仲你又不是沒殺過王家人!”
話音剛落,在場所有人神色皆是一變,氣氛瞬間冷了下來。
王敦的眼神變了,冷氣從漆黑的瞳孔裏竄出來,他望着王彬,一字一句道:“你說什麽?”
“怎麽了?!你現在連我也想殺?我問你我說的哪一句不是實話?王處仲,你橫暴自大濫殺無辜,遲早要遭報!我只盼着雷劈你時別劈着我!”
王悅當機立斷,立刻上前打圓場,他截住了王彬的話頭,“世叔!”他一把拽住了王彬的胳膊,“世叔,你腿腳不便,先坐下!”
王悅拉着王彬尚未坐下,忽然聽見王敦冷冷開口了,“王世儒,你真當我不敢殺你?”
王彬刷一下甩開王悅的手,“你殺了我啊!”
“世儒!”王導終于開口打斷了兩人的話,他沉聲緩緩道:“世儒,這話說重了,給堂兄賠個不是。”
王彬狠狠拂袖吼道:“我給他賠什麽不是?我哪句話錯了?我自從有腳疾以來,連皇帝我都不想跪,我憑什麽給亂臣賊子下跪賠禮?”
亂臣賊子四個字一出,王敦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頓,他忽然笑道:“腿疾?腿比得上你項上人頭嗎?”
堂中瞬間鴉雀無聲。
王彬臉色氣得發白,他忽然吼道:“王處仲,今日你便是殺了我!周家人我也要護!你有本事便割下我項上人頭!我等你來取!”他猛地摔了杯子,嘩一聲脆響,他拂袖便往外走。
衆人皆沒有動作,也沒人說話,只有王彬一人往外走,王悅掃了一圈,緩緩退了兩步,他望了眼眼神陰郁的王敦,轉身追着王彬而去。
“王長豫!你站住!”王敦忽然暴起喝道,“你也想找死是嗎?!”
王悅的腳步一頓,他沒說話,回身對着王敦作揖致歉,而後轉身繼續往外走。剛一步出大堂,他聽見身後傳來劇烈的東西摔碎聲。
王彬的府邸。
周家已抄,周顗連靈堂都沒地方設,王彬收留了無家可歸的周家人,在自家大堂中設了個簡陋的靈堂,聊慰故人。
夜半無人,王悅走進去的時候,王彬正在孤零零坐在堂前燒着紙錢,瞧見是王悅,他忙擡手抹了下眼淚,“長豫?你怎麽還真追出來了?”
王悅望着盆中的火,又看了眼那口薄皮棺材。周伯仁是罪臣,不能重禮下葬。
王悅什麽也沒說,在王彬身旁坐下了,從籃子裏撿起紙錢燒了起來。
兩人許久無話。青灰的蠟燭在靈堂前燃燒着,發出噼裏啪啦的輕微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燒着紙錢的王彬終于緩緩開口道:“我與你父親、伯父,還有周伯仁四人是故交,認識了三四十年了,我與周伯仁以兄弟相稱,同在東海王門下當官時,他常常請我們三兄弟去喝酒,涼州的青花,洛陽的梅子酒,吳地的竹尖,一眨眼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頓了許久,他低聲道:“你父親的心腸是真硬啊。”
王悅将紙錢輕輕放在了盆中,火苗卷着了他的指尖,刺痛感傳來,他沒說話。
王彬低低地念了一陣過去的事,神色有些恍惚,不知不覺眼淚又下來了,忽而又想到對着小輩不好落淚,便偷偷擦了下,轉頭對着王悅道:“不過長豫,你可千萬別學我,你瞧瞧你那些叔伯,還有你的父親,個個都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你要學他們,別像世叔這般沒有出息,一輩子什麽事都沒幹成,知道嗎?”
王悅輕輕點了下頭。
王彬這才頗為欣慰地點了下頭,他王世儒真算是琅玡王家嫡系裏頭最沒出息的人了,明明也姓王,混得卻潦潦草草。他自知自己不像話,也不願王家子弟學他,他對着王悅道:“下回可別跟出來了,把你伯父和你父親氣着。”他又道:“我剛剛是昏頭了,說了許多混賬話,你也不要怪你父親和你伯父,他們做事自然有自己的道理,王家數你伯父和你父親最有本事,也最疼你,你可別教他們傷心。”
“嗯,世叔我知道。”
“你知道便最好不過了。”王彬看着王悅,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低聲道:“世叔知道,長豫不會殺人,長豫不是故意害了周晏的。”
王悅的手狠狠一抖,不知為何,那一瞬間眼淚差點掉下來,他抿唇片刻,定了定心神,緩緩那張紙錢送入了火盆中。
王彬看向那口薄皮棺材,像是拍人肩膀似的輕輕拍了下那棺材的頭,“周伯仁,你聽見沒?不是我家長豫的錯!”
王悅竟然聽不下去,“對不住。”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說對不住,三個字脫口而出,他瞬間便紅了眼睛,“對不住你。”他根本不敢看那口薄片棺材一眼。
他是真的後悔啊!若是當時回頭去救周晏,那少年興許不會死。當時若是早些去牢獄,周伯仁興許也不會死。
如今周家家破人亡,一切全因琅邪王家。
堂中燭火昏暗,紙錢青灰迎着火光輕輕地飄着,王彬的手從那棺材上收回來,他對着王悅道:“好了,他知曉了,不是長豫的錯。”
王悅望着火盆的火與紙錢,猛的閉了一瞬眼,“對不住......”
王彬伸出手輕輕拍着王悅的背,正如小時候他哄着離家出走來投奔他的王悅一般低聲道:“我家長豫不會幹壞事,長豫一直都是個乖孩子,清平也知道的,沒有人會怪長豫。”說着話,他輕輕攬住了王悅的肩,說着話不自覺眼淚便下來了。
昏暗的靈堂前,清灰随風輕起輕落。
王悅在靈堂前坐了許久,王彬怕他離家太久會真的惹王敦不悅,燒完了一籃子紙錢便讓他早些回去,王悅離開王彬的府邸前,忽又轉過身對着王彬道:“世叔,我能去瞧瞧他們嗎?”
“他們”自然指的是周家人,王彬點了點頭,對着他道:“後院,槐樹過去的那幾間廂房裏頭。”
王悅點點頭,自己提着燈往廂房走。
事到如今,他心中也有些明白過來了。
王導那一日出言提醒自己周家要遭滅門之災,王敦嘴上說要滅周氏卻沒有親自到場,最終反倒是他與王應在周家門口鬧了一出。深思下去,便知道此事是王導與王敦在挽救他的聲名,建康人人皆知他殺了周晏,憎惡他至極,如今他當着建康衆人的面保住了周家,這事反倒為他拉回些聲名。
既然周顗已死,周家大勢已去,一群老弱婦孺留着便留着吧,當務之急是把王家世子的罵名給摘了,那兩人應該是這樣商量的。周家被抄家時,錢鳳同王應竊竊私語了一句,王應當時的神色相當詫異,足證錢鳳說得應該正是此事。
王悅想通後,便知道王彬會錯了意,周顗必死無疑,可王敦其實沒想殺周顗全家。
如今便只剩下了一件事,究竟是誰下手暗算了周晏嫁禍給自己?是誰要逼他身敗名裂?
若是從前,王悅頭一個想到的人絕對是司馬紹,可這兩日司馬紹深陷“廢立太子”風波中自身難保,這事不像是他幹的。此人的行事風格,不知為何讓王悅想到了當初他在太子夜宴上遇刺的場景,王悅陷入了短暫的沉思,有些猶豫,他不會真誤會了司馬紹吧?
王悅正想着,廂房已經到了,他看着那院子中的昏暗燭光,停住了腳步沒再上前。
夜裏靜悄悄的,他站在那樹下看了會兒,從一開始他便沒打算進去打擾,他實在是沒臉面去見周家人,只打算遠遠看兩眼,看完就走。
就在王悅轉身離開時,他聞到了一陣極淡的血腥味。王悅提着燈的手一頓。
暗算周晏是為了嫁禍于他,眼見一計不成,必然又生一計,對方會如何做?
殺了周家人,嫁禍給王家。
王悅沖進了廂房,推開門的那一瞬間,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王悅僵住了,手中的燈啪一下摔在了地上,他望着屋中橫死的周家仆從,猛地蹲下身去翻看他們的臉,當翻開那撲在床上的人時,他的手一下子頓住了。
周顗的兒媳,周琳的母親。
王悅的手劇烈顫抖起來,一股從未有過的憤怒竄上他的心頭,他死死地盯着那女子的臉,感覺渾身的血都沖到了頭上。
“快……”
一道極為細微的聲音響起來,将憤怒到失去反應的王悅的神志瞬間拉了回來,他猛地發現手中的女子還有氣息,“周夫人!”他忙将人扶起來。
至此他終于聽清了那女子細微到無法辨別的聲音,“快走……走啊……”
王悅渾身一震,下一刻他猛地抱着人側過身滾了出去,一柄染着血的長劍刺在了被褥上,王悅擡腳便将床頭的青瓷盆踹了過去,哐當一聲巨響。
那避過瓷盆的蒙面刺客望了他一眼,正好對上王悅的視線。
王悅殺意大盛。
屋子暗處漸漸走出來幾個人。王悅一眼便認出來這群人跟當初他在小巷子中遇上的是同一批,均是黑衣蒙面秋水細劍。他暗暗抓緊了奄奄一息的周夫人,卻感覺那虛弱的女子用盡渾身的力氣推他,“走……走啊……世子,走啊!”
她竟是認出了他。
王悅猛地抓緊了她,竟是說不上什麽滋味,他低聲道:“別怕。”他望着那領頭的蒙面人,開口冷笑道:“安排了這麽多事嫁禍我,殺了我,心思不全白費了?殺不殺?”
那蒙面人望了王悅許久,拿劍輕輕指了下王悅,一聲輕笑隐約傳來。
下一刻,那黑衣人從窗戶一躍而出,迎着月色健步如飛。其餘的蒙面人全跟了躍出去,個個身輕如燕,一下子便隐入了月夜中。
确定屋子裏沒人後,王悅立刻抱着重傷的周夫人走出院子,吼道:“來人!”
王悅從未有過這種熾熱的殺意,從胸口湧出來,幾乎将他連皮帶骨燒成了灰。他要這幫人血債血償。
事情就是這般湊巧,王悅平時出門都不願意王有容跟着他,可今晚王有容偏偏就跟着了。自從王悅當街殺了周晏後,王有容便一直很怕王悅被人報複,王有容現在上哪兒都帶兩大隊王家侍衛。
王有容帶的那不是一般的侍衛,那是琅邪王家死士,此刻那群死士正團團圍着這宅子,将這宅子圍得那叫一個水洩不通。
知道什麽叫天要亡你嗎?
那群刺客躍上牆頭的那一刻便知道了。
王悅走下堂,對着王有容只說了一個字,“殺。”
作者有話要說: 反派(東海王世子):本殿下真他媽真是日了狗了哦。
謝景:別念臺詞了,快跑吧。
反派:卧槽敢問這位仁兄你是?
謝景:下章我們對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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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