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借糧

周家倒了, 得罪琅玡王家是個什麽下場, 全建康的人都看在了眼中。

如王悅之前所料,王敦果然沒能收手,短短幾日之內, 他一連收拾了十多戶世家大族, 敲山震虎, 整個建康朝堂頓時風起雲湧。颍川庾氏、義興周氏乃至陳郡謝氏等世家大族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波及。

幾天之內, 數十封奏章送至了皇帝病榻前,朝中重臣為避災禍紛紛請求外鎮,其中包括庾家大公子庾亮等衆多聲名顯赫的朝官。皇帝聞訊, 急火攻心吐血不止, 朝中事宜全權交給了太子司馬紹打理, 可惜太子勢微, 自保已然勉強,遑論力挽狂瀾。

建康城被王敦一人攪了個地覆天翻。

王敦的便宜兒子王應被人廢了只手, 王敦也不說追究,只派了幾個大夫過去便沒了下文。衆人都瞧出來王敦對這便宜兒子沒什麽感情,也不知是哪位仁兄先開了個頭,知道王敦無子, 主動上門巴結王敦,說是要給他當兒子,王敦也有意思,竟然真的收了他當兒子。消息一出,建康城忽然就刮起了認王敦當爹的風尚, 無數年輕人跑到王家來表忠心,王悅眼睜睜地看着王敦多了二十幾個兒子,一夜之間子孫滿堂。

王悅目瞪口呆。王應病好之後瞧見這麽多哥哥們,怕不是要活活氣死。

幹兒子的事暫且不說,這些日子建康被王敦攪得大亂,王悅多次上門求見王敦,卻始終沒見着王敦的面,他去同王導商量,王導也沒什麽可行的主意。

王敦早已化龍,從他帶兵打進建康城起,江東便再沒了能制衡他的勢力,他真想要做什麽,沒人能攔得住他。

當瞧見王導臉上露出擔憂神色時,王悅終于意識到,王敦已經淩越于琅玡王家之上。

他已是當世枭雄。

王悅去找王敦,心裏打定了主意,若是王敦再躲着他,他幹脆放把火把王敦的府邸燒了算了!他不信了,王敦還能躲他躲一輩子?

就在王悅打算破釜沉舟時,王敦卻出現在了他面前。

南征北戰的将軍對着王悅道:“我要走了。”

王悅的話忽然全卡在了喉嚨裏,他望着王敦,半天才反應過來,“你要走?你說真的?”

“自然是真的。”王敦拍了下王悅肩上的風絮,“我打算回武昌了。”

這消息有些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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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敦忽然笑道:“前些日子不是你催着我走嗎?如今我真要走了,你可放心了?”

王悅頓了一會兒才道:“我以為你不走了。”

“你伯父我是武将,根基所在是沙場而不是朝堂,屯兵京師不是長久之計,我自然要走。”王敦悠悠又嘆道:“我不在東南這些日子,後趙那幫胡蠻突襲南下,奪了兖州、徐州、豫州大片土地,我得趕回去看看。”

王悅對近日東南局勢也有所耳聞,東晉門戶一直就這麽幾個将軍在守,祖約年紀太輕,蘇峻心術不正,陶侃地處偏遠,王敦一走,長江一帶沒有強藩鎮守,後趙石氏父子趁火打劫搶了不少地盤。

王敦負手道:“敢抄我的家底,也不瞧瞧自己多少斤兩,一群狗東西。”

王悅聞聲看向王敦,忽然心頭一熱。後世常诟病東晉偏安一隅,卻不知東晉絕不算疲弱,東晉一世,名将輩出,将星璀璨,前有祖逖劉琨,再有王敦、溫峤與不世出之将才桓溫,後又有陳郡謝氏橫空出世,北府兵名震天下。

東晉不弱,王師北定中原本該指日可待,卻終究敗在了門戶私計上,令無數人扼腕長嘆。

王悅望着王敦,忽又想起那句話。

東晉之亂,自王敦始。

王悅終于開口道:“你這一走,是還打算還要再回來,還是打算留在外頭了?”

王敦聞聲笑了起來,“那可說不準!”他伸出手拍了下王悅的肩,“以後的事,以後再說!誰又知道将來會出什麽什麽事呢?”

王悅望着他,許久都沒說話。

王敦走了。

他離開建康的那一日,百官前去相送,甚至連前兩日剛吐了血的皇帝都勉強抱病出了宮門,只為了不得罪這位王家大将軍。

王悅站在古道口望着那遠去的隊伍,教坊奏着別離曲,他聽着那絲竹弦聲不覺失神。

王敦真的走了,臨走之前,這人不管不顧地将建康朝堂攪了個地覆天翻,鏟除了一切不利于琅玡王家的勢力,最終留給了他與王導一個清靜的朝堂。他所做這一切,也不過是為了還琅玡王家一個清靜的朝堂。

他對不起士族,對不起皇帝,對不起死去的周伯仁,可他坐斷東南三十年,對得起天下蒼生,對得住琅玡王家。

“若是可以,別再回來了。”王悅端起酒,遙敬那遠去的将軍。

……王敦走後,所有的事都暫時告一段落,王悅原以為能稍微松口氣,卻不料剛一回家就被王導喊過去了。

糧食!借糧!買糧!征糧!

王悅從書房裏出來的時候,他感覺自己整個人已經記不住東西了,腦子裏只剩下王導沙啞的聲音在不斷循環,只有兩個字:糧食!

王敦一走,王導根本沒時間喘口氣,京師一大堆事壓在了他身上,其中最首要的便是糧食一事。

前陣日子江東連日陰雨,致使今年荊州一帶糧食收成極為慘淡,東晉本就連年戰亂糧食緊張,如今真可謂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此事若是不妥善處理,怕是要鬧出東晉立國以來最大的一場饑荒。

王敦尚未離開建康時,王導便已經注意到了此事,只是抽不出空來收拾,如今王敦一走,這事立刻被他擺上了桌面。借糧買糧屯糧刻不容緩。

王導不能離開建康,這事便交給了王悅。

王悅深知此事關系重大,沒做耽擱,去尚書臺收拾了東西,打算明日一早便出發去借糧。他派人去知會了王有容,打算把他也帶上。

王有容聽見那侍從和他說“世子要你趕快收拾東西,明日跟他去京口讨飯”時,王有容這麽個處變不驚的人,他驚呆了。

借糧?可不就是要飯嗎?

王悅笑了笑,将重要文書整理好後封了起來。等他收拾完東西後,往窗外看了眼,才發現已經入夜了。月明星稀,燈下無人。

王悅一個人坐在窗下,難得相當冷靜地将這陣子的事梳理了一遍。那刺客從東巷憑空消失後便再沒了消息,線索一下子斷了。不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殺人的刺客與上回在巷子裏遇上的刺客是同一批,這說明,對方盯上自己已經不是一日兩日了。

敵在明,我在暗,如今的局勢對王悅來說不算樂觀。他不怕對方直接對自己下手,他怕對方跟他玩陰的。

他如今也沒有更好的主意,走一步看一步,盡量小心提防着,暗地裏則派人繼續追查,他樹敵太多,要他的命的人也多,一時半會怕是查不出來,他心裏有了準備,倒也沒有太沉不住氣。

當務之急,不能自亂陣腳,該辦的事還是要接着辦,糧食還得借,刺客還得查,日子還要繼續過。

王悅琢磨了一陣子,夜漸漸地深了。王悅沒有絲毫的睡意,擡頭望着窗外的月亮,看了不知多久,他起身套上了衣服。

王悅去了陳郡謝家。

謝景似乎已經睡下了,院子裏頭沒有光。王悅放輕腳步,推門走了進去。屋子裏一片昏暗,王悅走近了,才發現床上沒有人。

這麽晚,上哪兒去了?

王悅頓時頗為不解,掀開了被子随意地在床上坐下了。他一個人在床上幹坐了大半天,看着黑漆漆的屋子,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輕輕啧了一聲,怎麽還不回來?要不要出去找找?這大晚上的上哪兒找去?

王悅坐在床上思索着謝景能上哪兒去,困意卻不知不覺地湧了上來,他忙了一天,睡意上頭,竟是有些扛不住,他又坐在床上等了大半天,打着哈欠,竟是不自覺地睡了過去。

謝景回來的時候,瞧見那微微打開的院門腳步微微一頓,他推門走進去,一直走到了床前,撥開了床帳。

一片昏暗中,王悅微微蜷曲着躺在床上,靠着被子睡着了,手不自覺地抓着被子角。

謝景挑開床帳的手頓住了,他靜靜望着躺在他床上的王悅,眸光沉了下去,他許久都沒有動作。

終于,謝景低下身,極輕地摸了下王悅的臉,他解開了王悅的衣帶,又給他脫了鞋,輕輕給他蓋上了被子。他坐在了床頭,過了許久,他伸出手,緩緩地握住了王悅微微張開的手。

王悅的手很暖,謝景可以感覺到那股溫暖從少年人的手心傳來,讓他渾身都漸漸暖了起來,那股暖意撫平了多年來他心底那片帶着血腥味的陰郁,讓他變得平靜而溫和,他一瞬不瞬地望着睡着了的王悅,眼中沒有一絲光亮。

一片昏暗中,他聽着王悅均勻的呼吸聲,緩緩地抓緊了王悅的手。

王悅睡迷糊了,大半夜醒過來,看着身旁的謝景半天沒反應過來,還以為自己又在做夢。既然是做夢,他随意地伸出手,摸了下謝景的臉。

謝景睜開了眼,望向了他。

王悅睡懵了,沒脾氣也沒腦子,還當自己在夢裏,随口問道:“出去找女人了?這麽晚才回來。”

王悅話音一落,便覺得謝景的眼神有些異樣,他随意地抓了謝景的手,“找誰去了?”他說着話,貼着謝景又要閉眼睡過去,模糊間聽見自己在念叨,“我對你不好嗎?”

謝景聽着那聲音漸漸弱下去,感覺到王悅抱緊了自己,他伸手将睡迷糊了的王悅輕輕壓入了懷中。

王悅埋在謝景懷中,一點點低下頭去,聞着熟悉的味道,不知不覺又要睡過去。忽然他一個激靈,猛地擡頭看向謝景,他慢慢地睜大了眼,好半天沒眨眼。

“謝景?”

謝景看見到王悅刷一下坐了起來,頭砰的一聲撞着了床頭,忙吃痛地又低下頭來,正好對上自己的視線。“撞着了?”謝景沒來得及攔住他,伸出手去揉王悅的腦袋。

王悅捂着頭,聞聲忙搖頭,“沒沒沒、沒事。”

謝景起身坐了起來,摸了下王悅的頭,沒摸出傷,他輕輕揉着,不知為何忽然有些想笑,“還疼嗎?”他低頭看着王悅。

“不不不疼。”王悅說句話差點咬着自己的舌頭,他忽然擡手拍了下自己的臉,這才終于清醒過來,他像是猛地想起什麽似的看向謝景,“唉!你回來了?”

“嗯。”謝景怕他凍着,順手給他裹了下被子,“你怎麽過來了?”

王悅心道那我就不能想你了嗎?他倒是沒把這話說出口,嫌熱随手扯了下領口,又把那被子踹下去了,“我過來看你,瞧你不在,我想着我等會兒,直接給我等睡過去了。”他忽然湊近了些,逼得謝景往後退了點,“你上哪兒去了?大半夜的不見人。”

“在書房處理點事,忘了時辰。”謝景說得是實話。

王悅想了想,信了。

謝景揉着王悅的腦袋,打量了他一會兒,問道:“你明日要去姑蘇?”

王悅聞聲微微一愣,“你怎麽知道?”

謝景沒說話。

王悅點點頭,“是有這回事,我得去京口廣陵一帶借糧,朝廷今年發不出赈災的糧食,借不到糧食的話,饑荒加上冬天,得死不少人。”王悅想了會兒,又道:“郭璞你知道吧?就天天給人算命的那尚書郎郭景純,他說今年是個大災之年,給王導吓得不輕,王導脫不開身,那只能我去了。”

“你自己去?”

王悅在謝景面前一向不硬撐,“是我自己去,但我還真沒什麽底,我偷偷跟你說句實話,我從沒到過姑蘇,京口倒是去過兩趟,可惜頭一次得罪了太守,後一次得罪了京口郗家,我後來打京口路過都是繞着走的。”王悅回憶年少輕狂歲月,往事确實不堪回首。

謝景聽完倒也沒說什麽,王悅的事他只會比王悅更清楚,因為王悅會忘記,他不會。他低頭看着王悅,低聲道:“我陪你去吧。”

京口尚且無所謂,但姑蘇與廣陵那一帶,王悅不知世情,過去了也是舉步維艱。荊揚一帶出商賈,當地人身上生來帶着股生意人的精明,做事習慣四兩撥千斤,他們不敢得罪琅玡王家,卻有的是辦法整治人生地不熟的王悅,這便是世情。

謝景外鎮江淮許多年,心裏這點數還是有的。這世上最聰明的,永遠是生意人。

王悅一聽謝景要陪自己去,看着謝景的眼睛都直了,“你說真的?!”

“嗯。”

王悅抓住了謝景的胳膊,忙道:“那成啊!我可以安排。”

謝景看着王悅壓着激動的樣子,眸中暗了下去,他揉了下他的腦袋,問道:“還疼嗎?”

王悅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謝景在說自己剛撞着床頭那事,他立刻搖頭,“不疼了!沒事!”

“那繼續睡吧,離天亮還早。”

王悅點了下頭,明日一大清早就得走,确實時間有些緊,他怕謝景太晚睡明日會覺得累,不敢多折騰,抱着種能多睡會兒就抓緊多睡會兒的念頭,抓着謝景的手就躺下了,發覺謝景的手有些冰涼,他也沒多想,相當自然地把謝景的手攏住了,低頭輕輕呵了口氣,“睡吧。”

謝景看着替他暖着手的王悅,什麽都沒說,一直到看着王悅睡過去了,他才終于擡手撫上他的臉。

他将睡着了的王悅輕輕地、緩慢地壓入了自己的懷中。

秦淮渡口,天上下着細雨。

王有容抄着手站在渡口等人,頂着冷風背着匣子,他不停地搓着手。入秋了,天氣說涼便涼,一場秋雨一場寒,昨天半夜外頭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下了小半夜,徹底将夏末下成了清秋,出門忘記加衣裳的王有容打了個寒戰。

夥計在往船上一樣樣地搬着行李,侍衛拿白布把刀包起來,所有人都在緊鑼密鼓地準備着。

王有容心頭正盤算着路線,遠遠瞧見兩個人走過來,他定睛一看,忽然有些傻眼。

王悅卷着截猩紅的袖子給人打着傘,兩人正朝着這邊走過來。王有容一眼便認出來王悅傘下那眉疏目朗的男人是誰了。

謝家大公子生的确實好看,遠遠瞧去,就跟水墨畫裏走出來似的。

王有容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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