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駕崩

王悅帶人找了整條街, 恨不得将姑蘇城的地皮都掀了一遍。

找着人的時候, 東海王小世子正縮着手站在一個攤子前,伸長脖子盯着那老板手中一只風筝看,他周圍一群小孩各自拿了風筝走了七七八八, 人都走光了, 唯獨他還戳在那兒, 帶着些羨慕又帶着些驚奇, 那副沒見過世面活生生的土包子模樣讓王悅心頭火氣嘩的一下滅了。

王悅不知道說什麽好,莫名有些心塞。這年頭能給一只風筝騙走的天潢貴胄,真的是很不多見了。

王悅走上前去, 司馬沖仍是無知無覺地盯着老伯手裏頭地那風筝瞧, 王悅看了兩眼, 拍了下他的肩。

司馬沖猛地回頭看見王悅, 瞧見是王悅,他先是極為不好意思地撓了下頭發, 猛地又見王悅身後一大隊人,臉上的腼腆一僵,他像是終于想到什麽似的慌亂解釋,“我、我給忘了,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他手足無措地解釋,看看那風筝又看看王悅,緊張得漲紅了臉道:“我就是看看。”

王悅沒說什麽, 他走上前,從那老手藝人的手中将司馬沖盯了老半天的風筝拿起來,風筝上是只鳥的紋章,青翅碧眸,呈展翅之狀。

這清秋時節還賣風筝?不多見。

王悅問了那老伯一句這紙鳶多少錢?那老伯伸出兩根手指對着王悅晃了下。

司馬沖的眼睛忽然一下子亮了,就跟那清澈夏夜的星子一樣亮,他一雙眼都要粘到王悅身上去了。

王悅其實沒看懂那買風筝的伸兩根手指頭是什麽意思,但他不好說什麽,沉思半晌,他還是問了句,“你說多少來着?”

那老伯笑了下,“漢魏制的五铢錢兩枚,不收新錢。”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公子也知道,朝廷新錢……”

“我知道!”王悅點點頭,“新幣不值錢,朝廷在錢幣這塊的确不像話。”

那老伯一愣,随即手裏落了枚小小金铢,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那朱衣年輕人已經拎着那只青色風筝走遠了,而剛才站在自己面前看了半天的少年就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一個勁兒地瞅他手裏的風筝,賣了十幾年紙鳶的老伯想了半天,手忽然一哆嗦。

洛中朱衣,權門中人。

朱衣飛禽紋,那是朝廷上品公卿的打扮。

一行人消失在路的盡頭,一只青翅大鳥紙鳶迎風而起,直躍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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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之上。

王悅輕輕扯着手中細線在街上走,他仰頭看着那高高在天的風筝,感受到一旁司馬沖幾乎是灼熱的目光,他忽然有些想發笑,淡淡問道:“就為了這東西,你在那兒蹲了一下午?”

司馬沖急忙點點頭,随即又反應出來王悅話中的嘲弄味道,慢慢低下了頭,有些難堪又有些窘迫。

王悅不緊不慢地扯着絲線,裝着沒看見司馬沖的傾羨目光,“你小時候沒碰過紙鳶?”

司馬沖聞聲微微一頓,眼中一線流光轉瞬飛逝,他望着王悅的側臉,良久才怯懦道:“碰過。”

“是嗎?”王悅略顯詫異地看了眼司馬沖,卻正好撞上他的目光,司馬沖臉刷的一紅,看得王悅下意識一愣,你這是什麽反應?

“我、我能……”司馬沖咬了下唇,看着王悅手中的線筒欲言又止,“我……我會小心的,不會再弄壞了,我能……我能……”他看着王悅有些說不出口。

王悅看笑了,他覺得司馬沖這人還挺有意思,他收回視線,故意裝作聽不懂的樣子,仰頭看着那飛在天上地紙鳶。

司馬沖眼中有失落一閃而過,随即聽見王悅懶懶問他。

“知道這什麽上頭畫得是什麽嗎?”

司馬沖一頓,慢慢仰頭看向那紙鳶,紙鳶上綁了只小竹哨,風一吹,悠長的調子随風蕩開,滿城風絮迷人眼,那只飛鳥高在雲天之上,俯瞰山川萬裏。司馬沖似乎愣了下,眼中異樣情緒一閃而過。

王悅一看司馬沖那樣子就知道這少年不懂,他笑了下,随即頗為驚奇自己怎麽逗起他來了?他将那風筝的線筒扔在了司馬沖手中,懶洋洋道:“拿着玩吧!”

司馬沖看向王悅,攥緊了那線筒,他扭過頭對着王悅道:“世子,你喜歡紙鳶嗎?”

王悅想都沒想,脫口道:“沒興趣。”

司馬沖扯着那風筝的線,他低聲開口道:“小時候,我在自己的宮裏撿着了只紙鳶,後來有人找上門來要,他們說這是我偷的,又來了個世家公子,那公子說東西是他的,還說我偷了他的玉,我被他踹斷了兩根骨頭,我求他不要打我,我跪下求他……”司馬沖忽然沒有說話了。

王悅望着他,過了許久才問道:“然後呢?”

“最後他們把風筝踩爛了,走了。”

王悅頓住了,一時竟是不知說什麽好,“後來呢?”

司馬沖捏着那風筝的線,低聲道:“後來那世家公子死了。”

“死了?”王悅這下終于愣住了,“怎麽死的?”

“他得罪了人,他跪下求那個人饒過他,可是沒有用。”

“你說的這人是?”

司馬沖似乎有些害怕,臉色也變得蒼白起來,“我也是聽別人說的,我不知道了,我、我只是想一起放紙鳶……我沒有偷東西。”他似乎不想再提這些事,就連手都有些怕得哆嗦起來,他抓着那風筝線,卻不知道如何放,那風筝忽然啪的一聲栽地上了,他的臉色刷的一白,忙低聲嗫喏道:“對、對不起。”他望向王悅,吓得話都說不完整了。

王悅走上前去将那風筝撿起來,拍了拍上頭的灰,檢查了下竹骨,“別哆嗦了!沒事,還能放。”他回身朝司馬沖伸出手,“線筒給我。”

司馬沖一愣,反應過來後忙走上前去将線筒放在王悅的手上。

王悅拍了下那風筝,四下看了眼,将風筝平放在了身後的石塊上,他走遠了,手輕輕扯了下,風筝迎風而起,秋風正高,王悅往後跑了兩步便停了下來,看着那青色風筝越飛越高。

王悅發覺自己除了讀書真是什麽都會。

“給你。”王悅回頭看向木頭似的戳在原地的司馬沖,将線筒遞了過去。

司馬沖望着王悅伸過來的手,竟是沒有伸手去接那線筒,他低着頭似乎愣住了。

王悅瞧不見他的表情,随口道:“要不要?不要算了。”

司馬沖似乎這才猛地反應過來,忙點頭,伸手去拿那線筒,風筝在天上飛,細線勾着他的食指,有點疼。

司馬沖抓緊了那線沒說話,他擡眸看向王悅。

王悅本想安慰他兩句,又覺得沒什麽立場,他仰頭看着那風筝,看了良久才道:“知道這什麽鳥嗎?”

“不、不知道。”

他看了眼司馬沖,瞧他那副樣子,忽然興起忍不住想要逗逗他,可想到這東海王世子确實可憐,又作罷了,他仰頭望着那只青色的風筝,低聲道:“這叫鵬。”

大鵬一日乘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這萬裏河山都能飛盡看盡。

司馬沖望着王悅,眼神忽然多了些異樣。

王悅帶着抓着只風筝玩了一下午的土包子世子回了院子,一進門忙斂了臉上的神色,低頭仔細聞了下身上有沒有酒味。在和沈家家主商量事情的時候,他似乎喝了點,他低頭聞了兩下,感覺酒味散了。

司馬沖迷迷糊糊地看了眼他,下意識抱着自己的風筝。

王悅示意他回房,自己轉身往謝景的院子走。一回頭卻發現司馬沖站在原地不動,他問道:“怎麽了?”

司馬沖依舊是那副膽怯樣子,他低聲道:“這個可以……可以送給我嗎?我、我可以給你錢。”

王悅嘴角極輕地一抽,我還惦記你那點錢?他擺擺手,“送你了!拿着回屋玩吧!”

王悅說完這一句沒再看司馬沖,轉身朝着謝景的院子走去。

謝景正在窗邊低頭整理書信,聽見腳步聲微微一頓,擡眸望去,随即看見一團東西朝自己撲過來,他側身避了下,“你做什麽?”他手中捏着書信,看向撲了個空的王悅。

王悅撞上窗楞,低頭尴尬了半晌,順勢掀了下衣擺擡起一只腳在窗戶上坐下了,他回頭揚起笑看向謝景,“謝大人,忙啊?”

謝景盯着他看了會兒,緩緩問道:“你怎麽了?”

“沒什麽,沒什麽!”王悅搖着頭笑,手想撐上窗戶卻落了個空,他整個人猝不及防地往後倒。

一只手及時伸手扶了他一把,謝景扶着他的腰,低頭看着勉強坐穩的王悅,有些不知道說什麽好。王悅擡頭看着他,謝景又看見那團毛茸茸的尾巴從王悅身後冒出來對着自己晃。他沒說話。

王悅仰頭看他。

謝景聞見王悅身上淡淡的酒氣,問道:“喝了多少?”

“沒多少,姑蘇當地的米酒,前些年設了酒禁剩下的,酒還可以。”他頓了下,又道:“釀酒費米糧,今年酒禁又可以開了。”

王悅坐在窗戶上搖搖欲墜的,謝景終于還是沒忍住,把王悅從窗戶上抱了下來,“被他賄賂了?”

“哪能?他眼瞎了他賄賂我,按王家那家業,他得賄賂到傾家蕩産變賣妻兒!他背後是一整個姑蘇乃至大半淮北士族的勢力,吃準了我不敢明目張膽動他,就跟我耗着。”王悅低頭輕笑了聲,“又怕真把我逼急了,今日他那副樣子你沒見到,哭窮,我坐那兒喝盞茶的工夫,他家後院一直有人在哭,我問他是不是強搶民女了,他說,那是他第十八房小妾因沒錢買新衣裳要上吊自殺。”

謝景的手輕輕摸着王悅的脊背,他低頭看了眼王悅,“是嗎?”

王悅道:“是啊。”

王悅抱怨得順口了,随口道:“還有那司馬沖,今天我出門一看,他人沒了,沒了!我還以為他跑了!我差點沒掀了洛陽城就為了找他,結果這人同一群五六歲大的孩子一起蹲在人攤子前瞅着紙鳶,我一眼看去,全是小孩,就屬他一大高個的最顯眼,服了他了。”

謝景撫着王悅的手微微一頓,他垂眸望着王悅。

王悅猛地察覺到不對勁了,張口一陣無言。

謝景倒是沒多說什麽,松開了王悅的腰,将案上那封信輕輕遞了過去。

“把這裏的事處理完,早日回建康吧。”

王悅拆開信看了眼,眼中猛地一亮,“這信你哪裏來的?”

“剛查出來的。”

“華佚叛亂,那都是十多年前的舊事了。”王悅不可思議地望着謝景,“你怎麽查出來的?”

華佚叛亂,這是元帝在江東打下的第一場硬仗,當年的王導便是靠着平了華佚之亂獲了爵位,這是元帝立足江東時期第一件大事,當年轟動一時。姑蘇沈家有兩分手段啊!真沒瞧出來,那沈家家主竟然是華佚舊黨,這些年底子确實洗的很幹淨,一點風聲都沒傳出來。

這意味着什麽?

華佚舊部,這是十足的叛黨餘孽啊!即便沈家不是嫡系,但只要有這層關系在,沈家就已經洗不幹淨了,談判時沈家家主若還是不從,帽子直接往上一扣,別說往死了冤枉他,便是夷他九族都成。

王悅翻着那信,翻完後望着謝景,“沈家算是栽了,你怎麽查到的?”

“循着痕跡總能找到蛛絲馬跡。”謝景臉上沒什麽情緒,“把這裏的事處理完,回建康吧。”

王悅點點頭,“行!我這就去安排水道運糧事宜,若是快的話,兩三日後便能回去了。”

謝景望着他許久,輕點了下頭。

于此同時,建康城。

一夜之間,所有的禦醫全部湧入了大殿之中,皇宮之中,燈明徹夜。

大晉的皇帝躺在床榻上,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過了辰時,他喉嚨中的痰終于化了些,他吩咐禦醫退下,将外頭候着的幾位大臣召入了大殿。

步入大殿的均是站在建康政壇最頂端的人物。

所有的事情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

面色青灰的皇帝伸出僵直的手緩緩握住了自己兒子的手,年輕的大晉太子跪在床榻前,一點點反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

皇帝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他望向庾亮,又望向溫峤,還有些人站在後頭,依稀可以認出是卞壺等重臣,他已經瞧不清楚了,忽然他渾濁的的眼睛微微一亮,他張了張口,喉嚨卻裏沒有一絲聲音。

大晉丞相緩緩走上前去,那一段路不過三十多步,王導卻仿佛走完了這一生似的。他望着那蒼老得仿佛沒有人形的皇帝,又記起當年文質彬彬的年輕大晉親王,一如當年琅玡王登基之前的那夜,他入宮陪着緊張的琅玡王演練登基事宜,他也是這般拱袖輕輕道了一句。

“陛下。”

渾濁的眼淚忽然從皇帝的眼中流出來,大滴大滴地落在床榻上。他張大了口,沒人知道這一刻這位病重到口不能言的窩囊皇帝究竟想說些什麽。

皇帝抓緊了自己兒子的手,沒了聲息。

王導筆直地跪下了,一如當年琅玡王登基之時,他率領百官于太廟之前,拱袖端衣,對着那位登基為新帝的琅玡王道了一句,“陛下!”

最後兩個字一出,大殿中所有人應聲而跪。

一夜之間,建康城披盡缟素。

出殡後的第二日,王導從大殿前沿着百步臺階一步步往下,他端着袖子,衣冠勝雪。步下最後一級臺階,他望見了迎面走來的當朝太子。那一瞬間他望着那張年輕的臉,忽然又記起一幕場景。

琅玡的春風裏,乘船而來的世家少年望了眼那槐樹下的年輕親王,樹下的親王拍了下頭上的樹葉,報之微微一笑。

王導似乎眯了下眼,他望着那神色有些憔悴的當朝太子。

“丞相。”

王導端起袖子,緩緩低下身去,伏地而跪。

“微臣王導,參見陛下。”

作者有話要說: 沒錯,司馬沖說得那個死人的确是世子。

但當年的事真相和司馬沖說得有些不一樣,司馬沖知道真相,他只是選擇性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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