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江淮
武昌渡口。
郗璿跟着王悅往渡口走, 夜黑風高, 一群群夜鴉飛起來又落下,郗璿忽然覺得有些冷,緊了緊身上的衣裳。
王悅倒是走的不急不慢, 在野草叢中閑庭信步, 一點沒有命在旦夕的自覺。
郗璿忍不住道:“你拖你自己王家人下水便算了, 扯上我父親做什麽?王含如今肯定封了水道, 你還往過去!王長豫,你就折騰吧!”
“大小姐,你罵罵咧咧一路了, 不渴嗎?不累嗎?來, 喝點水, 休息會兒!安靜。”王悅回身把水壺扔給郗璿。
郗璿接過水壺仰頭灌了口水, 漱口過後盡數吐了出來,“王長豫, 我倒了八輩子黴要和你成婚!我要真嫁你了,指不定哪天一擡頭就守寡了。”
王悅回頭看郗璿,“你天天念叨這門親事,你是多想嫁我啊?”
“啊呸!”郗璿一口唾沫差點又濺王悅一臉。
王悅側身躲過, 看着一臉不屑連掩飾都懶得掩飾的郗璿,搖頭笑了下,他回過頭繼續不緊不慢地往前走。
渡口不遠處。
王悅擡頭看了一眼,忽然回身将郗璿扯着按着肩蹲下了,“有人。”
巡邏将士的腳步聲逐漸遠去。
郗璿撥開草叢看了眼, 長江天險就在眼前,橫穿了武昌的長江在夜色中煙波浩蕩,極目望去,只見月湧浪頭,大江橫流。
郗璿自幼跟着在父親身邊,京口第一是水師,郗璿的浪頭功夫尤其好,她看了一眼,猛地回頭扯住了王悅,“不行,浪太大了,大船都走不了!你回去想別的辦法。”她狠狠揪住了王悅的領口,“王悅,你信我!這種浪,就連我父親帳中最精銳的水師都不敢随便下水。”
王悅擡頭遠眺了一眼,“不就是要這種?”
“你真不要命了?”郗璿一把抓住了王悅的領口将人往裏拖,“不行!太險了。”
Advertisement
王悅被拽個踉跄,有些無奈,“大小姐,我安排了人接應的,我叔父王舒是荊州刺史。如今武昌連只水鳥都飛不出去,我不打這走,我真出不去了。”
“萬一王舒是王敦那頭的人呢?”
王悅無奈道:“王敦反了,來建康報信的便是王舒的兒子王允之,他怎麽成了王敦那頭的人了?”
“王舒如今人在建康,萬一他手底下的人沒接着你呢?那你今兒就交代在這地界了!”
王悅看了眼郗璿依舊拖着自己往外走的手,低嘆了口氣,這姑娘怎麽說不清楚呢?他沒法子,被郗璿抓着往外走。
郗璿腳下忽然被草根絆了下,整個人猝不及防的往坡下摔,王悅心頭一緊,忙抓緊了郗璿的手,一時忘記了手上的傷,劇痛傳來,王悅竟是沒拽住她,眼見着她摔了下去,發出撲通一聲巨大聲響。
“誰?!誰在那兒!”
王悅躍下坡,一把拽起摔倒地郗璿便往外跑。
“抓住他們!”
嘈雜的腳步聲迅速在江邊草叢中響起來,持槍的士兵們蜂擁而至。
王應收到消息直接從床上蹦了起來,他火速趕到了長江渡口。一撥開重重的将士人群,果然瞧見兩個黑影被堵在了陡峭的懸崖邊,他們身後便是滾滾江河。
王悅拽着面上僵硬的郗璿,面上有些無奈。
郗璿回頭看了眼王悅,讪讪幹笑了下,“不、不好意思啊。”
王悅嘆了口氣,其實他原本不過想來看一下這一帶渡口的水勢,掂量一下自己的實力,平時這種事他都是一個人幹的,他知道郗璿識水性,便破天荒帶上了她,可沒想到會出這亂子。他如今什麽都沒安排好,王舒手底下的人也沒吩咐下去,就這麽被堵了個正着。
幸而他反應快,扯着郗璿就跑。這動靜鬧得挺大,除了王應王含外,城外的王敦肯定也被驚動了。
此時此刻,被堵在了江邊的王悅心裏有些悲涼,這真沒辦法了啊,這硬着頭皮也得上了。
未等到王應開口,王悅忽然伸手将郗璿推了出去,“放她走,我跟你走。”
剛從床上被喊起來連衣服都沒穿好的王應其實頗為些措手不及,如今的局勢對他而言也相當令人迷惑,他心中相當亂,不過是面上裝着鎮定把罷了,他扯了下還沒收拾利落的衣襟,對着王悅冷聲道:“你有資格和我談條件?”
“別裝了,王敦肯定收着消息了,你和你父親想不聲不響把我殺了,這法子行不通了,這事很快就在荊州傳開了,王敦到時候向你要人,你怎麽收拾局面?你父親若是在場,也必然是客客氣氣和我講和,你想不通就聽我的。”
王應盯着王悅看了會兒,忽然道:“她不能走!你也不能走!”
王悅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王應,你有病啊!你們這時候得罪郗鑒做什麽?嫌麻煩不夠多?郗鑒坐鎮京口手掌大權,王敦拉攏他都來不及,你這時候扣下他女兒?”
王應一頓,陷入了短暫的沉思。
王悅伸手輕輕推了把郗璿,“走吧,回家!從這裏出去直接去荊州司馬府找人,荊州司馬是我叔父王舒的舊部下,曾在我父親門下當過前鋒将軍,他會幫你,你不是我,你肯定出的去,若是出不去,就等着你父親過來接你。”
郗璿忽然抓住了王悅的手,“王長豫。”她的手有些抖。
“走吧。”王悅沖着她點了下頭,“有什麽事,以後建康重逢之日再說。”
王應瞧着兩人的樣子,忽然開口道:“廢話這麽多做什麽?”
“關你屁事!”郗璿猛地朝王應吼了句,“你算什麽東西?我和我丈夫說兩句話怎麽了?”她回過頭對着王悅,忽然哽咽,“你別死了啊,我等你回來。”說着話,她将手心裏的玉佩不着痕跡地塞到了王悅的手裏,
王悅感覺到那玉質,他擡頭看了眼郗璿,點了下頭。
王悅推了她一把。
郗璿頓了片刻,似乎擦了把眼淚,瞪了眼王應,然後她走上前去直接從王應手中狠狠奪過馬缰,扯了馬就走。王應被她那副凄厲樣子弄得懵了下,一時沒反應過來,眼睜睜看着她騎上馬走遠了。
王悅目送着郗璿遠去,郗家大小姐翻身上馬的姿勢依舊有些笨拙,不過經過這幾日馬背上的颠簸,好歹能騎穩了。
王悅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擡頭看向王應,“你大可派人跟着她,不過你若是跟着她,萬一她在路上出了點什麽事,郗鑒肯定算王敦頭上,王敦肯定算你頭上,你自己打算。”
王應看了眼已經消失不見的郗璿,又瞥了眼王悅,沉默片刻,他開口道:“現在你得跟我走了。”
王悅笑了下,“不行,我得在這兒等你父親來,你這人做事沒腦子,我不放心和你走,萬一你又砍我只手怎麽辦?”
“你有的選?”王應緊緊皺起了眉,眼中冷了下來。
王悅退了一步,身後就是陡峭的石壁,下面就是滾滾長江。
“等等!”王應猛地喝住了王悅,“行行行,你等我父親!”
王悅立刻往前輕輕跳了一步,一副怕死的樣子。
王應臉上微微扭曲,半晌才冷聲罵了一句,“沒出息!”
“你有出息?”王悅咧嘴輕笑,沒當回事。
王含來的有些慢,三更鼓敲響,收到消息的他終于急匆匆地趕到了,一到江邊,他見着那個好整以暇坐在江邊同自己兒子聊天的人,頓時懵了,下一刻他額頭青筋暴起,“王應!你幹什麽呢!抓住他啊!”
王應立刻回頭看去,“父親!”
“攔住他啊!”王含猛地吼了一聲,王應渾身一個哆嗦,刷得從地上爬了起來。
王悅瞧見來的是王含而不是王敦,心中深深嘆了口氣,拖了這麽久就是瞧王敦能不能趕在王含之前過來,這回是真失策了。來的若是王敦他說不定還有條活路,可若是王含,王悅覺得落在他手裏頭不如自殺來得幹淨。王悅輕輕地拍了下手上的灰。
“大伯父,後會有期了。”
這人在世上,總得有些少年意氣,敢闖敢浪,無所畏懼。王悅坐在地上,利落地伸手撐着地,忽然翻身朝着江面一躍而下。
王應睜大了眼,眼睜睜地看着王悅翻身跳下了長江,一下子被卷入夜色中的江流大浪中,轉瞬間消失不見。他被震驚得無以複加,直接愣在了當場。
“他、他不會水啊!”
王含一口氣生生堵在了胸口,一把扯起王含的領口問道:“郗将軍的女兒呢?!”
“走、走了。”王應終于意識到不對勁兒了,王悅在這兒拖這麽久,郗璿早不知道跑哪兒去了。王悅他故意的!王應猛地站起來,“王悅讓我放她走……”
王含直接一耳光扇在了王應的臉上,“他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你是他兒子啊你這麽聽他的話?!找!立刻下去找他!”
“父親,他、他不會水,這浪這麽大,他活不了了啊!”王應捂着臉,聲音都吓得變了,一抖一抖的。
王含胸口劇烈地起伏,低頭看着那無盡長江,手猛地顫抖起來,“找!”他回頭吼了聲,“扔浮木下去!把預備着的所有的浮木全部扔下去!”
王悅差點把命留在那段激流中,被浪拍昏的那一瞬間,他死死地抓住了浮木。
王悅想活。
王悅其實也有些在賭的意思,在江水中被浪頭拍打了将近兩個多時辰,等王悅睜開眼的時候,天色都亮了,他被河水卷着帶了好幾個時辰才瞧見第一艘正常的的船,精疲力盡差點斷氣的王悅猛地吐了口氣,松開手中抓着的一塊浮木,用盡最後一點力氣一點點往那兒游。
他被凍得渾身哆嗦,臉色蒼白,手上脖子上青筋浮起,整個人跟只水鬼似的。王悅只慶幸自己手腳沒抽筋,萬幸。
靠近那艘船的時候,王悅本來都快凍僵的意識猛地一凜,他擡頭看向那艘狀似普通的客船,将明的天幕下,黑色的客船被風鼓起黑色的船簾,裏頭有細微的聲音傳來。
王悅一下子就聽出那是佩刀撞擊甲胄的聲響。
官兵?
這可是荊州境內,官兵的身份只有一種可能。王悅頓覺從未有過的絕望,兜了這麽大一圈,居然又跑回王敦手心?一瞬間,本來感覺自己快凍死的王悅差點沒氣到吐血,他一瞬間感覺自己又有了股勁,腰不酸了,腿不疼了,回光返照似的,他又有力氣跑了,他屏着氣息,緩緩向後劃水,盡量不引起聲響。
欲明的天幕中一聲翅膀撲棱聲,王悅擡頭看了眼,喉嚨有些血腥味往上湧。
那是一只雪白的信鳥,輕輕落在了船頭。
有人出來撈了那只鳥,拆下了信鳥腿上的信,掀開船簾往裏頭走。
王悅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又看了眼風平浪靜的長江水面,心裏開始盤算,他實在沒有力氣了,與其把命留在這江水中,還不如落到王敦手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又不是真想死。
王悅回頭又看了眼那艘逐漸行遠的船。
算了,認了。
王悅開口朝着那艘船大喊,“喂!有人嗎?”
他嗓子啞得厲害。
船中的男人正在讀信,有侍從揭開簾子走進來,低聲喊了一句,“大公子。”
要說王悅也是個人才,他喊了一陣,眼見着那艘船回頭了,心裏頭又後悔了,就這麽功虧一篑想想仍是不甘心,王悅頓了半晌,狠狠一抹臉,低頭潛入了水中,轉頭往外游。
江面上逐漸平靜下來,王悅聽不見聲音了。
就在他一口氣換不過來的時候,他終于仰頭浮出了水面,吐了口水,他回頭看向那遠處的黑色客船,結塊的頭發沾在他臉上,他一雙眼有些冷。
年輕的男人站在船頭,手下抓着的欄杆瞬間傳出碎裂聲響。
王悅乍一眼看見江頭那熟悉的人,以為是自己快不行了,眼前出現錯覺了,他擡手抹了把臉上的水,望着那抹身影,蒼白到發青的臉上有瞬間的呆滞,“謝景?”
船上正欲下水救人的侍從一聲驚呼,“大公子!”
王悅望着那躍下船舫朝着他游過來的男人,忽然間失去了所有的反應。
“手給我。”
熟悉的聲音傳過來。
冰冷的江水中,謝景捏住了那只伸過來的手,觸手的冰涼感覺讓他心中狠狠一顫,渾身的血像是瞬間凍結了,他沒說話,一點點将愣住的王悅帶入了懷中,“沒事吧?”
江水打在身上涼得刺骨,浸在水中的王悅瞧見謝景被水打濕的頭發,那種濕漉漉的漆黑,跟他的眼睛是一個顏色,讓人頭暈目眩,王悅搖了下頭,抓緊了謝景的胳膊,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謝景帶着王悅往船上游去。
王悅一上船,什麽都沒說,當着所有人的面,環着謝景的脖子緊緊抱了上去。
渾身濕透的謝景渾身一震,攬在王悅腰間的手猛地抓緊了。
王悅幾乎是跪在了甲板上,若不是謝景扶着他的腰,他連直起腰的力氣都沒有,可那一瞬間,他抱着謝景,張口便是一句,“我沒事。”
謝景的手狠狠一顫,眼中的黑色濃郁得幾乎要生出霧氣。
下一刻,他擡起手按上王悅的腦袋,用力地将人壓入了懷中。
雪白的信鳥栖息在船篷之上,江水清澈,雲腳低垂,船舫之上,渾身濕透的男人攔腰抱起面色蒼白如雪的少年,回身便往船艙中大步走去。
船上所有人均目瞪口呆地看着這不可思議的一幕,愣在原地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謝景一進船艙便拿毯子攏住了凍得渾身發抖的王悅,擦着他臉上的水。
王悅本來就凍得夠嗆,臉色白的吓人,坐那兒裹着毯子跟只落湯雞似的,他望着謝景,心裏頭一直繃着的一根筋忽然便松了,他松了口氣,随之而來的是流遍四肢百骸的疲倦與冰冷。
胳膊似乎有幾千斤重似的,擡都擡不起來,王悅覺得這副身體似乎已經不是自己的了,沒知覺了。可于此同時,心中卻是一陣狂喜,他緊緊盯着謝景的臉,一雙布滿血絲的眼亮得驚人。
“哪兒受傷了?”謝景來不及檢查,手捏着王悅的臉,處理王悅脖頸處的擦傷。
“你怎麽來了?”王悅側着臉,忽然“嘶”了一聲,“疼!”
“別動。”謝景拿清酒擦着他脖頸上的傷口,一點點給他上藥。
王悅眼中似乎有些委屈,他忍着疼沒再敢喊。
謝景看了眼低頭隐忍的王悅,少年一張臉蒼白得連下眼睑青色筋脈都浮上來了,肩膀還在抖,狼狽至極,全然不見平日那副得意樣子。謝景知道王悅是裝的,一見自己情緒不對就裝這副可憐樣子給自己看,這人骨子裏野成什麽樣他太清楚了,哪裏有這麽容易服軟。可想歸想,那一瞬間,看着王悅蒼白着臉在自己手裏頭輕輕顫抖的樣子,心還是狠狠抽了一下。
沒法不心疼。
“還有哪兒受傷了?”謝景又問了一遍,伸手去解王悅濕透了的衣服。
“沒、沒了。”王悅結結巴巴開口,“嗯,沒了,真沒了,這是剛在水裏頭磕着的。”
謝景擡手撫上王悅的冰涼的臉,極輕地摩挲了一陣,手有些抖,他清晰地感覺到王悅在自己的手心輕輕抖了下,跟只貓似的。
他頓了片刻,一把扯過不吭一聲的王悅檢查他身上的傷,王悅這人太能忍,他終究有些不放心,“究竟怎麽回事?”謝景知道王悅被困在荊州,卻絕想不到兩人重逢會是這樣子。
他淩晨收到荊州探子昨夜寄出的那封書信,雪色信鳥帶回來的信,上面只有一句話:王家世子,溺于漢口。
八個字而已。
謝景抓着王悅的手忽然用了些力,他擡眸看着王悅蒼白的臉,他的力道太大,王悅感覺手骨傳來一陣劇烈疼痛。
王悅沒說話,抽出了手,他抓住了謝景的滴着水的袖子,“我沒事。”
“你怎麽會下漢水?”他問了一句。
王悅感覺稍微恢複了些,自覺掙紮着坐起來,把前因後果跟謝景講了一遍,“這事說起來有些長,前兩天王允之來我家報信說是王敦反了,我不信,便一個人來荊州當面問問他,後來我在荊州出了點岔子,王敦不知怎麽的要攔下我,我便出不去了。”
王悅見謝景的臉色尚屬正常,便接下去道:“我原來想着,找個合适的契機,我安排我那叔父王舒手底下的人在下游接應,我打漢口走,最好是當着王含父子的面往江中跳,我自小便不會水,這件事王家人都知道,他們不會想到我能橫渡江河,便只覺得我是淹死在了江中,等我溺斃漢口的消息傳回建康,王導和王敦的關系便自然而然撇清了。到時候我再回建康,我與王導都能省不少麻煩。”
王悅覺得,這得算是個一石二鳥之計,他既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荊州,王導也能同王敦劃清界限。這主意除了險了些,挑不出哪兒不好。
想着,王悅便擡頭看了眼謝景,随即渾身猛地一哆嗦。
“繼續說。”
王悅幹笑了下,“本來、本來主意是挺好的,就是時機不大對,昨晚出了點誰也沒想到的岔子,我一時也有些亂了陣腳,稀裏糊塗便下水了,下水以後,本來我覺得我應該能游過去的……”
謝景一瞬不瞬地望着忽然閉口的王悅,王悅低了下頭,開口迅速一筆帶過。
“漢口是兩江交彙處,我沒料到水流會如此之急,我給一個浪頭拍昏了。”他忙接着補充道:“不過我撈着塊浮木,沒被江下暗潮卷進去。”
眼見着謝景的臉色不對勁,王悅驚忙轉移了話題,低聲道:“我累得要命,我從漢口一路被浪沖過來的,渾身骨頭都快散架了。”說着話,他靠近了謝景,原本不過一句賣乖的話,卻不料一沾着謝景,他卻是真的渾身一軟。
他是真的累了。
湍急水流中一夜的掙紮與沉浮讓他精疲力盡,他知道王家在等着他,建康城那位舉目無親的新帝等着他,可劫後餘生,人難免有些喪志,王悅望着謝景的臉,忽然便覺得別的人事都無所謂了,說他沒心沒肺也罷了,他如今只想抱着謝景倒頭好好睡一覺,他現在渾身都冷。“謝景。”他嗫喏地喊了聲。
謝景看了半晌,低頭重重吐了口氣,伸手一把攬住了往他身上靠的王悅,抱住了便再沒松開手,“在水裏待了多久?”
王悅暗自松了口氣,“忘記了,兩三個時辰吧,記不清了。”他正閉眼低聲說着話,右手手腕忽然傳來一陣隐約疼痛。
他先是沒反應過來,下一刻猛地睜大了眼,渾身都僵了一瞬。
傷口在冰冷江水中泡了好幾個時辰,右手早沒了知覺了,沒覺得疼,王悅便忘記了手上有傷。睡意頓時一掃而空。
謝景正給睡在他懷中的王悅掀開衣領查看還有哪裏受傷,忽然感覺到王悅一陣僵硬,他低頭看去。
“怎麽了?”
“我的右手受了點傷。”
謝景眼中一沉,伸手去撈王悅的手。
就在謝景捏住王悅右手手腕的瞬間,王悅忽然猛一下縮回了手,他用另一只手扶着桌案慢慢坐起來,他慢慢坐直了,望着謝景似乎有些不知道說什麽好。他臉上沒有一絲血氣。
謝景正奇怪,低頭随意地掃了眼,忽然便一愣。
一手的血。
他緩緩擡頭看去,王悅的衣袖口有鮮紅的血往下落,一滴滴砸在幹淨的竹青色席子上。王悅整個人輕輕顫抖起來。謝景的心裏咚的一聲,似乎被什麽東西凍住了。
桌案前點了盞燈,謝景将王悅的手腕壓在脈枕上,緩緩拆開黑色的碎布條,他動作很慢,瞧見傷口的那一瞬間,他手中的動作頓住了。
一旁端着木漆托盤的侍從臉色一白,一股惡心從喉嚨裏猛地泛上來,他差點沒忍住吐出來。
王悅被那侍從的反應驚着一下,下意識低頭看去,雙眼卻忽然被遮住了,謝景從一旁拿過幹淨的紗布,擡手綁在了王悅眼前,他回過頭對着那侍從平靜道:“拿刀過來。”
王悅一愣,猛地轉頭喝住了那侍從,“站住!”他擡手就要去摘紗布,卻被一只手穩穩按住了。
謝景捏住了王悅的另一只手,一點點壓在了桌案上,“你想做什麽?”
“我不能……”王悅一時有些措手不及,“我不能沒有右手,我可以廢,但是我不能沒有右手。”王悅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聲音有些不穩。這情況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
“你現在知道怕了?”謝景問了一句。
謝景的聲音實在太平靜,若不是左手上傳來的巨大力道,王悅光憑聲音根本感覺不出謝景的情緒。他怔了一下,“我……”
“去拿刀。”謝景回頭平靜地吩咐了一句。
王悅渾身一震,下一刻便要起身,還未來得及動一下就被壓回了位置上。
謝景按着他的肩,語氣聽不出喜怒,“別鬧。”
王悅臉上一白,聲音随即放軟了,“謝景……”
謝景一眼看出這傷是刀傷,“怎麽傷的?”
王悅頓了會兒,低聲道:“王含兒子,我這趟沒留神,落他手上了,他要我一只手,說了這算是兩清。”
“王應。”
“嗯。”王悅點了下頭,“按輩分算,是我同族幼弟。”
謝景沒再說話,接過了侍從遞過來的匕首,薄刃在燈焰上緩緩燒灼着,他一點點轉着刀鋒,眸光陰沉。燙過的清酒裏灑了古方麻沸散,謝景輕輕搖勻了,喂到王悅的嘴邊,“喝了。”
王悅猶豫了一下,低頭喝幹淨了。古方麻沸散其實沒傳說中說的那麽神,不過聊勝于無,至少能讓人多忍一會兒。
“我出來太急,藥沒帶夠,若是藥效散了,忍着點。”
王悅點了下頭,随即感覺到手腕被人壓住了,處理過的酒流過傷口邊緣,王悅微微一震,繃緊了臉不發一言。
謝景平生第一次,望着一個人的傷口,下不去手。捏着匕首的手微微顫抖,他面色平靜地看着那泡開的腐肉,江水中帶來的吸血蟲子在肉與白骨間慢慢蠕動,難怪王悅感覺不到疼了,吸血的蠕蟲都帶些麻醉的作用,看上去應該是淺水灘塗邊被浪卷過來的水蛭一類,循着血腥味吸附過來的,謝景看了會兒,手腕微動,鋒利的刀輕輕刮開皮肉,他沉了眸子,開始緩緩處理傷口。
謝景知道王悅很疼,處理幹淨後的傷口幾乎能瞧見骨頭的顏色,血水順着白皙的手腕一道道往下流,王悅沒有吭一聲。
藥效早散了,那種疼痛感,似乎能從傷口順着刀鋒一點點蔓延到謝景的手上,他沒說話,額上有細密的汗,不過是一刻鐘不到而已,他執刀的手停頓了數次。
有幾次手實在顫抖地太厲害。
世人都說醫者懸壺濟世,看慣了生離死別,該對世人一切苦楚都漠然了,尋常醫者尚且如此,謝景覺得何況是他這麽個活了兩輩子的人,他這副心腸早該硬如玄鐵,可偏偏有這麽個人,來教他一遍什麽叫感同身受,什麽叫于心不忍。
“好了?”王悅忍得喉嚨血腥味一陣陣往上湧。
“好了。”
最後一圈幹淨紗布輕輕纏好了,侍從端着托盤退下去。
王悅二話不說先摸自己的手指頭。
謝景望着他,伸出手慢慢擦去了王悅臉上的汗,他摘下了遮住他眼睛的紗布。
王悅認真數了兩遍,五個手指頭,一個沒少,他擡頭看向謝景,蒼白的臉上一雙眸子清亮而欣喜,原本緊繃的神經頓時放松了下來,連帶着如雪的臉色也好看了幾分。
他尚未來得及說話,謝景忽然伸出手攬住了他的腰。王悅感受到謝景放在自己腰間的手上傳來的的巨大力道,沒說話,擡手便回抱住了謝景,疼得要命,不趁機多在謝景這兒讨便宜不是他性子,他緊緊抱住了謝景。
經久不息的顫栗,多深的情愫不過一聲嘆息。謝景揉着王悅的腦袋,低嘆了口氣,吻了下他的額頭。
“你倒是能忍。手傷着筋脈了,以後怕是寫不了字,不過若是好好養,不至于廢了。”
王悅聞聲微微一愣,下意識去摸自己的五根手指頭,半晌,他低聲笑道:“你怕是不知道,我左手寫字也是一絕,我給你寄了封信,便是用左手寫的,你收着沒?”說着話,他一點點往謝景懷中窩進去,随即感覺一只手攬住他的腰把他往懷中一帶,王悅擡頭看去,謝景面上倒是瞧不出什麽,只是勒在自己腰間的那只手力道越來越大。
“沒有收到,你寫了什麽?”
王悅閉上眼,窩在了謝景的懷中有沉沉睡去的意思,他低聲道:“我寫我後悔了,我真不該孤身一人跑武昌來,也不應該不知會你一聲,讓你擔心我在外頭做些什麽,我實在是錯了,我已經知道錯在哪兒了,并且牢記于心,時刻敦促,發誓今後不會再犯。”
謝景聽着那逐漸低下去的聲音,低頭看了眼懷中瞎掰的王悅,摸着他的頭發平靜問道:“然後呢?”
“手疼。”王悅低頭摸了下自己的手指頭,覺得這事兒混不過去,幹脆就喊疼。
剛才那血汩汩往外流都沒吭過一聲的人,忽然開始哼唧。
謝景抱住了王悅,他低頭看了一會兒,終究是擡手慢慢攬住了王悅的肩,墊着他的脖頸讓他睡得安穩些。
王悅睡過去了,滿手的粘稠血水。
謝景抱着睡熟的王悅,神色終于漸漸冷了下來,他抱着王悅坐在那窗邊聽漢水潮聲,一直坐到了日暮西斜,河漢星漢交相輝映,他一動未動,一身來不及換的雪色衣衫濕了又幹。
他将王悅抱在懷中,遮得嚴嚴實實,他垂下的眸子裏漸漸遮去了陰郁。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https://leshuday.com/book/thumbnail/358049.jpg)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