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霸王
後頸最終還是時禦自己擦的,鐘攸洗淨臉回來時,時禦已經套上了衣衫。這事讓才和緩的兩人又尴尬起來。
下午鐘攸給蘇舟講字,時禦就在院裏帶蘇稻。那窗大開,他扛着稻兒,在院裏轉,時不時晃過窗外。雖然沒跟着掃來目光,卻也足夠鐘攸的筆頓了又頓。
鐘攸對蘇舟道:“眼下是什麽天兒?”
“秋,冷秋。”蘇舟以為他考自己,趕着就背了幾句詞句。
鐘攸等他背完了,微颔首,以示鼓勵,然後道:“冷秋易入寒氣,且把窗關了,咱們再好好學學這幾個字。”
蘇舟應聲,起身過去将窗合上。正見他六哥從籬笆院邊往這看,他吐了吐舌,把窗扣了。
外邊的時禦逗了逗蘇稻,低聲道:“看,讓你偷看。”
蘇稻被他輕戳了小肉臉,扒住他手指就往嘴裏送。時禦不給,蘇稻就抿了小嘴,要哭似的哼哼幾聲。時禦嘆氣,把他托起來又飛了幾圈。這一大一小無所事事,轉了幾圈後蘇稻就扯着時禦的衣襟,一邊呀呀的拉,一邊指着外邊要出去。時禦就抱着他往外去,到田頭轉一圈。
他這一離開,沒出半個時辰,就有馬車在籬笆院外停了。有人給攙扶着,先下來了個男人,正是時禦夏天回來時在自家院外邊教訓的那個,時禦叫“樸叔”,長河鎮人稱“樸送財”的樸松才。
樸松才先下了車,站邊上囑咐着:“輕點,輕點啊!留心別摔了少爺!”
兩個随從從那車廂裏抱出個捆纏結實的少年送立在地上。這少年怒紅了臉,因嘴巴裏塞了布團,只能對他爹瞪眼哼聲,扭動掙紮。
樸松才對他愁道:“我的小祖宗,聽點話吧,啊?這都到地方了,再鬧騰多不像話。你就給人先生好好行個禮,爹把束脩交了,咱們就回家,成不成?”
可他兒子是什麽人,人稱長河鎮天字第一號小霸王,最擅長胡攪蠻纏。聽他這麽說,在地上蹦了幾下,跟條立起來的鹹魚似的。
“呼丕!”放屁!
“冒之不讓卻!”老子不上學!
“順該!”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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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松才愁得眉眼都擠一塊兒去了,連連揮手叫人趕緊扶穩,“趕緊敲門,別讓人先生笑話。”
鐘攸聞聲出來,樸松才探頭,忙聲道:“鐘先生,鐘先生!”幾步到籬笆院門邊,熱情道:“近日可好?這地住得可還舒服?哎呀,幾日不見先生,先生風采更甚。”
鐘攸回禮,道:“樸老爺太客氣,先裏邊請。”
樸松才連聲诶着,叫人扶着兒子,提着大箱禮就往裏進。鐘攸目不斜視,引他主屋裏坐。蘇舟正挺身端正着姿勢在桌前練才學的字,筆捎一收,就見那裹纏繩子的少年被扶着一蹦一蹦的入了屋。
蘇舟才念了幾天書,雖還沒磨掉性子,卻也懂了些禮數。見這人古怪,心下想笑,還是捏着筆憋住了。誰知那小子倏地瞪過來,順着将着屋子打量一圈,眼裏露出鄙夷,又将蘇舟瞪了一眼。蘇舟莫名其妙,他原本就是霹靂直率的性子,當下雖沒瞪回去,但也徹底收了笑,盯着自己的字默念了幾句混賬小子。
“請。”
鐘攸沏茶,樸松才站起來接,也不管燙口,仰頭就喝下去,閉眼道了聲:“好、好茶!”
那脖子口都被燙得紅起來了。
鐘攸扶茶壺的手一頓,也沒料到他這麽客氣,連忙叫蘇舟去廚房倒涼水來。
“不忙不忙!”樸松才擺手,掐着脖子咳了幾聲,緩過來才道:“先生好茶,讓小公子不要忙。”又切聲道:“原先先生盤了我這塊地,說要開個書院,我便有些屬意。但原先犬子不在青平,一直待在他徐杭舅舅那邊,眼下他舅舅生意要擴去江塘,顧不得他,就給送回來了。他一回來,我看這鎮裏鎮外也沒個像樣的私塾,就想問先生一聲,不知現下入學還來得來不及?”
鐘攸這才看了那小公子,人正盯着他看,額角突跳,一副吃人的模樣。
“來年春才入學,來得及。”鐘攸放穩茶壺,緩道:“不過鎮中先生不少,何不為令公子獨請一師?”
樸松才屁股在凳上蹭了幾下,猶豫着道:“犬子常待徐杭,是在老人家身邊長大的,如今。”他看了眼扭身的兒子,慚愧道:“如今不太像樣子,先前請過幾位先生,但都……咳,我見先生氣度不凡,又有蒙老力薦,所以來求一求。”又立刻擡手道:“先生原先盤地花費不少,為得是臨近村的孩子,不論先生收不收犬子,日後書院冬日炭火、訂更著書的銀錢,我樸家都一力擔了。”言罷老眼懇切地望着鐘攸,好似他真說個不收,就能當即捧心淚眼。
鐘攸倒沒說收不收,只道:“令公子有話要說。”
樸松才最怕他兒子開口一頓炮仗,可人都到這兒,不讓開口又委實說不過去,只得小心翼翼抽了布團,用眼對他兒子擠了又擠。
可這小子最不吃人眼色,慣是狗眼看人,又在徐杭混得久,更将鐘攸不放眼裏,只當成靠面皮糊弄人的野先生,一開口就嗆道:“這什麽先生?!樸松才你老眼昏花了,這不就一窮酸毛頭麽!”對着他爹怒不可遏道:“好你樸松才,在徐杭滿嘴放炮糊弄我太爺,将我哄回來就找這麽個爛魚爛蝦充數?!我呸!”他跳身對一旁人罵道:“你愣甚?松開松開,快把老子松開!”
“哎呦我天爺!”樸松才連忙要把布團給他塞回去,可這小子長記性,閉緊嘴來回甩頭,就是不給機會。人都扭成了麻花,滑摔在地上,一骨碌溜開樸松才捉人的手,滾在地上罵道:“樸松才!你再不松綁,老子就要告你貪黑心財!你年前的皮——”
這回樸松才按了個準,捂住他嘴喝道:“樸丞!”
樸丞一蹬腿,那繩子竟松了。他抖着繩子滾身撞倒樸松才,一個鯉魚打挺立起來,手腳一自由,就往門邊溜。
樸松才倒在地上大喊道:“關門!關門!休叫少爺跑了!”
随從呼啦啦的擠堆在主屋口,亂七八糟喊着少爺。樸丞彎腰躲人,順勢滾身從書桌底下滾過去,将窗一開,猴竄上去,躍身就跳出去了。
時禦肩上騎趴着蘇稻,帶了幾個柿子回來。人還沒推籬笆門,就聽裏邊一陣亂聲,緊接着一個小子翻出窗就跑。後邊一随從跟着摔出來,扒住他袍角。這小子一邊大罵一邊扯回袍子,腳下直往外邊沖,人還回着頭罵道。
“老子不奉陪了!去你娘的先生!去你娘的樸松才!咱們江湖不——”
這話還沒落,就一頭撞人身上,還正撞人胸口,暈得他晃退了幾步,昏眼罵道:“哪個孫子擋——”
肩頭被人伸手一拿,翻轉過身,随即雙手一并後擒,只聽咔嚓一聲,他就白了臉。後膝窩一重,人撲通的跪下去,後腦被人猛掼按在地上,貼了一臉灰土。都只是眨眼之間,樸丞還瞪着眼未待反應,那後腦上就坐壓了個小屁股。蘇稻拍着他的臉蛋,給抹了一臉黑樸丞怒道:“我操你老——”
手腕被人拿在手中,猛然劇烈疼痛,樸丞話一滞,跟着叫起來:“啊!王八蛋龜孫子才偷、偷啊啊啊!松、松松手!疼!疼疼疼!”
樸松才本來都爬起來出了門,一見按着他兒子的時禦,腿肚子一抖,人跟着就從階上滑坐下去,哆嗦道:“小、小六诶。”
時禦擡頭掃了他一眼,樸松才後爬幾步,蹭到階上貼着柱子,抖得話都不利落,只會講:“哎、哎呦我這、這運氣!”
時禦對蘇舟使了眼色,蘇舟過來将蘇稻抱一邊。時禦就這麽提起樸丞後別的雙手,道:“叫什麽名字。”
樸丞胳膊別得疼,手腕被時禦卸得更疼,眼淚都要掉出來了,直在眼眶裏打轉,人還要嘴欠道:“老子、老子是你爺爺!”
後腦猛地下掼,他擦蹭了一嘴土,可這力道可怕,分明是沒打算留情面。樸丞一慌,驚道:“殺人了!呸!”一口土蹭嘴裏,他恐慌道:“樸丞!老子叫樸丞!”
時禦提起他就外帶,他立即掙紮着大喊:“樸丞!我!我姓樸名丞!”那手痛得人紅了眼,咬牙沒抽噎,就是又恨又怕的委屈樣。雙腳只有腳尖能挨着地,他死命搖晃,卻沒撼動提着他的手。
這話音一落,人咚的一聲摔回地上。
時禦蹲身拈過他臉,垂眸沒說話,就這麽盯了一會兒。樸丞胸口起伏,唾液壓在喉嚨眼都不敢咽。
“叫先生。”時禦漠聲:“就規規矩矩的躬身行禮,給我好好叫。”
樸丞咬着唇飛快點頭,時禦松了手,站起身,道:“樸叔。”樸松才诶了聲,時禦就露了個笑,“沒事,跟您打個招呼。”
後邊鐘攸正好來扶樸松才,樸松只覺這時六目光就盯在先生扶他的手臂上,他哆嗦着爬起來,趕緊讓了距離,也不知哪裏得罪時禦,只不敢靠着鐘攸。這會兒也不敢再提讓鐘攸收樸丞的事,只想帶人就跑。
誰知鐘攸倒先開了口,道:“來年春三月,就請令公子過來吧。”
樸松才一愣,喜道:“先、先生收?”
“挺好的孩子。”鐘攸含笑道:“為何不收。”
樸丞正巴巴的抱着手坐地上,聞言也不知怎地,竟覺得後脊冷嗖嗖。他爹喜上眉梢,又将鐘攸好一番誇,連帶着對時禦那份怕也少了。
人風風火火的來,亂糟糟的去。留了一院的箱子,千恩萬謝的又捆了樸丞上馬車。
鐘攸正站籬笆門外看馬車,後邊遞來一柿子,他回頭一看,時禦已經叼了一個。他接過來,道:“哪來的?”
“田頭遇熟人,順手給了幾個。”時禦輕吸着柿汁,道:“這小子的确不常在長河鎮上待,年年回來那麽七八日。”
鐘攸發覺他認真吸柿汁的樣子非常稚氣,故而沒轉頭,咬了柿,看着他聽。
“名頭挺響,長河鎮小霸王,每年回來那七八日都要待在賭館裏。”時禦察覺他沒移開目光,吸得有點慢,連講話都慢了,道:“我未見過他,但聽師兄們提過,他賭錢很厲害。”
“賭錢?”
“一塊碎銀,從天亮到天黑,能讓常客脫光袍子。”
鐘攸正咬着柿子,誰知時禦忽地前傾,指劃過他唇沿黏着的柿汁,再擦過自己的唇,抿了一下,認真道:“都挺甜的。”
鐘攸猛退後一步,時禦将自己剩下的幾口吃完,轉頭去淨手,就留鐘攸怔怔,還咬着柿子驚色未褪。
口齒裏滑了甜汁,他舔了下,甜得發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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